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甚了了,陛下并未明说。”
实际上,岂止是没有明说而已?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传召心腹下达指令之时,除了再三强调机密谨慎之外,居然连办事的流程都没有交代一句;而且表情阴冷面色不虞,看起来也绝没有替手下解答疑惑的兴致——陆指挥使从小跟着真君混了这几十年,如今也算是简在帝心深明圣意,但大概穷尽心力,也实在猜不透这阴阳怪气的表态下真正的用意,只能照章办事而已。
……当然,如今光司礼监的纸条就抄出了几麻袋,所谓“机密”云云,大抵只能妄想了。也不知事情办成这个鬼样,宫里的那道坎该怎么过呢。
听到指挥使的回复,世子大为惊异:
“又是东厂,又是锦衣卫,几十个人光天化日把宫门堵了把内阁抄了,居然连张明旨都没有?!”
内阁再怎么草台班子,好歹也是中枢机要、台阁重地,天下众望所系!牵涉国家运转及朝廷规制的大事,是可以如此随随便便处置的吗?将来人情惊骇,还不知要激出什么样的变故!
如此无根无据胡作非为,朝廷规矩在哪里?皇家体面在哪里?国家机器的体统又在哪里?西苑九五至尊,怎能如此放诞的行事!
锦衣卫使微露尴尬,稍稍移开了目光。但神色游移之间,却分明已经泄漏了答案——显然,作为大兴土木一意玄修在西苑浪了几十年不肯挪动一次屁股的天下第一老登,和飞玄真君谈什么体面体统,意义实在不大。
只有领悟了这一点,才会明白后日海刚峰《治安疏》所言之“妄念牵之而去”、“心惑情偏”,是多么的沉痛恳切,切中要害。
即使与老登相识已久,穆祺让酒瞠目片刻,终于忍不住长声叹息:
“往日里看人高楼起,看人高楼塌,抄家的不胜其数,想不到内阁竟渐渐也来了!可知这样声势显赫的所在,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内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说到此处,他也不觉连连摇头。大概是没有贾探春的才情与心气,那副眼泪是无论如何也挤不出来的;但不以为然的意思,却摆明溢于言表了。这几乎已经算是公然非议君上,陆指挥使愕然片刻,一句话也不敢接了。
·
正如陆指挥使的预料,宫里的这道关卡非常之难过。当黄尚纲与李再芳战战兢兢将那几麻袋的可怕罪证逐一摊开在卦台之前,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掌六合功过降魔大真人便猛的噎住了。然后——然后真君的脸迅速扭曲,俨然已经有了“降魔”的威力。
两人匍匐下拜,五体投地,根本不敢向头顶瞥上一眼。而皇帝的鼻息亦渐渐粗重、激烈,仿佛正在酝酿什么难以预料的火气;仅仅顷刻之间,积郁的火山便要喷涌炸裂,将这小小宫室尽数吞没烧毁,给一切活物降下灭顶之灾。
——但是,在喘气片刻后,皇帝到底没有发作。
无论再如何刻薄、阴狠、冥顽不灵,当今圣上都绝对是一位娴熟权术而心机老辣的合格君主。与他那软弱的儿子以及心理年龄永远没有突破十五岁的好大孙不同,在平时遭遇羞辱与诽谤时,飞玄真君可能会勃然大怒肆意泄愤;但当真正遇到了皇权的重大挑战,他却可以速冷静下来,权衡利弊判断局势,筹谋关窍迅猛反击,而不至于效法他那个软弱大儿,只会跺着脚对内阁喊“有人欺负我”!
如今的情形也依稀类似。自大礼议以来,百官望风披靡柔媚无骨,已经再也没有人敢忤逆君上一言;但在这一箩筐的碎纸片里,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却敏锐感受到了某种若有若无的反抗——胆敢传阅皇帝的话本还只算“肆意妄为”,但居然能提前预判皇帝的预判,抢先收拾残局规避搜查,那无疑就是看破了皇帝的底细,存心要与皇权周旋了。对于专制皇权而言,后者恐怕还要更加不可容忍。
难道只有太监们会看带颜色的话本么?无非是内阁重臣隐匿的手腕更加高明而已!
可惜,反抗的手段越隐匿越高明,越会激发皇帝斗法的心气。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他飞玄真君是皇帝是天子是万民的君父,上苍既然将九州万方都交给了他,那内阁就必须对他百分之百的忠诚,绝不容一下一丁点的敷衍,更容不下这样首鼠两端蓄意隐瞒的做派!
皇帝深深吸气,决定要以雷霆之势,采取断然的措施。
而断然措施的第一步,便是果断给胆敢冒犯权威的逆贼迎头痛击,以惨痛教训吓阻后人:
“但凡是传看——传看这种脏东西的奴婢,一律杖六十,扔到陵工上服役,死了直接扔乱葬岗;以后宫中胆敢碰这些的,一律打死算完,包庇者同罪。把朕的话晓谕六宫,免得死了也做个冤死鬼。”
说实话,禁止牵涉皇帝本人的本子也就算了,连一切带颜色的话本都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剥夺太监宫女最后的一点可怜爱好,确实是有点不人道。但这也无法可想。司礼监也好,东厂也好,再如何位高权重声势显赫,终究只是皇帝的家奴,生死荣辱只在一句话而已。
宫内的可以打死算完,但宫外的显然是蔓延流布,不可收拾了,反倒是有点难料理。
“至于工部那个姓吴的……”皇帝冷笑了一声:“他喜欢看话本,朕就给他看个够。你们先安排个人弹劾他言行不谨、举止无措,再把他囚禁家中,交给锦衣卫看管;勒令他每年将市面上一切的话本誊抄成册,一一查检。朕倒要看看他的花样!”
——说实话,真君对吴尚书已经隐约生起了其余的怀疑。只是一时还不好解释,干脆先关起来严密监视,看看风声有没有什么变化。。
盛怒之下,两个大太监战栗领命,不敢再替自己的亲信们多说一句。
飞玄真君稍稍泄出一口恶气,扫了自己的心腹一眼:
“你们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有人议论过什么没有?”
暴雨雷霆当头而来,横扫上下无人幸免;皇权杀鸡儆猴的迅猛震慑已经达到;随后就该是权谋诈术细细思索的水磨工夫,真君必得仔细了解搜查时的情形,推断出蓄意隐瞒的内鬼,方便日后整人抓人保人,慢慢的清理朝堂。
重压在前,黄公公心神俱丧,什么也不敢隐瞒,只能搜肠刮肚,将当日的情形吐的清清楚楚:
“奴婢等宣旨之后,没有人敢有异议。只是后来穆国公世子赶到了内阁,似乎是阴差阳错,起了什么误会……”
他老老实实,将世子关于什么“谋反”的言论一五一十给倒了出来,随后又是跪伏在旁的锦衣卫指挥使做补充,复述了世子有关“自杀自灭”的古怪论调。这些言论委实匪夷所思,即使是在如此凝重而僵硬的气氛中,依然听得几个大太监一脑门子的官司,甚至冒死抬起头来,偷偷窥伺飞玄真君道袍的衣摆。
……说实话,这种莫名其妙的疯劲倒很符合他们对穆国公世子的印象;但要是在别处发癫也就算了,偏偏皇帝现在正是在盛怒的当口,设若被一言半语激发出了火气,岂不立刻就是塌天的大祸么?
但是出乎意料,虽然真君不阴不阳的哼了一声,但口气里却似乎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怒意:
“……还是这么个狗脑子,还是这么张破嘴。朕申斥他多少回了,怎么就不知道改呢?”
的确是申斥过很多回了,多得司礼监都专门有个档案袋存放皇帝申斥穆国公世子的模板,立等可取,方便快捷;在具体申斥之时,还针对不同的场景做了优化;世子炼丹药出事用甲乙模板,嘴臭出事用丙模板,失手和人扭打用丁模板。稳定可靠,流水线操作,充分展现了司礼监的高素质。
听到皇帝的话头有些活动,李再芳大着胆子回了一句:
“这都是皇爷天高地厚之仁,才能再三宽宥。”
“朕也不是什么人都宽宥的。”皇帝淡淡道:“朕这一辈子能容让几分的,都是不对朕使心眼的人。只不过满朝文武,有心眼的人是太多了;算来算去,也就只有几个直人和笨人信得,至于穆国公世子嘛……”
说到此处,飞玄真君不由也停了一停,似乎面对着世子种种的言行,一时也难于措辞——显然,以世子种种表现而论,是既不能算直人也不能算笨人,甚至搞不好也有点什么九曲十八弯的心眼;如果要勉强形容,大概只能称一句癫人,才算恰如其分——癫人当然也是有心眼的,但用的心眼正常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那就和没有心眼其实也区别不大。
……可是,刚刚才表达了这样缓和的预期,现在又骤然给勋贵子弟扣一个癫人的帽子,似乎无论如何不好开口。皇帝停了一停,才从容继续:
“……穆国公世子嘛,无论如何,总是个忠心的。朕只看重他这一点,旁的也就不与他计较了。”
飞玄真君徐徐说完这句,面前匍匐的三位心腹周身便同时一颤。真君盘坐卦台居高临下,将手下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却依旧是不动声色,任由心腹们反复咂摸自己的表态。
真君登基以来,夸奖臣下忠君爱国实心用事,说过的好听话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在外朝大庭广众下的虚词假意,又怎么比得上密室内对着内廷机要的训话?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表态,分量怕不是比千万张圣旨还要沉重!
这样的分量也是理所当然的。为了做这个表态,皇帝已经在心中筹谋揣度了不知多久,又是私下关注着这数年以来穆国公世子的种种言行,一一考察无误后,才敢断然下这个定性。
简而言之,即使以飞玄真君那不可救药的疑心病,也实在挑不出世子什么毛病了!
当然,从皇权稳固的角度讲,世子也的确没有任何毛病可挑。出身可靠家世可靠,平日的一言一行也是那么的可靠——勋贵宗亲真要心存异志,好歹也得礼贤下士搏名养望,哪里有疯疯癫癫四处得罪阁老重臣的道理?权力之争论迹不论心;单论行迹,世子可就比一大票的勋贵宗藩安全到不知哪里去了!
懂不懂一个癫公能给皇权带来的安全感啊?
而且吧,安全感还在其次,仅以皇帝近日的冷眼旁观来看,穆国公世子的忠爱之心,那也是绝对靠得住的;甚至以用心之诚,搞不好还是朝中最为忠君爱国的那一批人,只不过被疯癫举止所遮蔽,一时不能外现而已。
别的不论,单以世子奉命至礼部办理朝贡事务的表现来看,便委实是忠不可言,无可挑剔——试问,若不是赤忱热心的忠臣,谁会想到在外藩推广青词?试问,若不是事事以真君为先,怎么会在谈判中据理力争,即使落得个苛待外夷的罪名,也必定要尽力搓磨倭人?更不用说,世子辛辛苦苦忙碌多日在朝贡上挣的那一丁点劳苦钱,竟然分毫都没有截留,一半入了国库,一半入了皇帝小金库,居然连半分都没有想到自己!
还有什么能比真金白银更说服人?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忠不可言,不打折扣的事君之诚呐!
——说实话,即使是以真君的不通人性,在一一点检这种种事迹之时,心头都不觉微微发热了!
他人忠爱君上,都是别有所求;或者为钱,或者为权,或者为了虚名;真君周旋朝政数十年,对这样的嘴脸已经看得太多。但这种种的需索,却都与世子的举止不能吻合。如若世子爱钱,没有必要把分润尽数上交;如果世子爱权,没有必要得罪朝中重臣;如若世子爱名……说实话,世子若真的要保全名声,那与其讨好皇帝,还不如先毒哑自己的那张破嘴,更能事半功倍。
既不为名,亦不为钱,更不为权;那就是无私而真诚的拳拳忠爱,最热忱宝贵的情谊。古人以香草美人比喻君臣,以对美人的思念爱慕而指代对君主缱绻的忠心。若照此而论,那旁人对飞玄真君这位绝世美人的仰慕,多半是参杂了一点不可言说的欲望与心机,唯有如穆国公世子一流的人物,奉献出的才是最真挚而高贵的爱。
——简单来说,世子是爱惨了他飞玄真君啦!
即使身为人人倾慕的美人,数千万臣民所共同爱戴的海王,这样不杂私心的纯粹爱意也是万分难得(哪怕这种爱意中混着一点去不掉的疯癫)。真君毕竟不是堡宗,为了珍视这难得的爱意,他非常愿意展示君主应有的气量。
……所以,在几位心腹茫茫然消化完圣上的表态之后,皇帝轻描淡写,下了最后的定论:
“穆家孩子那张嘴就是这样,可单看他的这一点心,朕便不同他计较,你们也不要同他计较。百姓家说护犊子护犊子,朕也是个护犊子的人。世子的举止是荒唐了些,但君上师长总是要呵护的嘛。”
话语虽然轻巧,言下之意却再明白不过。飞玄真君即将办几件震动朝野的大事,考虑到朝局的风波骤起自然要提前将自己贴心的忠臣先保护起来。穆国公世子当然是个癫公,但他毕竟是皇帝自己的癫公,必须有点预备。
交代之后,真君轻飘飘瞥了匍匐的三人一眼,不再重复。
……说实话,穆国公世子的举止绝不只是荒唐了一点而已。可既然皇帝已经亲自开口,一定要庇护他最真挚的爱慕者,旁人又还能议论什么呢?三人一齐叩头,再不敢多言。
第45章 语录
触及皇帝逆鳞, 内廷办事的效率总是格外的快。不过一两日功夫,西苑就发出了两道旨意,一道是重谴司礼监宦官及工部吴尚书, 措辞之凌厉酷烈,实为罕见之至;另一道则是晓谕礼部,要在皇帝万寿之前加恩士林, 命礼部从速预备科考诸项事务, 将春闱会试提前到下半月举行。
显然,这又是飞玄真君惯用的权谋招数。眼见着《西苑春深锁阁老》流毒甚广, 等闲手腕实在已经降服不下。真君思来想去, 索性调整了朝政的议程,以科举转移文人的注意力——市井话本多半是落魄无聊的闲散举子的手笔, 在候考的漫长时间里给皇室整点谣言来放松放松心情。与其排出锦衣卫大索上下,把谣言的风声越扇越高彻底坐实,还不如给他们弄点大事来操心;考前三十天把密卷模拟卷往年考题一刷, 还有什么心思编内阁的同人本?
喜欢编朕的本子是吧?闲的皮发痒是吧?刷题刷不死你们!
还是要题海战术才能制住这些荷尔蒙旺盛行动力爆棚的无聊读书人,真君对此深有体会。
不过,朝政议程骤然更改, 却实在是大大的苦了六部。以前几年的惯例, 会试都是于三月中旬的时候开始,在谷雨前后办完。如今提前一月有余,各项预备工作立刻就乱了。虽然这是筹备了几百年规制严谨的论才大典, 但你永远可以相信礼部的摸鱼能力;所谓能拖则拖当摆则摆, 不到最后的期限,诸位堂官决计折腾不出个所以然来。如今deadline被老登一句话提前几十天, 摆成习惯的礼部上下登时便是一片嚎啕,手忙脚乱屁滚尿流, 好容易才在期限前敷衍出了样子,一一报了上去。
二月十八日,皇帝审核已毕,命礼部尚书释奠孔子先师,调集人手清点会试要用的各处贡院。科考大限将至,紧张亢奋的情绪遍布上下,满城游逛聚会的举子顷刻便不见了踪影,大多都缩在会馆临阵磨枪闭门苦读,全力揣摩几大书商近日新出的模拟试卷——科举不是标准考试,文风能否对上考官的胃口是生死存亡的大事。相较于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举人,显然是人脉深厚的京城豪商更能摸准朝中大佬的胃口,风向判断更为精准,编纂的模拟卷堪称一字千金。即使为此糜费无算,也是在所不惜的。
可惜,在今年的科举中,绝大部分人恐怕都要失望了。穆国公在内阁当值,已经通过某不愿透露姓名的公公得到了小道消息——皇帝否决了今年礼部交上来的主考官名单,亲自圈定已经致仕的前礼部尚书霍渭先做主考,名曰优待老臣。皇帝否决礼部的人选不是常事,但似乎也并不怎么引人注目;只有参照后世历史的记载,才能敏锐发现风向的变更:
老登又要来一坨大的了!
数十年前皇帝入承大统,帝系转移的矛盾一触即发;正是彼时尚未萌新小官的霍渭先霍尚书率先上书驳斥首辅杨廷和,才打响了大礼议的第一枪。主动出头的自己人自然该重赏,为了嘉奖这位天字第一号的议礼派,彼时还很通人性的飞玄真君在七年之内超拔五次,硬生生将一个从六品兵部主事给拔擢到了正二品礼部尚书的位置,君臣相得之厚,也堪称是一时的嘉话。
如今前尘往事早已论定,皇帝又为什么要特意请回这位大礼议的元老?显然,飞玄真君更易礼制的欲望永不满足,又要借着科举猛塞私货,给自己的太庙改造计划增添助力了!
今日的举子就是明日的官员;只要这一次科考中公然翼赞了皇帝的举措,那将来就再也不好反对。飞玄真君的筹谋便是如此细密刁钻,防不胜防;被特意调来的霍尚书也善能领会圣意,专程更改了考试的题目。若历史记载无误,霍渭先便是特意在第二场考试中加试了一场,要求考生们代朝廷草拟一份祭文,颂扬太宗文皇帝的功德。
这毫无疑问是在给太庙改造埋伏笔,预备着给太宗皇帝换一个庙号。但是说实话,在科举考试中整这么一个大活,霍渭先还是有点太没有良心,太不替后辈考虑了——既然是要草拟祭文,那必然要涉及对太宗生平的评价;而太宗皇帝的生平,是一群萌新可以随意评价的么?
你是真不把大家当外人是吧?
因为种种可以理解的原因,考生们写这种要了命的大文章,那基本就是在雷区附近大鹏展翅,稍不留神就会触碰到依照大安法律不宜显示的区域;或多或少都要犯点忌讳。忌讳少的被当场黜落下次一定,忌讳多的干脆被褫夺功名驱逐出京,甚至永远不许科举。手段酷烈打击广泛,给初出茅庐的新人留下了一个永生不可磨灭的印象。
也正因如此,这一届科考创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即使后续有意放宽标准,被录取的进士也不过只有一百一十三人,是国朝数百年开科取士人数最少的一回;而科场中触犯禁忌被驱逐或禁考的举子却足足有三四百之多,同样创造了不可逾越的历史记录。
——虽然录取人数少,但人家罚得狠呐!
我觉得这就是一种自信,听霍尚书说。
当然,即使面临这样绝无仅有的奇葩限制,考场中仍然卷出了一大批高手,摄宗张太岳及李句容的亲侄子,便是这一科的佼佼者。即使海刚峰海先生的学术倾向与考官格格不入,写的文章照常落第,但终究没有触碰禁忌,依旧能全身而退,片叶不沾。日后官场大佬游走自如的功底,此时已经隐约现出一角了。
尽管以历史走向而论,两位ssr都不会在科举中闹出什么大事,但世子还是要尽一尽自己的心。他派人给两位送去了科场用的上好笔墨、干粮、补气提神的各色干粮;又在稿纸里夹杂了一本《圣训录》,预备考前背诵查检——这本书是他数年前便埋下的伏笔,总结了历年来飞玄真君的多次训示及手谕,从中辑录出真君颂扬太宗皇帝的种种词句。设若两位先生在考场遇到什么难以下笔的窒碍,便可以随意化用真君语录,轻描淡写搪塞过去。
敏感领域大鹏展翅,最好的法子便是以魔法打败魔法。想来霍尚书再过狠辣,总不敢给飞玄真君扣一个不敬祖宗的帽子吧?
没有人比飞玄真君更懂太宗皇帝,所以建议霍尚书不要多嘴,乖乖通过了事。
·
科举的流程繁琐冗长,偏偏又丝毫马虎不得。国家大典之时,各部的精力都叫考试牵扯了大半,连内阁都清闲了不少。穆祺终于得着空闲,开始实施自己筹谋了许久的规划。他挑了个街面清净的时辰,直接上闫府拜访去了。
自闫阁老被囚西苑以来,小阁老枯坐在家,已经十余日不敢出头露面,如今见到故人来访也甚是惊喜,赶紧迎入书房,亲手倒水奉茶殷勤之至,随后出声感慨:
“想不到我闫家满朝故旧,只有穆兄能不避嫌疑的上门!”
“闫兄这话说得太重了。”世子不以为意:“陛下没有处置,闫兄何必灰心?我听工部与礼部的人说,闫兄已经好多日没有去点卯办事了,这不是白白给人话柄么?”
好时千般都好,不好时再小的瑕疵也是把柄。也就是闫家架子还没有倒,否则早有言官弹劾闫东楼惫懒误事了。
闫东楼长声叹息:“穆兄哪里知道,我如今闭门在家,也只是想躲一躲外面的风声罢了。陛下虽然没有明示,但言下之意却是昭然若揭了。我们不乖乖的潜身缩首,难道还上蹿下跳大张声势,招他老人家的忌讳么?”
这显然又是官场中思退思危,藏拙隐身的口诀。但穆祺只是微微一笑,心想这样的谨慎倒是大可不必,老登也未必会有什么忌讳——当然,这绝不是说老登公平公正气量宽宏;实际上,真君睚眦必报的凶狠心肠简直是有目共睹。但老登当皇帝向来只追求一个念头通达,手握大权后基本是报仇不过夜。小阁老能拖上大半个月还没有动静,那说明飞玄真君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估计已经是当个屁给放了了事。
当然,这样的话说起来实在伤人,世子转移了话题:
“虽然如此,小阁老也要设法自救才好啊。”
“我能如何自救?”小阁老连连摇头:“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只有圣意才能解今日的局面。但我等困顿至此,又如何向陛下陈情?终究不过虚谈罢了。”
“要老老实实上书自辩,那的确是希望渺茫。”世子平静道:“但能引动陛下注意的,也未必只有一道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