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日……今日趴在床上的老登脸色阴阳变幻,居然硬是没有吭气。
……至于为什么不吭气,光是看一看皇帝现在都还不能着床的屁股,大家心里也就有点端倪了。只能说刑部和大理寺的段位还是低了一点,估计在下判决前根本没有打听过宫中的近况,乃至拿出了这样一份不讲大局和政治的审判结果,自是令卧病的皇帝愤怒之极。
飞玄真君能跑能跳时就已经是本朝数一数二的老仙男阴阳人,如今在床上躺了这么久心态扭曲,情绪估计已经不是正常的处罚可以满足的了。但当皇帝的毕竟得要点脸,不能自己下令将自己的亲戚千刀万剐碎砍了解气,所以只有李再芳挺身而出,主动询问:
“陆指挥使说有主犯有胁从,不知主犯是谁?”
陆文孚俯首:“以现在的供词,诸逆之中应以尹逆朱典潆、镇国将军朱逆充灼为首。”
闻听此言,垂眉顺目的穆国公世子也不觉嘴角抽搐。他早亲自参加过廷议,当然知道这份主犯名单的猫腻。参云子油尽灯枯死于狱中以后,唯一能供皇帝发泄怒气的对象就只剩尹王朱典潆,就是凌迟处死也不为过。但闹得这样天翻地覆的大案,单单只抓一个入京的藩王做主谋,未免显得过于单薄,不能体现朝廷重重惩治的决心。于是几位主事的重臣一拍脑门,就干脆把与尹王交往甚密的朱充灼也给加上去了。
当然,你要说朱充灼到底有没有谋反,那只能说如有。朱充灼本人倒确实很热衷于往尹王的谋反小圈子里凑,平时也总喜欢发一点大逆不道的暴论;甚至还在私下里抢夺官府的物资骗取驻军的情报,好像还真有模有样的在筹谋着叛乱的大业。
但要说他真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吧……以现在的审讯结果看,朱充灼唯一的谋逆实操就是派人往漠北送了一封信,约定与蒙古小王子内外夹攻反安复元,甘愿当蒙古人的带路党。至于蒙古人为什么会需要他这么个吃啥啥不够干啥啥不成的废物带路,那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怎么说呢,这份抽象之至的供词拿出来后,连内阁都被整得无言以对了。诸位重臣都算是见多识广,但就是想上十天十夜大概也想不明白,这种人怎么也敢谋反呢?
——谁给他的勇气啊?
不过,再抽象的逆贼也是逆贼,再搞笑的汉奸也是汉奸。既然与叫门天子如此心心相印,那就到地下去找堡宗倾诉好了。所以,虽然实际威胁为零,但内阁仍然一致同意,决定将此人列入主犯名单,直接杀了了事。
可是,这一份名单似乎并不能让飞玄真君满意。皇帝只是“嗯”了一声。李再芳立刻发声:
“也忙了这么久了,诏狱便只查出了这几个?”
这是要搞扩大化了!陆文孚微微一凛,在心中快速过了一遍名单,再次躬身:
“此外,辅国将军朱奇林似乎也有主谋的嫌疑。”
之所以只是“似乎”,纯粹是因为连刑部那群罗织株连的好手都实在是找不出什么确凿的罪名了。以现在的证据看,朱奇林也就是在酒后和尹王蛐蛐过几句大逆不道的醉话,以及参加酒宴时顺手偷了穆国公世子的一本《凡人修仙》而已。单就这点物证,要想将他列为反贼集团的头目,仿佛——大概——可能——是没有什么说服力的。
但谁叫皇帝陛下不高兴呢?皇帝陛下既然不高兴,多砍两颗人头也没什么。大家都只有老实闭嘴。
但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还是冷冷的睨着自己的臣子,依旧一言不发。到底是登基了几十年的天子,威重令行百灵慑服,如果不是趴在床上将屁股拱得老高,这个眼神其实是很有威慑力的。
李再芳咳嗽了一声:
“……只有这些?”
即使稳重如陆文孚,一时也不由怔住了。他搜肠刮肚思索了片刻,终于又挤出两个可供皇帝发泄的人头:
“还有辅国将军朱奇涧、都尉朱丰棋,均涉逆谋。”
一个藩王三个将军一个都尉,外加自己蹬腿了的参云子,强强组合六六大顺,这个数字应该能让皇帝杀个尽兴。说到底,时殊世异世事变迁,如今到底不是高祖太宗那种乱离之后人命如草芥的时代了,无论社会风气还是往昔惯例,都绝不支持皇帝大开杀戒——更何况还是大杀宗室!能一口气腾挪出五颗人头来,已经是内阁和三法司勇猛有担当,充分考虑到了皇帝的特殊心境了;毕竟,什么“湖北兔子”,确实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
陆文孚屏息凝神,垂头等着皇帝的训示。身为臣子,给宗室开死亡名单的压力还是太大太猛烈了,即使陆文孚早有决断,此时心中也不由隐约生出幻想,真盼着皇帝能因循以往的旧例,此时能突然出声阻止,至少保住一条性命。
可惜,他失望了。等候片刻之后,皇帝还是没有说话!
得了,这一下什么准备都不管用,什么幻想也都该破裂了。李再芳只能又一次开口,声音都在颤抖:
“还有没有……”
一语未毕,李公公喉头堵塞,竟然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真不能怪李公公胆小软弱不敢扛事,而是事情太大了他也实在扛不住了。要知道,大安开国两百年,上一个对宗室大开杀戒的还是建文皇帝!
当然,现在的宗藩一团烂泥,绝对没有太宗皇帝奉天靖难的本事。可是屠杀宗室的名声毕竟太大也太恶劣,条条处处都与高祖皇帝的祖训相悖。如今飞玄真君一时暴怒他们被迫依从,如果将来皇帝热血下头了,一干人等会不会被推出去背锅?
以真君素日的尿性看,这简直是太有可能了!
宫殿内一时寂静无声,所有的阁老重臣屏息肃立以眼观鼻,不敢显露出半分的异样,生怕被老登看上当做甩锅的工具人。但这样僵着实在不是办法,死寂片刻之后,闫阁老忽然开口了:
“偌大一场逆案,只有几个外地的亲王和将军主使,确实也难以服众。臣的意思,内阁的意思,还是该着刑部细细的详查,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这话一出来,宫殿中剩下的几人立时就变了脸色,在心中同时狂喷这恬不知耻的佞幸老臣!
什么“难以服众”?这摆明是要往逆案中再扔几颗人头!没想到啊没想到,连李再芳都舔不下去的沟子,你姓闫的还能舔得这般欢畅!
逢君之恶,谄媚君上!朝廷怎么就轮到了这么个老货来当首辅?真正是国家的气数,国家的气数!
当然,仅仅是舔也就算了,毕竟内阁中人人都舔,闫阁老今日不过是额外舔得出格了一点罢了。但除逢君之恶草菅人命以外,此人阴阳怪气的提及“刑部详查”,却分明居心险恶要甩一口黑锅。到时候真要是查出什么,不恤人情薄待宗室挑唆君上刻薄寡恩的责任是由刑部担了,逢迎皇帝的好处却由他闫分宜一人拿走。连消带打一箭双雕,果然是下贱恶毒的好手段。
可惜,无论同僚们的目光如何愤恨,闫阁老依旧是老神在在,平静从容。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老朋友们在愤恨什么,也当然知道自己既然已经爬上了这个群臣之首的位置,上承君父下应百官,本来应该调鼐阴阳平衡朝局,而绝不能做这样无耻逢迎的三旨相公。甚而言之,在闫阁老当上首辅的那一刹那,其实也想过要稍稍收敛,不能再如此无底线的跪舔下去……
但是,这从良改正的念头也不过只起了一刹那而已;在穆国公世子后来者居上,居然能爬到他这个首辅头上擅作威福之后,闫阁老的心意便骤然扭转了!
——如果连这样的黄口小儿都不能制服,老子这首辅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如果连儿子都被勾了去,老子岂非就是孤家寡人一个?!
绝不能容忍,绝不能接受,绝不能退让。闫阁老思前想后,决定再来一次与虎谋皮,非得借着跪舔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换取的非分恩宠,将这小子一举压倒不可。
已经做了这狠辣的决断,闫阁老当然要筹备万全,以保无虞。他早就从相熟的太监口中询问到了飞玄真君真正的心意,因此才能在恰当的时候说出这恰当的话。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没有人胆敢在这个时候批龙鳞,也就没有人敢反驳他闫阁老的吩咐。狐假虎威一语定鼎,这便是首辅的莫大威能!
果然,纵使有再多不满,重臣们依旧沉默不语,在阴测测的飞玄真君面前保持了绝对的温顺。就连穆国公世子……就连一向癫狂错乱匪夷所思的穆国公世子,此时都是老实束手,一声不吭。
怎么,颠公也知道畏惧么?
可惜,闫阁老的手段当然不止于此。数十年来长袖善舞纵横朝堂的顶尖高手缓缓移过了目光,冷恻恻开口:
“说起来,世子似乎也兼管过此案,还从那逆贼参云子口中审出过证词……不知世子有什么见解?”
能有什么见解?要是敢答一个“否”字,立刻就是皇帝的怒气当头而来,任何人也克当不住;要是顺着答一个“是”字,那就是依从从于他这内阁首辅朝堂前辈的吩咐,权位高低一目了然,可以一扫往日被僭越的屈辱,顺带着还能将人直接拖下浑水,被迫分这口无大不大的黑锅。
论阴人,论谋算,论恶心死人无下限,除了现在安静如鸡的许阁老之外,天下还有谁能与闫阁老相抗衡呢?
果然,世子深深看了闫阁老一眼,还是只能点头承认:
“阁老说的话,在下句句都赞同。”
平平说完这一句,世子退后一步,紧闭双唇,再不出声。
正如早先在诏狱中给参云子交的老底,这种大逆不道的钦案,从来只讲定性,不讲事实;即使想方设法将案子的重点从庶民转移到了宗藩身上,终究也只是两害相衡取其轻而已——或许权衡利弊之后已经尽力做出了最好选择,但该有的害处还是一分都短少不得。问罪庶民必将波及无辜,牵连千万;但清理宗室又何尝不是朝政中深不见底的浑水?可偏偏这浑水风急浪高,穆祺连反抗都很难做到!
——自然,如果事先就能明哲保身袖手旁观,哪怕只要避开诏狱不去审那一回钦案,独善其身其实也不算为难;大不了就以年幼无知做借口,强行摆烂躺平就是。可现在与参云子瓜葛上后,他就是想避也避不开了。
想明白是一回事,能够理解又是另一回事。闫阁老纵使站在上方,也依旧能感到身后若有似无的一缕怨气。而恰恰是感受到了这一股怨气,才让闫阁老神清气爽,欲罢不能,自心尖尖中生出一股活力来!
叫你整天霸凌老前辈!
叫你勾搭老子的好大儿!
任你癫似鬼,今天也要吃老子一盆洗脚水!
所以闫阁老嘿嘿一笑,顺利成章的接了下去,语气隐约透着轻快:
“既然世子赞同,那么以老臣与世子的见解,还是应该督责三法司,并明发上谕行文河南,要他们仰体朝廷的苦心,将案子做成铁案,不得走脱了一个叛逆,才是这件大事的第一要义。”
——来了来了,又是这一套张冠李戴指鹿为马的手腕了。世子什么时候说过自己的见解?但这老登轻飘飘一句中强行捆绑,倒好像两人真是彼此熟络,暗通款曲一般,不声不响轻描淡写,便将自己的意见硬扣到了他人头上;偏偏又言谈间又丝毫不露痕迹,仿佛真是随口一说,倒叫苦主如坐针毡,根本无从解释——闫阁老当政以来,这一套手腕使得是出神入化行云流水,不知将多少人坑得有苦说不出声,真是有效增加了朝廷的精神内耗程度。
如今故技重施炉火纯青,效果还是一如往昔。至少世子依旧是老老实实安静如鹌鹑,默默忍受着老登无形的职场霸凌。而此时群臣束手,当然也是没有人敢守身持正,义正严辞说一句公道话的。
但在一片寂静之中,趴了半日的皇帝却忽然伸出手来,在床边笃笃笃敲了几下。
显然,在皇帝卧病养伤的这十几日里,李再芳黄尚纲勇猛精进,又开发出了一套更有用更简洁的密码体系,已经不用皇帝敲得手指抽搐口吐白沫,大太监们迅速就能翻译出暗号中的圣意。
李公公微微一愣,立刻反应了过来,转身望向众人身后:
“敢问世子,闫阁老说的可属实么?”
闫阁老:?
闫分宜猝不及防,呼吸都暂停了片刻!
他这一招捏造事实强行捆绑的邪招屡试不爽,靠的就是出其不意且难以回驳。外人对事实茫然不知,当事人自己解释则会显得斤斤计较不顾大局,除非有高段位的人出面点上一句,强行阻断。可以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刻薄寡恩,就算看出来了首辅重臣这点阴损隐私的算计,又干嘛要费这个精力替外人思虑?所以,他的手腕从来都是相当安全的,除非,除非……
——除非此人的圣眷,大大超出了闫阁老的预料,甚至足够让皇帝打破惯例,特意也要管上那么一管!
但这不应该啊!
好吧这姓穆的确实有救驾之功,出身也是根红苗正非同寻常;但满朝文武中有救驾之功的可不止一个,他身边的陆文孚,不也曾冲入火场,拼死救过飞玄真君一回么?但皇帝事后酬功,虽然赏赐给奶兄弟的高官厚禄、权位名分绝不吝惜,却从没有贴心到连这种小事都要一一照拂到啊!
皇帝又不是什么脑子坏了的霸道总裁,凭什么为一个臣子费这样的心思啊?
——但现在,现在,理论上绝不应该出现的事情却居然出现了,从政数十年来都未有过的例外居然诞生了,闫阁老那一瞬间的意外与惊骇,当真是无可形容——他迅速意识到,自己恐怕大大低估了穆国公世子在皇帝心中的份量!
虽然不知道这份量从何而来,但只要皇帝愿意下场捞人,那闫阁老一切的谋算瞬间就要坍塌大半。在这紧张之至的一刹那里,他不得不开动脑筋,高速思索着如何从这场职业生涯中罕见的滑铁卢中脱身——以如今之计,似乎只有装糊涂认怂,等穆祺开口否认之后,立刻以年老耳聋为借口推脱,大不了就说个听错了——
“回陛下的话。”世子恭敬行礼:“闫阁老说的,句句属实;臣的确与他商议过,也的确赞同阁老的意见。”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闫分宜一张惊愕的老脸,显然是没想到自己会临时翻供,居然还补全了他这用心险恶的谎话,甚至主动涉身宗藩的浑水之中。
出乎意料了吧,老登?
世子嘴角上扬,向惊异的闫阁老露出了一个柔和的微笑,看得闫阁老心下悚然,几乎本能的觉出不对来!
“臣早先便与闫阁老商议过此案,聆听过阁老的教诲。”他诚挚道:“阁老亲口告诉我,说他阅览了逆案的档案,总觉忧心忡忡,不能自已。自武宗初年的安化之乱以来,六十年间宗藩三次谋逆,每一次都搅扰得天下大乱,更险些威胁圣躬!一次两次可以归之为偶然,再三再四的反复叛乱,难道还要视而不见,草草应付?阁老说,本来应当用重手正本清源,只是担心力不能及,他也只能权且用一点保守的手段,勉强敷衍而已……”
在旁聆听了全程,一字不落的闫阁老:?!!!
作为纵横朝堂数十年的老阴货,他终于体会到了被指鹿为马的痛苦——老子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
而且——而且你编造其他的也就罢了,什么叫“保守手段”?!老子话里话外都是大案铁案,摆明是要大动干戈宁可错杀不能放过了,你还栽赃老子“保守”?
你他妈是不是太极端了啊?!
闫阁老的内心是崩溃的,闫阁老的内心是狂乱的,闫阁老的内心是惶恐的——说实话,先前进言皇帝要办成大案,已经是冒着事后被清算反攻的巨大风险了;只不过阁老艺高人胆大,事先已经设置好了诸多防线,有把握随时甩出这口巨大黑锅而已。但现在世子横插一脚,那就是以闫分宜的功力,也实在没有那个应付的本事了!
奶奶的,你要找死别拖上我啊!
可惜,先前的招数已经堵死了回旋的空间,无论闫阁老心中狂奔过多少句脏话,此时他都没有办法辩驳半个字,只能瞪着眼睛无助的张望。但就像现在被栽赃过的无数臣子一样,皇帝压根没有看他一眼。
——虽然都是幸臣,恩宠还是有巨大区别的。
飞玄真君沉吟片刻,又敲出了一个漫长的小节。
李再芳迅速翻译了出来:“尔等既然说现在的法子过于保守,那原本又是打算如何行事?”
穆祺恭敬束手:“治病须治本,仅仅杀两个人无济于事;阁老与臣的意思,还是要改制。”
飞玄真君抬了抬眉毛,又敲了几下。
李再芳道:“你这些话,早就有人说过了。”
“是的。先前大学士张璁、夏衍,都曾有过这样的议论。闫阁老一一都告诉了臣。”世子谦卑而又温顺,只是句句依旧不离闫阁老的训示:“但这种种举措,又真有过什么效用么?所以阁老的意思,要改就得大刀阔斧,直至根本,一举改出个朗朗乾坤……”
话还没说完,只听当啷一声响。原来是闫阁老两腿发软,不觉向旁边一歪,居然直接带翻了旁边小几上的茶盏。
世子转过头来,惊讶的看着脸色怪异的重臣:
“阁老这是怎么了?”
闫分宜喉咙咯咯作响,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