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现在,国家的制度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套屎山代码,甚至是依靠着层出不穷的bug 来勉强维持运转。屎山代码牵一发而系全身,动一动刀子搞不好就会切到大动脉;大刀阔斧强行硬上的效果,可以参考数十年后在老歪脖子树下晃荡的槐宗。
飞玄真君当然比槐宗聪明得多。如果是在十余年前他精力旺盛的时候,大概真会耐着性子做个几年水磨工夫,逐步瓦解翰林院的地位,徐徐发泄胸中的恶气。但现在……现在他金丹磕得实在太多,狂躁郁热而刚明错用之,已经再也没有这个耐心和精力做这样的细碎功夫了。
算了,能跑就行,能跑就不要乱动,折腾啥呢?
所以,飞玄真君顶多收拾收拾现有的翰林学士,扔到穷乡僻壤吃一辈子沙子了事。而翰林院这个至关重要的机构,终究还是要渐渐恢复权势,以此维系朝廷的权力平衡,不至于发生什么意料不到的变动。
从后世的角度看,这也算是飞玄真君自作自受,早已别无选择;但毕竟当局者迷,张太岳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知道飞玄真君的生理状况,能从细枝末节的一点消息中窥伺出皇帝的执政风格,大胆推测而小心判断,这水平真是有点子厉害的。
世子道:“听先生的意思,似乎对入翰林也没什么意见?”
张太岳很谦逊:“国家的公器,哪里轮得到做臣子的有意见?”
有没有意见姑且不论,但如果能摸清楚了老登的心思,那趁着现在翰林院声势低迷的时候入职,却不失为烧冷灶的一招妙法。更何况翰林院几位主事的学士早已经是风雨飘摇,等到老登逮住机会将他们扔到海南度假,那新晋官员的进步空间不就腾出来了么?
目光长远,耐得寂寞,这才是天生的首辅圣体,实实在在的聪慧。
世子微笑了:“太岳能有这句话,那便是对朝廷的忠心。既然是对朝廷的忠心,那我想方设法,也该成全。我会尽力到翰林院替太岳筹谋的。”
翰林院是清贵文臣之首,词章翰墨辐辏之地;以穆国公世子的文化水平,真能在这群眼高于顶的词臣中筹谋出什么吗?就算不怕文人口水洗脸,单以世子这开口钦点的做派,是不是也有点太过于揽权自重了?
张太岳感到了莫大的疑虑。但大概是出于礼貌,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再说了,在朝廷顶级的权臣前,可怜又弱小的张太岳还能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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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查完张太岳的实习工作后,穆祺又拎着奏疏去了内阁。他从角门下马入宫,一进门就觉得不大对头——角门寻常是宫人仆役们出入的地方,所以看守得并不严谨,偶尔还有些小摊小贩来叫卖糖葫芦和绿豆汤,做一做宫里的买卖。但今天看门的换成了五个人高马大极为面生的金吾卫,小贩的推车也不见了踪影。门内外空空荡荡,一个闲人也看不见。
穆祺心下有些嘀咕,但也不好转身开溜,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面走;结果门内的岗哨更为严密,还有人专门搜检他的衣服。拐过东南角的影壁之后,却见内阁值房前乌泱泱站了十七八个锦衣卫,将今日当值的几位重臣团团围住;为首的大太监单手叉腰,正在指挥着手下搜身呢。
穆祺愣了一愣,随后头皮都炸开了!
天爷呀,居然叫老子赶上这档子烂事了!
真他妈是朝廷大舞台,有梦你就来。原本以为在内阁与老登斗智斗勇已经是莫大的折磨,但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惊涛骇浪等着自己!——穆祺心下山呼海啸,真有千万句卧槽狂奔而过;但偏偏眼下局势,又是分毫都差错不得。他左右望了一望,随即低头弯腰,想借着墙边的柳树悄悄溜回影壁之后,先设法躲一躲再说。
但围着内阁的锦衣卫明显非常之眼尖。很快便有人一眼望见,大踏步走了过来:
“世子在此做什么?”
穆祺人快软了,只能咬着牙齿胡说八道,试图蒙混过关:
“我只是偶然走到了这里……好吧,我一时腹痛,想要到后面去出恭!”
——如果他没有记错,后面供宫人们出恭的茅厕外有一个极为隐蔽的狗洞,可以七弯八拐直通宫墙。虽然这狗洞的来历实在不能细想;但现在情急之下也顾不了许多。只要能设法从狗洞里爬出去,他就可以跳出宫墙,到闹市拼命呼救……
奶奶的,为了国家大局,他今天也算是拼了!
锦衣卫愣了一愣:“内阁值房内自有恭桶,又洁净又方便,世子何必舍近求远?”
穆祺心中警铃大作:外朝活动的锦衣卫怎么会知道内阁值房的恭桶“洁净又方便”?毫无疑问,这些人已经把里面搜了个底朝天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出恭还在其次,主要是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眼见锦衣卫的神色愈发诧异,右手也不自觉伸向了腰间。穆祺心下一凉,知道今天无论如何是蒙混不过去了。
……不过也正常,做这样大事的人,哪里会因为几句疯话就放松警惕呢?
事已至此,他不能不拼命硬顶了。于是国公世子霎时脸色一变,语气亦骤然强硬:
“我到哪里去,似乎不必锦衣卫操心!倒是你们,把内阁围得如此水泄不通,到底是想做什么大事?!”
音色俱厉,掷地有声,就连看守内阁的其余侍卫都被惊动,纷纷转过头来。为首的太监立即走了过来,似乎是想迅速控制住局势。但穆祺只看了一眼,立刻就是怒火上涌,不可自遏!
“黄尚纲,你居然也在这里!”他大声怒喝:“皇帝无论如何,总是对你得起的吧?你们东厂竟然也敢造反?”
老子被老登揉搓成这样,都不敢随便掀桌搅乱天下局势;你这全凭宠幸上位的阉人,竟还妄想着西苑里的那把交椅?!
奶奶的,早知道老登手下这么不安分,老子就先下手为强了!
黄尚纲黄公公目瞪口呆,刹那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等到他震撼的大脑终于分析清楚了世子的怒斥,一瞬间生出的居然不是愤怒与恐惧,而是无可言喻的荒谬:
“咱家怎么能造反!你自古见过东厂造反的吗?”
太监造反了有个蛋用啊?蹬腿之后把皇位传给对食么?
穆祺理直气壮:“你带兵进宫,包围内阁,还敢说不是心存异志!东厂当然没有造反的先例,但你别忘了,昔日堡——英宗朝时,总督京师兵马的太监曹吉祥可是做下过好大的事!”
作为以一己之力拉低本朝下限的叫门天子,堡宗皇帝的政治水平是一向发挥稳定,菜得永远不叫人失望。在他的英明治理之下,曾参与夺门之变的宦官曹吉祥阴养死士,暗中坐大,最后竟悍然发难,率军攻入皇城,沿途斩杀不少勋贵文官,险些掀动叫门天子的皇位。而堡宗也就此成为本朝数百年以来,唯一一个几乎被太监篡位成功的皇帝。
说实话,以高祖设计的分权制度之严密苛刻,以本朝皇权之强盛稳固,安坐皇位数十年的太平天子居然差点被宦官翻盘,这在政治发展史上,恐怕也是千百年独一份的奇迹。只能说堡宗就是堡宗,总能轻而易举突破人类想象力的下限,臻至前所未有的境界。
太平天子被宦官翻盘算什么?你见过大一统皇帝自己上门给蒙古人送菜的么?没见过是吧?堡宗就叫你们开个大眼,从此知道天高地厚,不要自以为是!
当然,当今圣上无论如何不能与堡宗相比,但既然有此先例,你就不能说太监造反是绝无可能,世子的怀疑是毫无道理!
黄公公一时语塞,随后气急败坏:
“休得血口喷人!咱家是奉了旨意,到内阁清理东西!”
“旨意呢?”穆国公世子直接把手往前一伸,又忽的生出警觉:“等等,不会是你自己编的吧?‘要圣旨,咱家给他写一张’?”
黄公公愈发愤怒了:“世子怎能这样污蔑?若要凭证,等清理之后,咱家可以与你一同面圣!”
穆祺呵了一声,不以为然:“你说清理就是清理?敢问黄公公,你要到内阁去清理的是什么?”
这句话平平无奇,但满火气上头的黄公公却猛地噎住了。他憋了半日,一张脸越涨越红,却始终是半个字都挤不出来,只能满头大汗的站在原地。如此以来,不但世子的眼神越发不对,就连一边的锦衣卫都开始神色诡异了。
……仔细想想,黄公公调人时也的确只是说了句有旨意而已,可从来没有解释过旨意具体的内容啊。
——卧槽,卧槽,不会吧?
黄尚纲将手下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下不由大为叫苦。显然,瓜田李下暧昧难当,要真让手下生了疑心,他非得被扒一层皮不可。可是——可是,要是真泄漏了今日清理的真正缘由,他被扒的可就不止层皮了!
解释不了缘由就回不了嘴,正因为此,面对穆国公世子这咄咄逼人的追问,他竟然是一句话也辩不出来!
天爷呀,这份差事可真是坑死了人了!
眼见着局势已经渐渐不可控制,黄公公百思无法,只能咬着牙强行转移话题,至少先料理了穆国公世子这个威力无穷的破坏源:
“咱家接的旨意,怕还用不着世子过目审核。再说了,内阁这么多重臣,都是老老实实听旨候查,世子为何要特立独行?”
他向值房外众人围聚之处一指,表示自己绝没有僭越强迫之意。世子则轻轻呵了一声,同样向内阁值房边跨了一步。他大概是想愤然怒斥锦衣卫挟持重臣的无耻举止,但目光一一扫过几位群聚的重臣——兵部陈侍郎、刑部赵尚书、工部吴尚书等等——神色却渐渐迷茫了。
显然,这些重臣并没有什么紧张畏怖的神色,有几位脸上甚至还饶有兴趣,显然是吃这个瓜吃得相当开心。而且……
他木然片刻,终于缓缓出了口气,不能不承认自己的失误:
“……公公说的是,我应该是鲁莽了。”
黄公公冷笑:“怎么,现在知道自己出差错了?”
“我应当向公公赔罪,公公绝不是造反。”世子很诚恳的说:“毕竟,造反这种事情都是以快打快,一动手就要控制住中枢的要害。而现在被围在内阁的这几位大人嘛……”
他想了一想,实在找不到更委婉的说法,只能硬憋出一句:“……都是比较无害的。就算控制住了,对谋反也是没有什么帮助的。”
正在吃瓜的几位重臣:??!!!
等等,你说的“无害”是特么几个意思啊?!
你他妈阴阳谁呢?!
老子就这么无足轻重,连被谋反暗算的资格都没有是吧?!
果然是破坏力无穷的癫公,仅仅一句话的功夫,所有人便同时破防了!
可惜,在场没有一个人敢跳出来说自己对谋朝篡位有大用,所以只好齐刷刷的怒视穆国公世子,眼神里几乎要迸射出火花。世子明显也意识到了不对,赶紧找补一句:
“当然,在下也是一样的无害,所以应该不会妨碍什么。”
显然,与穆国公世子并列并不能消弭大家的怒火,重臣们的眼神越发可怕了。
黄公公长叹一口气,感到了某种难以解释的疲惫:
“……算了,不要再说了。依旨意行事,开始搜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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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前几次悄悄咪咪且马马虎虎的清查,这一次检查得就详细得多了。十几名锦衣卫与太监来回搬运杂物,一一检查清点;上下翻找之后,连不知何时被遗漏在纸堆里的干包子都摸了出来,顺便还附带着老鼠一个,蟑螂数十只。因为圣旨所限,所有人都只能站在原地不能动弹,硬着头皮看这些活泼多样的小生物满地乱爬,顺带着在暗中咒骂吃完零嘴后不收检的各位前辈。
这样仔细的抄检,终于是翻找出了要命的东西——在清点工部吴尚书常用的一张书桌时,锦衣卫抖开草纸,从里面抽出了一张精美纤薄的绘像彩纸。
……穆祺一看就知道,这是《西苑春深锁阁老》特藏版赠送的夹页,只有一口气抢下了首发版的大客户,才有资格在大书商手上拿这么一本作纪念。
而在他身边,吴尚书的脸立刻便失去了血色。
第44章 忠臣
因为皇帝并未明白宣示, 所以即使抄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东西,黄公公也不敢擅作主张;只是取了个机要信封亲手将彩纸封好,还派人去叫与他同担此任的锦衣卫指挥使, 既是通气,也是共同分担。
内阁值房分为南北两处,一处是当值学士重臣办公, 一处是批红的司礼监秉笔们暂歇。为了撇清干系, 司礼监的下处便是由指挥使陆文孚负责查点。通传后陆文孚匆匆赶到,只粗粗扫了那张彩纸一眼, 脸上便同样也是赤橙黄绿, 精彩纷呈了。不过到底是陛下最信得过的心腹,从湖北老家带出来的奶兄弟。陆文孚默然片刻, 还是主动扛起了这个责任:
“这种东西,做臣子的哪里敢看。封好后送到宫里,请圣上御裁吧!我与厂公一同署名。”
黄公公连称不敢, 然后立刻命人取过朱笔,依此在信封上画押签字,又借着火烛烤化了蜂蜡, 仔细沾粘封口, 搞得是郑重其事,仿佛还真像是在处理什么大逆不道的文书。但很快,搜查司礼监下处的锦衣卫便来复命了, 手中还各拎着几个布袋——全是司礼监太监们私藏的话本碎片, 基本可以凑成一个系列了。
说实话,太监如此热衷于颜色话本, 真是令人浑然不解。但这几布袋的碎片确实是极为厉害的武器,一下子就把手握机要信封的黄公公给干懵逼了, 连话也说不出来一句——显然,就算将内阁所有的信封统统搜罗过来,也装不完司礼监遗留下的蔚为壮观足有数斤上下的破碎书册,先前装模作样的种种机密做派,便实在可笑之至!
所以说,当值开小差这种事情也是要看天赋看经验的。重臣们好歹都是十年寒窗里卷出来的高手,道德水平如何还不敢说,至少在先生眼皮子底下看闲书的技能点是加满了的。除了实在是胆大包天一时疏忽的工部吴尚书以外,并没有几个文官被抓住现行;与司礼监秉笔那几口袋的罪证相比,鲜明差距便格外刺眼。
黄公公兴冲冲领了这个差事来,原本是想借机敲打敲打与大太监们做对的文官,所以把声势搞得紧张得很;但没想终日打雁却叫鸟雀啄了眼,眼瞧着地上自己那些干儿子干孙子留下的杰作,一张脸拉得比驴还要长了。
奶奶的,连工具都没有了,也要这么念念不忘吗!
黄公公说嘴打嘴,脸被当众打了个脆响,只能满脸紫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另一位主事的陆文孚则根本无意与重臣们为难,眼见太监们声势倾颓木然不语,便主动揽过了差事,命下属搬来椅子,请重臣们安坐休息;又亲自去招呼几个惊魂未定的勋贵,一一安抚情绪;还特别问候了穆国公世子:
“有劳世子久等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世子正在怔怔出神,看到陆指挥使后倒是忽的一愣,随后眼神不自觉的游移起来——在穿越之前穆祺博览群书口味混杂,曾经硬磕过飞玄真君与他奶兄弟不得不说的十八种往事,并曾为此洋洋自得,自以为品味出色——当然啦,老登是那么一副龙章凤表卖相绝佳的样子;陆指挥使又称得上“体貌瑰伟”、身形矫健;两人到底是什么个关系姑且不论,至少是不得罪观众的嘛!
可是,磕同人磕到正主面前,难免就实在有些心虚了。世子讷讷回答了几句,赶紧转移话题:
“……既然是上命,做臣子的当然只有谨遵的道理,哪里敢说辛苦?只是不知圣上是要搜检什么要紧的东西呢?”
锦衣卫与东厂这样气势汹汹的联合出动,总不能就是为了这几本特典大动干戈吧?好吧把皇帝陛下的本子带到内阁确实不太像话,但大安开国至今,坊间给历任皇帝造的谣言难道便少了么?各色段子话本传播至今,甚至已经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推陈出新脱胎换骨,大有问鼎文学高峰的趋势……搞不好它日清点历朝历代的最高文学成就,两汉辞赋盛唐律诗两宋词曲,本朝还能以谣言段子混上个榜单呢。
在这种气氛下,飞玄真君早就应该对谣言有免疫力了才对嘛,何必如此躁动亢奋?再说,皇城司东厂锦衣卫都知道分寸,一般不会用这些无关紧要的污言秽语亵渎天听挑动火气;老登又是哪里来的耳报神,居然能把内阁的底裤摸得这么清楚?
该不会是内阁中出了个该死的叛徒吧?
陆文孚踌躇了片刻,大概是看在穆国公府的面子上,还是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