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东楼心中微动:“还请世子指点迷津!”
世子微微而笑,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公文,抄录的正是先前礼部请求编撰《列圣宝录》的奏疏。闫东楼接过来细细一看,却不觉大为失望:
“这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能有什么效力?”
不错,国朝敬天法祖尊隆祖训,但先帝终究只是先帝,不能再爬起来嘉奖自己的忠臣;这种编语录的差事虽然重大却繁琐无聊,纯粹属于不得不应付的礼仪性差使,已经很难吸引皇帝的注意。小阁老的失望,本也相当之合理。
……不过,天下的大事,不就是在这种例行的公事中埋下的伏笔么?
世子笑意不变:
“只是按部就班的修,当然没有什么效力。但如果再稍微添一点内容呢?”
“添什么?”
“《列圣宝训》,记载的当然是历代先帝的语录。但我翻阅了礼部的存档,却发现如今修撰的只有武宗皇帝及孝宗皇帝的舆论,似乎还差了一位先帝呢……”
“差了一位?”小阁老微微一愣:“孝宗武宗到当今圣上,这不是刚刚好么?能差了谁……”
一言未毕,小阁老的脸色忽然变了。他怔怔出神片刻,声音有些发飘:
“你,你是说——”
“我是说。”世子轻言细语道:“还有圣上的生身父亲,皇考兴献皇帝,至今都没有编撰宝训呢。”
虽然心中已经有隐约的猜想,但骤然听到这毫无疑义的肯定句,小阁老心中依然荡起了千万狂澜,以至于惊愕恍惚,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
——没错,虽然数十年前皇帝已经打赢了大礼议之争,成功认回亲爹更改统绪保住权威,更得寸进尺追尊亲爹兴献王为兴献皇帝,开启了由庶支倒反天罡发卖嫡脉的万世帝统。但至少到今日为止,绝大多臣子仍然不将这位被硬塞进统绪的兴献皇帝视为正牌天子,顶多算个野鸡候补。
由于这个缘故,历代先帝所享受到的宗法待遇,这位野鸡皇帝都是一概阙如。他进不了太庙主室,祭祀规格要略次一等,没有正常的谥号,当然也绝不可能有什么人来给他编写语录!
在大臣们看来,一个藩王能在死后混个帝号,已经是僭越之至,怎么还妄想着要和正牌皇帝比待遇?而在飞玄真君看来——好吧,飞玄真君倒很想给死了的亲爹争待遇,但他的精力也是有限的;争太庙争规格就算了,有没有语录这种小事,实在也留意不到。
但是,留意不到归留意不到,如果有人贴心贴肠替他想到了,真君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一念及此,小阁老浑身都忍不住发起了抖来!
奶奶的,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马屁,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巧思!推而论之,天下竟还有这般的鬼才!
谄媚亦有高低贵贱之分,鄙贱者虚词假意一粉顶十黑;高明者深谙圣意巧妙布置,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而小阁老自负才气,从来都蔑视朝中衮衮诸公如无物,自以为已经在媚上的领域中臻至至高境界,绝非凡夫俗子可以理解。然而直到今日,他却才心服口服,不能不五体投地,甘拜下风了!
原来强中自有强中手;原来还是他小觑了天下英雄。这样的马屁,就是再花他十年功力,也未必能琢磨出来!
谄媚之臣惺惺相惜,那一瞬间的敬佩之意真是无以言表。小阁老立时振衣而起,恭恭敬敬向世子行礼:
“多谢穆兄指点!穆兄大才,当世无匹。在下唯有奉命而已!”
世子赶紧将他扶起,又口称不敢,连连谦逊,只说是拾人牙慧,断断不敢邀功夺名——当然,这也实在是真话;若以史实而论,这替兴献皇帝编写语录的绝招,还是闫阁老在长久蛰伏后精心磨砺出的惊世一击,所谓十年磨一剑锋刃莫能敌,不仅一举奠定胜局,还直接要了夏首辅一条老命。其构思之精巧绝伦,以至于史书都为之惊叹,称为“冥搜”——只有从幽冥地府里,才想得出这不当人的主意。
如今这冥搜的主意借壳上市再行发挥,效用自然非同凡响。世子神色不改:
“小阁老以为如何?”
“当然是绝妙的主意!”小阁老脱口而出,随即又生出忧虑:“不过,编撰语录是礼部的差事。如今我闫家在礼部的声势,恐怕……”
先前闫阁老兼管礼部,一句话也就把事情办了。但现在阁老被囚西苑,小阁老又只有个工部侍郎的官衔,名不正则言不顺,事情就麻烦了。
“不能请几位故旧帮忙么?”
“倒也可以。”小阁老犹豫道:“但毕竟是外人插手,怕会招来礼部的议论……”
“这又怕什么?”世子断然道:“为皇上办事,怎么能怕议论?再说了,舆论文字的阵地,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要占领!先把东西编了再说,看他们能议论什么?”
横竖编写的语录飞玄真君一定会喜欢。飞玄真君喜闻乐见,你们又算老几?
至理名言就是至理名言,即使是由穆国公世子这种人尽皆知的癫公说出,依然是掷地有声,直击心魄,小阁老面色悚然而变,立刻就意识到了关窍:
“世子说得不错,我一定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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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照办也不是一句话就能了事的。编纂语录是莫大的工程,人力财力处处短少不得,即使已经拟定了方针,具体实施仍然要详细的斟酌。但世子显然是筹谋已久,有备而来,与小阁老深入谈了片刻,又轻描淡写点出了关键:
“礼部的预算与人力都是有数的,要大笔增添,非得请旨不可;但要是费力请旨再办,恐怕事情就拖下来了,还会叫有心的人捷足先登。我的意思,还是先设法遮掩着消息,先挪用他项预算,做个眉目再向上通传,比较稳妥。”
小阁老已经是敬服之至,丝毫也不敢怀疑绝顶高手的精妙谋略,于是立刻请教:
“还要求世子指点。”
“这也不算什么。”穆祺笑道:“其实,礼部如今就有现成的人力与可以挪借,一点都不费事……小阁老可知道,礼部现在还在编写英宗皇帝的语录么?”
闫东楼有些惊讶:“现在都没有修好?这都七八十年了吧?”
“其余皇帝的语录,七八十年当然该修好了。”穆祺漫不经心:“但英宗皇帝的境遇嘛,你也知道,比较——呃——特殊……”
显然,用区区“特殊”来概括叫门天子的举止,还是太过于委婉与客气了。实际上,编修堡宗的语录训示拖延数十年,早就已经是礼部头一项的烂尾工程,人人畏惧不堪的地狱差事。这倒也不是什么道德压力,而纯粹是实操上面临的爆表难度——简而言之,堡宗的这一辈子,是可以秉笔直书的吗?
抛开他两次登基的奇闻不谈,抛开远游漠北的轶事不论(事实上那也就没有可以写的了),就算史官昧着良心打算为尊者讳,这活也实在难干。譬如吧,堡宗年幼时曾经在大臣面前与亲爹对答,宣称将来蛮夷造逆,自己必定亲率大军,“讨正其罪”;而彼时群臣响应,都以为堡宗是“神采英毅”、非同寻常,是作为美谈广泛流传的。可如今编写语录,要是真有人敢把这一段给收录进去,那就成了十足的地狱笑话,人类最顶级的阴阳怪气,一切艺术家都创作不出的伟大讽刺作品。
这年幼时的无心之语,还只是堡宗漫长人生中微不足道的渺小片段而已;实际上,因为叫门天子的一生实在是过于抽象,只要将他前半生的豪言壮语逐一罗列,便会自然而然的成为令人难绷的回旋镖合集,数量之多密度之大,简直到了无语不回旋的地步——其余皇帝也就是一时口滑或者做事不慎,偶尔会有那么一两次回旋镖;而叫门天子嘛,那直接就是在回旋镖上长了个人!
所以,哪怕是春秋笔法再如何娴熟高明,大儒们也实在没法子给先帝做掩饰——就算化妆术精细得以假乱真,粉饰的总得是个人吧?
正因如此,一切负责编修英宗语录的官员都非常清楚这一份工作的棘手。这本英宗语录要是能真修出来,那就绝对是本朝永垂不朽的伟大作品,首屈一指的地狱笑话集——真能把经手人送进地狱的那种。为了生命安全着想,这八十余年以来,所有经手的大儒心照不宣,同时采取了磨洋工摆烂的策略,居然硬生生将期限拖到了现在。要是皇帝不下死力催促,大概他们还能再磨个七八十年,磨到甲方蹬腿为止。
有鉴于此,世子从容开口:“英宗皇帝的语录实在难修,但又不能不修,所以每年都有银子拨下来。我想,是不是可以把这一部分的银子挪一挪,先将兴献皇帝的语录修出来再说?也省得被外面发觉,抢了先机。”
小阁老立刻想通了其中的要害,在心下仔细揣摩数遍,觉得建议确凿可行,不由大喜过望。当然,他还是虚情假意说了一句:
“这样一来,怕是英宗皇帝的语录,就要拖延下去了呀……”
世子含蓄一笑,云淡风轻:“横竖已经拖延了八十年,再拖几年又算什么呢?英宗在天有灵,想必也会谅解。”
……谅解不谅解他倒不知道,但如果英宗真有什么在天之灵,此时也应该先考虑在朱老四手上保住他那张人皮嘛。
再说了,事情总是相对而论的,与其把银子浪费猪叫门头上,还不如用来拍一拍老登的马屁,更有意义呢。
第46章 跳舞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 再扭捏就实在不礼貌了。闫东楼难耐兴奋,通前彻后仔仔细细想了一回,随后屏退下人, 亲笔草写了一份名单交给世子——这都是闫家在礼部经营数年,辛苦拉拢的班底,如今和盘托出, 也算是表达了最大的诚意。
这些人手或许不足以扭转礼部的既定议程, 但要悄悄挪用一定经费人力,却是再方便不过了。英宗语录已经是一项摆烂了八十几年的超级烂尾工程, 拖沓到礼部的堂官估计都已经忘了这件差使, 他们大可以瞒天过海,扯着这张大旗做一点自己的事情。
当然, 投桃报李,吃茶讲数,穆国公世子愿意给他解释这精妙绝伦的主意, 一面是看在往日合作的情分上;另一面却也是借用闫家在礼部的力量,为自己行个方便。小阁老当然很懂这个道理,所以主动询问:
“办这样的事情, 必定得要自己人才放心, 不会走漏风声。世子夹带里有没有人选呢?我也好尽早的安排。”
世子笑了一笑:“国公府能与文官有什么交情呢?一时倒还真寻不出人来……不过,往常编写这样的语录,都该有翰林主持才对。如今翰林院多事, 何妨等科举之后再办呢?”
小阁老一听就懂, 知道这是世子打算在科举后往翰林院塞人,于是毫不迟疑, 一口答应了下来。
花花轿子人抬人,大不了到时候全力捧一捧世子塞进来的新人嘛。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科进士又能影响什么?让礼部的闫党忍一忍也就是了。
彼此的交易如此愉快, 以至于世子离开时还特意握了握小阁老的手表示亲热,顺便作出提醒:“好教闫兄知道,今日议论的事情还是要保密的好!”
这样的点子固然巧妙绝伦,却不过只是多了一个“奇”字,抢占了他人意料不到的先机。但要是泄漏出来引发争夺,那效果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朝廷中总是不缺皇权的舔狗。作为这个时代最出色的舔狗之一,世子与小阁老都充分的明白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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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府的口风一向最紧,私下的联络也从来避人耳目。但无论怎样的小心谨慎,有些眼睛却是决计躲避不开的。当日下午,安插在闫府的探子便将世子与闫东楼密会的消息递了上去,并经李再芳审阅后直接交到了飞玄真君御前。而真君的反应亦不出所料,在仔细看完世子那惊才绝艳的主意之后,终于露出了这十数日来最为开怀的笑容。
心情欣悦之下,飞玄真君只说了三个字:
“好,好,好!”
李再芳在心底长长舒气,立刻下拜行礼:
“世子这样的忠爱君父,奴婢等实在自愧弗如。这也是皇爷火眼金睛,神通广大,才一眼看出了世子的一片忠心。皇爷真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其余凡夫俗子,哪有这般的本事!”
真君神色欣悦,语气也难得柔和:“你这奴婢,倒也会说话。”
“奴婢哪里当得起皇爷这样的褒奖!”大内总管恭敬道:“奴婢听闻,姜太公不过是个钓叟,周文王却能一眼看中他的大才;诸葛亮不过是躬耕南阳的农夫,昭烈皇帝却能三顾茅庐。可见,世上都是有了贤君圣主,才能从草莽中发现忠臣贤臣。如奴婢这样愚钝蠢笨之人,是一辈子也看不出所以然了。这不是皇爷的法眼又是什么?”
说实话,将穆国公世子比做姜太公与诸葛丞相委实有点亏心,也就是大太监没脸没皮,才能这样准确的骚到皇帝的痒处。
听闻此言,飞玄真君的笑意愈发明显了,神色中也透出了心满意足的矜持;显然,除了享受世子这天才的吹捧之外,真君还很为自己的眼光而自得。能在千万人非议的癫公中发现这赤金一样的忠心,岂非正说明了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是善于识人用人的贤君圣主?至尊慧眼识英雄,这不是留名青史的嘉话么?
……好吧,穆国公世子可能的确与“英雄”的标准差得有那么一点远;这不妨碍真君欣赏自己的识人之能。
所以,他翩然而起,长袖当风,飘飘起伏,顺手拎起卦台边的金击子,打算给这君臣相得的嘉话再添一份色彩:
“看这上面的意思,穆家的孩子似乎打算在翰林院添几个人。你跟下面打一声招呼,不要为难他举荐进来的人,多担待一点也没有什么。”
无论世子举荐进来的是什么人,总不至于胆大包天到敢在编纂的书籍里塞辱骂列祖列宗的私货。这样的人,他用着就很是放心。
李再芳叩头领命,牢牢记好。大概是见圣上的心情实在是轻松愉快,他大着胆子又说了一句:
“这一次,从闫家那个闫东楼到穆国公世子,对皇爷都是忠的。”
飞玄真君把玩着金机子,稍稍抬眉瞥了李再芳一眼。主仆相伴数十年,彼此都已经深知脾性。仅仅听内廷总管这一句阿谀,已经知道了他隐伏的劝告。毫无疑问,在两位重臣无故失踪了数十日之久后,就连内廷大铛也终于顶不住外朝的压力,要婉转的请陛下高抬贵手了——或者说,至少得明正典刑,给外朝一个明白无误的说法。
说实话,朝中的官员能忍这几十天才来给大太监施加压力,已经是老登御下有方积威深重了。要是在七八十年前官僚气焰最甚的时侯,那搞不好就是在上朝时揪住锦衣卫与东厂厂督一通揉搓,怒斥他们权奸当国大逆不道,甚至敢拳脚齐上公然围攻,非叫锦衣卫与东厂的高手们品一品文官们的功夫不可。
朝廷大舞台,有梦你就来。大安的文官可不止嘴皮子厉害,互殴围攻的本事同样是当世第一。景泰皇帝当政的时候,朝中尚书阁老可是在宫门外直接打死过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的,如今难道还怕李再芳这把老骨头?
考虑到自己下班回家后被套麻袋的风险,李公公恭恭敬敬的撅起了屁股,诚恳的向陛下展示他的压力。
皇帝哼了一声。倒也并没有显露出什么了不得的怒意。将闫分宜许少湖软禁如此之久,又派人将两人的府邸查抄了个底朝天,但到现在也确实没有抓到什么把柄。考虑到天书的泄漏的确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真君理所当然的忽略了自己的失误),再苛责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更不必说,要是关久了把两个橘皮老头关死了,那额外又还有不小的麻烦。
他掸了掸衣袖,轻描淡写的开口:
“既然是忠的,就暗地赏给他点什么。闫分宜许少湖在西苑也呆了这么久了,让他们家人送两件换洗的衣服来吧。”
允许家人送衣服,就是允许与家人通一点消息,外朝文官的疑虑,也能减轻不少。李再芳喜出望外,磕头领命,诺诺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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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最心腹的太监离开了静室,四下无人的皇帝陛下终于卸下了最后的包袱。他以金击子敲击铜磬两侧,于是顷刻间玉鸣铿锵,震动的铜磬引发了机关,张设于神台四面的鎏金风铃便同时摇晃了起来;清脆声音仿佛百鸟啼鸣,在设计精巧的建筑结构间回荡共振,细碎的音符从四面八方涌来,众星拱月百鸟朝凤,围着白衣飘飘的飞玄真君起伏。
当音符的共振臻至某个高峰,真君抛下了金击子,双袖一振,如大扑棱蛾子一般盘旋飞舞,宽大袍袖翩翩飘动,绕着卦台一圈又一圈的兜起了圈子。
——不错,老登又发癫了!
喔不对,仅仅称作发癫也太过于侮辱了。实际上这是道法中的秘术,由傩舞与禹步所结合而成的精妙步法。动作艰深姿态繁琐,寻常道士很难领悟,即使勉强学会,跳起来大概也只像是癫痫发作;大概也只有飞玄真君的容貌身段与衣品,才能轻松驾驭这玄秘高深的舞蹈,跳起来婀娜生姿别有一番风韵,即使怨气深重如穆祺,都没法子昧着良心侮辱。
只不过,这样艰深繁复的祝祷之舞,也只有在飞玄真君磕丹药磕大发了的时候偶一为之,借着药劲翩翩起舞,姿态格外洒脱自如。近日心态变化甚巨,他也提不起什么心气跳舞祝祷。如今重新施展绝技,必定是有更重大的图谋。
果然,在以禹步踏完六十四卦象之后,摆设在神坛中央的天书滴了一声,传来了真君期盼已久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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