区区一个落第士子而已,即使搭上了李句容也不堪一提,抢也能把稿子抢过来。但飞玄真君下了死命要秘密行事,皇城司便花重金买通了吴家的仆役,悄悄将尚未完本的底稿偷出,紧急送到了西苑。
原本以为圣上催得如此之紧,必定是什么要紧的文章。但李再芳在到手后翻了一翻,却是看得满脑子的莫名其妙。如今虽然呈了上来,仍旧小心提醒了一句:
“好教万岁知道,这本书上都是些市井乡谈的神魔鬼怪、妖术玄法,还有大不敬的谤讪之言,怕是要污了万岁的眼……”
别的也就罢了,书里那姓孙的猴子不但大闹天宫,还口口声声“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这样的悖逆大胆,岂非要将圣上激得勃然大怒?
但出乎意料,飞玄真君闻听此言,不但毫无怒意,眼眸反而微微一亮——神魔鬼怪?妖术玄法?这不恰恰对了口味了么!
数月以来他苦苦翻阅天书,但除了吐槽谩骂和神经质发作的撒泼打滚以外,没有看到一丁点能和仙神法术沾边的东西,搞得他私下都有了些怀疑。但现在《西游记》横空而出,却恰恰打消了老道士的一切疑虑,并再次激起了无限翻涌的热情!
谪仙人专门提及一本满是神魔妖怪的奇书,那又是想说明什么?这本奇书与仙人仙法之间,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这是什么?这分明是成仙的机缘呐!
在此机缘面前,区区几句谤讪又何伤大雅?飞玄真君一向胸怀宽广,绝不会在意这一点小小的冒犯。
当然,法不传六耳,真君也不愿在心腹面前暴露如此紧要的私隐。于是他咳嗽一声,拎起了那一册晃悠的草稿:
“虽是市井乡谈,有时也能反应一点民意嘛!朕偶尔翻上几页随便看看,也算是体察民情了。”
说罢,他往软榻上一靠,随便翻动了一页。
半盏茶功夫之后,随便看看的陛下眯起了眼睛,翻开了第二页。
……然后是第三页,以及第四页。
·
等到最后一页翻完,飞玄真君终于抬起头来。他缓缓转一转脖子,感觉颈椎咔咔作响,肩膀居然有了些罕见的酸痛。
真君茫然抬头,看到了门前偏西的太阳。
……他依稀记得,刚刚翻第一页的时候,太阳还在正当中吧?
当然,这已经不再是重点了。真君沉默片刻,挥退了上前按肩膀的小太监,召来了殿外伺候的李再芳:
“这本书还没写完?”
李再芳点头哈腰的回话:“万岁圣明!听吴承恩家的仆役说,他原本是要在这几日在赶一章的,但因为进京后四处走访朋友,事情也就耽搁了下来。”
闻听此言,飞玄真君的心中立时便生出了怒火!
——一个编书写小说的,不待在家里天天更新,居然还四处闲逛,不务正业!再说了,这姓吴的断在别处也就罢了,偏偏在《三打白骨精》、孙悟空回花果山的紧要地方断了!这叫朕还看个什么?!
欺天了!
老道士勃然大怒,不可自抑,但也许是顾及着天书的面子,他到底没有发火,而是沉下脸来吩咐:
“你们悄悄的想个法子,让那姓吴的赶快把书写完,不许拖延,听明白没有?”
李再芳一头雾水,赶紧答应了下来。老道士想了一想,又冷声下令:
“你再想法子偷偷传一句话去——不许说是朕说的!——就告诉那姓吴的,要是孙猴子受的委屈再出不了气,叫他小心自个的皮!”
第26章 决心
虽然命令稀奇古怪, 但飞玄真君这几日以来常常发癫,下面也早已经是习惯了。李再芳仍然磕头领命,不敢多言。真君起身踱了几步, 却又忽然开口:
“这本书上各色稀奇古怪的神魔异闻,倒颇有几分奇趣……这姓吴的又是怎么写出来的?”
听话听声,眼见万岁爷对这吴承恩的小说似乎颇感兴趣, 李再芳也不敢再提什么市井乡谈的调调, 赶紧回话:
“圣明不过皇爷。据吴家贴身的仆役说,这书来历的确不凡, 是那吴承恩白日偶然做梦, 在梦中被一个白胡子的老人家提携着游遍五湖四海,广阅珍奇, 又命他作书记录一二,永传后世。”
自然,这种神仙天启, 梦中传授的鬼话,大多不过是书商为了卖书所造的噱头;模版一致套路相似,看两本神魔小说就能烂熟于心。以现下江南出版业之发达, 要真一一计较起来, 那就是满天下的神仙倾巢出动日日加班,也决计应付不了这么多天授神书。
这样的话连乡野百姓也隐瞒不住,何况精明敏锐的飞玄真君?李再芳特意如此奏对, 也只是想以这荒诞不经的神仙轶事引得飞玄真君开怀一笑, 方便详细解释而已。
但出乎意料,这简单的一句回话之后, 飞玄真君的脸色却骤然变化了!
木然沉默片刻,真君缓缓的、缓缓的长吸了一口了冷气, 在长袖中将那本《西游记》攥得死紧:
“吴家的仆役真是这么说的?”
听到万岁声音有些不太对头,李再芳一句也不敢多说了:
“奴婢岂敢欺瞒皇爷!”
更长时间的沉默,然后飞玄真君再次开口,语气却隐约带着点朦胧与恍惚:
“……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
等到殿中空无一人,飞玄真君再也按捺不住,将那《西游记》紧紧按在胸口,长袖一卷,大扑棱蛾子飘飘然飞过偌大殿阁,扑到供奉着天地三清及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地,结结实实就是三个响头!
仙人传书,梦游四海!这是什么梦幻经历,主角模板?无怪乎天书会特意提及这《西游记》,这分明就是为真君预备的指南!
苍天呀!祖宗呀!道爷我终于要成了!
一丝不苟的三跪九叩之后,道爷从怀中取出那本珍贵之至、天人所授的玄妙神书,恭恭敬敬供奉在了香案之上。
说实话,修了这几十年终于从天书中窥探到了一点神魔秘术、仙人传法的影子,那一瞬间的狂喜真是不可言喻。要不是下人面前还要保持几分矜持,大概真君早就两脚跳到了天上去,勒令锦衣卫东厂皇城司乃至宫中一切的特务倾巢出动,去细查吴承恩及方圆五百里内所有人的祖宗十八代了!
但在关键时刻,到底是几十年修身养气的功夫起了作用,一股真气横亘于心,居然在此间不容发之际,强行压下了翻涌犹如烈火的狂喜乱舞。而现在狂喜稍歇,理智重新又占领了高地。真君迅速意识到,自己绝不能轻易对吴承恩出手,更不能粗暴干涉《西游记》的创作——如果这玩意儿真是仙人指点所成,又有天书谪仙的关注,那自己贸然出手,会不会打乱了上面的方略?
别的也就罢了,万一这本《西游记》还牵涉到上仙的什么大事,干系到仙界至关重要的kpi,那自己这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将来飞升天庭,又怎么和未来的同事相处呢?
同事之间还是要讲究团结的嘛!真君是宽宏大量的,是通情达理的,是很通人性的,当然不能为了自己的一点便利,就妨碍未来同事的工作。
……所以,粗暴的、直接的办法,是绝不可取了。在皇城司秘密查出更多的消息之前,真君唯一也是最大的信息源,也只有眼下这本《西游记》了。
那么,这本书里到底隐藏着什么?
飞玄真君以清水净手,小心翻开了目录,从头再一字一字读起。
当然,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必要。真君博闻强记,天资过人,刚刚仔细品读小说,已经将情节记了个大差不差。西游记全书的精华,当然在大闹天宫及唐僧取经之后。但这些仙家神通的玄妙斗法,却并不是真君关注的重点——或者说现在还不是关注的重点;真君念兹在兹的,只有一个问题:
书中那只姓孙的猴子,到底是怎么成仙的来着?
他将书的前两回翻阅了足足五次,每一个字都烂熟于心;并详细揣摩了孙猴子拜谒菩提祖师的段落。《西游记》中大量引用丹道口诀、道家术语,但在修持数十年的修仙老炮飞玄真君看来,也不过是拾人牙慧,无甚出奇;可其中反复强调的某些意象,却引起了真君莫大的注意——以第一回的记载,孙猴子决意学仙之后,先是乘坐木筏,漂洋过海至南赡部洲求法;七八年一无所得,又设法渡过大洋,终于在西牛贺洲寻到了菩提祖师。
为什么要两次提及大海?为什么要渡海才能寻仙?
刹那间灵光一闪,真君心如擂鼓,恰如醍醐灌顶,将过往一切的细节统统连起来了——他猛然记起,那本天书虽然怨气满腹,到处诅咒,从上到下由里到外无一不喷,但似乎从来没有喷过抵抗倭寇、重开海贸的政策!
如今想来,这私心早就是昭然若揭了。谪仙人为什么对海外的事务如此之宽容?因为求仙之路,就在大海之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道爷悟了!
瞬息中想通此节,真君亢奋得浑身发抖,不能自已,只觉数十年呕心沥血的苦功磨砺,终于没有白费,到底感动了仙人下凡,为自己传达成仙的机密(当然,天书中的什么老登、壁灯云云,大概只是仙人顺手的考验,就实在无足介意了)。而现在——现在万事皆备,他离成仙了道的长生大业,只差一支出海的船队了!
飞玄真君按捺不住,几乎就要拎起棒槌狂敲钟磬,命令心腹迅速入内,赶紧筹办修船出海求取长生的大事。但到底是御座上坐了几十年的皇帝,他刚刚起身拎起金击子,便忽的想起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如今朝廷的海防,能够支持他求仙的大业么?
别说是大张旗鼓的求仙舰队,就是小股的商船货船,现在又能在海上自由行动,往来通畅吗?
大股船队招摇而出,上面搞不好还有献给仙人的珍贵礼物……你当四处抢掠,往来如风的倭寇与海贼不存在是吧?
——显然,以当下情形而论,就算皇帝真派人在海外寻觅到了仙人踪迹,怕不也要在半路被海盗截获,白白便宜了不干人事的蛮夷。
无怪乎天书对倭寇与海盗怀恨在心,从不非议抗倭的政策了。飞玄真君想通此节之后,霎时间也是热血上涌,不可自抑,七窍中都要喷出三昧真火来!
竟敢阻挡道爷成仙飞升之路?我看尔等已经有了取死之道!
朕的机缘,朕的仙路!这已经不是欺天了,这直接就是逆天!
龙有逆鳞,不可撄,撄之必杀人。想一想自己辛苦数十年呕心沥血的修炼功夫,再想一想那千古一现、转瞬即逝的成仙机缘。道爷的脸色阴晴变化数轮,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他再次拎起了金击子,重重敲下:
“李再芳!”
·
当啷一声巨响,内廷总管匆匆赶了进来,行礼后匍匐在地,不敢出声。但他偷眼向上一望,心中仍不由打鼓:怎么皇帝片刻不见,现在看起来又是一副急了眼的神色呢?
真君冷冷道:“朕先前叫尔等去查太宗皇帝征倭的档案,你们查过了没有?”
这一句话实在是意料不到,李再芳愣了一愣才小心回答:“回皇爷的话,太宗皇帝的档案实在太多,奴婢吩咐他们查过后写了条陈送上来,一一呈皇爷过目。皇爷要是急用,奴婢再加派人手。”
飞玄真君默然片刻,终于哼了一声:
“尔等看了档案,以为太宗时的海防,与现下相比如何?”
李再芳:…………
任凭内廷总管老练圆滑长袖善舞,此时居然也一个字都憋不出来了——太宗朝与如今的海防相比如何,您老自己还能不知道么?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觉得现在的海防很出色吧?
到底是谁给您老的自信做这种对比啊?登月碰瓷不可取啊陛下!
当现实的差距大到一定地步,即使谄媚跪舔都显得像是在阴阳怪气。李再芳思前想后,实在不知道怎么委婉的阐述事实,干脆只有闭嘴拉倒,磕头不迭。
所幸,道长今日似乎并不想找心腹的麻烦。他哼了第二声:
“……既然如此,那要把现在的海防收拾起来,置办几艘差不多的海船,再整顿整顿上下混吃混喝的废物,大概要花多少银子?”
李再芳的心又抖了一抖。他依稀记得,皇帝在命人整理太宗朝档案之余,也曾悄悄问过几个知兵的老太监征倭及下西洋的消息,但听完大致开销之后,立刻就是闭嘴不言,拖延至今。现在又要提到银子的问题,怕是很难敷衍过去。
他是太知道自己这位主上的脾性了,要是问答中稍有不慎,触碰到飞玄真君未知的雷区(“朕的钱!”),那他大概也只有滚回去给太宗皇帝守灵了。
飞玄真君盘坐在上,将心腹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他当然知道心腹的顾虑,但也绝不以为意。对于真君来说,倭国的特大银矿当然是很要紧的,但如果为了一座未知的银矿就大大影响现在的享受,实在也不太上算,所以颇有迟疑的空间;可是求仙——求仙这档子事嘛,是绝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
道爷必须要修成,道爷也必定要修成!阻吾道者,吾必斩之!
眼见敷衍不了,李再芳只能硬着头皮回话:
“好教皇爷知道。以现在的情形,每年少说也得二、三百万两白银……”
——穆祺的估算还是太保守了,朝廷的军备涣散已久,哪里是一丁点钱可以补上的?
每年都要增二三百万两白银,就是要了户部的命也拨不出来;上下计算无可奈何,便非得要动皇帝的小金库不可。这也是李再芳胆战心惊,最为恐惧的地方!
众所周知,涉及到宫廷的小金库就是涉及到皇帝的逆鳞;飞玄真君要撑起自己圣君仁主善纳谏言的名声,倒不至于公然翻脸整人,但一定会阴阳怪气哭穷卖惨,大谈什么“朕四季常服不过八套”、“万邦有罪,罪在朕躬”,说一通狗屁不通的谜语将手下绕晕,然后找个机会痛下狠手,非将此人撵到海南岛去喂蚊子不可!
李再芳一点也不想去海南岛度假,所以回话时浑身都在发抖。但出乎意料,飞玄真君听到这匪夷所思的数字之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被激怒的神色。相反,他默然片刻,仿佛终于下了什么狠心:
“……也罢!舍不得本钱,也得不来机缘。你去找几个口风严实些的自己人,先把海防的账目理出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