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箭的好处就在于容易运输且容易发射,演练习惯了连文盲都可以扛着火箭筒来一发。一旦这样简易且危险的武器大量散播,那葡萄牙人之于亚洲的武力优势无疑将会大大的削减。别的不说,只要有哪位死士能藏在港口对准停泊的帆船定时来上几发,殖民帝国赖以统帅各地的海军就必将遭到至为沉痛的打击;到了那个时候,葡萄牙人的殖民地恐怕就……
一列舰队不值三百万两,几个贵族也不值三百万两;但南洋殖民地的安稳平定,又值多少钱呢?
儒望的脸色终于阴晴不定了。
当然,他也的确该阴晴不定。欧洲人能够殖民远东,仰仗的不是什么宗教福泽道德优势,而纯粹是武力上的绝对优势。如果真的有什么武器能够抹平这种优势,那遭受威胁的也绝不只一个葡萄牙,而是包括带英在内的所有殖民帝国,一切仰仗暴力作威作福的外来者。
换言之,要是不老老实实赔这三百万,那整个欧洲的饭桌就都得被掀了!
儒望当然不能允许这样可怕的事情。他的脸色急剧变化,终于挤出了一句警告:
“世子造这些火箭,开销也不算小吧……”
如果火箭开销巨大费用昂贵,那么想扩散也扩散不出去,危险性当然要小得多。抓住这一点死命撕咬,总能讲一点价下来!
无论如何,三百万两也太离谱了!
“也还好吧。”世子道:“这只是试制品,不算前期研发成本,总价大概在一万两左右……”
他停了一停,似乎想起了什么:
“儒望先生要是不说,我倒还忘了,这一万两的成本还没算进来呢。麻烦你转告葡萄牙人,我们的赔款改为四百万两。”
儒望:——啥?
儒望瞠目片刻,随后倒抽一口凉气,真恨不能给自己一嘴巴!
叫你嘴贱,叫你问价格,叫你没长脑子!
但现在也没有办法了,因为世子继续开口了:
“当然,这只是前期造价。如果选择削减了配置的青春畅想版,那么成本还可以降到五千两,先生以为如何?”
还能以为如何?如果五千两就可以解决掉一列舰队,那欧洲列强的海军就都可以报销了事了!
儒望木立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穆国公世子可不会给什么调整心态的时间,他回过头去,似乎是想招呼自己的亲随:
“是了,如今只有我和海知府议论费用,到底也不成个体统,还是该把戚将军找来,问一问这一次治安活动开销的军费……”
话音未落,儒望屁滚尿流,拔腿就往山下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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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目送着海商连滚带爬的下山,逃也似的拐过山石不见了人影,一时都有些唏嘘。如此沉默片刻后,世子转头看向海刚峰:
“其实方才刚峰先生是可以多报一点的,洋人又看不到衙门的账簿。”
海刚峰:…………
他艰难道:“那些葡萄牙人要赔这么多……”
“这个不打紧。”世子道:“葡萄牙人现在占着南洋这个聚宝盆,油水多着呢,肯定是赔得起的。”
如今下南洋及天竺的船只一艘就要收费五千两;往欧洲及新大陆的船收费八千两,两处统合下来,一年收税的纯利都在五百万两以上,葡萄牙人搜刮已久,有什么赔不起的?
“再说了,就算现在赔不起,也可以分期么。”世子平静道:“四百万两分为十年偿清,利息按百分之三算,赔偿期间以关税和商税作为抵押,尾款由银行借贷后作担保……刮钱的法子多得很呢。”
的确是多得很,的确是好得很。这每一样每一件的法子都是帝国主义一桩桩亲自教给中土的,所谓铭心刻骨痛彻心扉,磨牙吮血念念不可忘却;如今得此良机,怎么能不好好的回馈自己的老师呢?
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这就是普天之下的道理。
“当然,老牌殖民帝国的牌面还是有的。”穆祺若有所思:“据说葡萄牙人在新大陆掠夺的金银就不可计算,现在这一点赔款,也只能暂时遏制他们的野心,调整调整南洋的布局而已。归根到底也不算什么。”
儒望的意见其实是没有错的。大安朝廷毕竟缺乏远洋进攻的能力,无论火器再如何犀利威猛,暂时都没有办法清理整个南洋。所谓的恐吓威慑,也不过只是在众多殖民者中反复跳舞,勉强维持局势的平衡。这也是穆祺还愿意费时谈判的缘故——葡萄牙人衰落则带英与荷兰难免会崛起,所以咬到肥肉后见好就收,也是不得已为之的要义。
不过……
“果然还是太软弱啦。”世子叹息一声,飘飘然下山去了。
第88章 谈判
被万寿帝君号火箭轰击了三刻钟后, 舰队残存的士气终于完全崩溃。虽然桅杆已经全部折断,仍然想方设法的切割船帆升起白旗,表示愿意服从穆国公世子苛刻之至的表现, 接受不附带任何条件的投降。初步意向达成之后,负责善后的戚元靖随即调派船只包围半残的舰队,将舰艇上死里逃生魂飞魄散的水手依次押运上岸, 又设法把几艘结构尚且完好的舰艇拖到了近海避风处, 打算等毒火熄灭后再来处置。
但等押运上岸之后,处置俘虏却成了不小的难题。上虞这种小地方当然不可能划出土地建什么俘虏营, 基本上是找到个破庙后直接把人往庙里一赶, 分两碗米汤吊命了事。一般的水手都是在风浪中滚过来的,能脱离毒气烈火和火箭已经是侥天之幸, 喝两口热水后乖乖坐倒听命;只有某些地位尊崇的军官别有心肠,缓一口气后立刻哇哇大叫,要求有“与身份相符的待遇”。
当然, 这样的叫声并没有获得多少回应。毕竟尊贵的军官们不懂汉语,戚元靖海刚峰千辛万苦搜罗来的通译水平又实在不咋滴,听不懂贵族们夹杂着高级词汇和复杂语法的精妙表述, 听来听去一头雾水, 干脆给了贵人们两鞭子醒神。如此反复折腾了大半日的功夫,直到儒望要亲自来看一看俘虏的情况,才被某位贵族厉声叫住, 半请托半威胁的让他转告自己的要求——就算是战败被俘, 也要有贵族的体面;对方既然同意谈判,总得让身份相当的人出面吧?
“身份相当的人。”返回衙门休息的穆国世子接到了回报:“什么叫身份相当的人?戚元靖不就在现场么?”
儒望躬身不答,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只是不愿意说出一句难听的话而已。
“他嫌弃戚元靖的身份太低了。”世子缓声道:“对面是什么来路?”
儒望老老实实回话:“统帅海军的是维第格拉伯的伯爵, 有葡萄牙王室的特许的任命状,身份非常尊贵。”
“既然是无条件投降,身份再尊贵又有——”
世子忽然不说话了,他眯着眼睛打量儒望,神色渐渐有了微妙的变化。
显然,这种老奸巨猾唯利是图的商人绝不会是不识风向的脑残,更不会为了一点虚无的名声贸贸然的冒犯战争中占据绝对优势的胜利者。落魄的贵族还可以鸭子死了嘴壳硬,银行家却必然能识得风向的变化。他之所以愿意为那什么“伯爵”带话,除了一点顺水人情之外,恐怕还有试探的意味——在掌握了足以覆灭海军的力量之后,大安朝廷已经是大航海时代无可质疑的棋手;那么这位新上场的棋手,打算以什么样的外交姿态来应对欧洲的列强呢?
而这个问题嘛……恰恰不太好回答。
礼仪不仅仅是礼仪,对待外藩的礼仪同时还彰显了国家的定位。现在的大安不是后世被打得屁滚尿流一败涂地五千年纲纪扫地殆尽的满清,在如今朝廷可知可控的范围内,华夏仍然是无可置疑的世界中心,光辉灿烂如日中天的天·朝上国。当然,身处地理大发现的时代,这种蜷缩一隅独霸东亚的天·朝上国未免有点可笑,但夜郎自大的上国也是上国,在欧洲彻底完成工业革命之前,中国的国力优势是决计无可动摇的。
这种绝对的国力优势延续了实在太久,以至于长久以来朝廷根本没有什么“外交”的概念。天无二日民无二王,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就像太阳一样朗照大地,关心呵护着天下每一个邦国,就仿佛庇佑自己的子嗣。当然,子嗣中嫡子有庶子也有孝子和逆子;嫡子尊贵庶子鄙贱孝子奖掖逆子惩戒,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哪个儿子能够和中国这个君父平起平坐平等论交。一切的奖惩都是由上而下由高至低,不容置疑也不容议论,这就是所谓的“朝贡”体系。
在天·朝上国的时代,这种朝贡体系运行得相当完美,毫无瑕疵。但现在……现在泰西的红毛洋人突然出现,这套体系立刻就遇到了bug——这个葡萄牙的什么维第格拉伯爵,身份又该怎么算呢?
按照真正伯爵的地位来接待么?可朝贡体系中一切爵位都由皇帝授予,没有被朝廷册封过就是绝对的野鸡货,能让一切礼法重臣大吐口水;如果穆国公世子真松开承认了这个野鸡货,那无异于绕开正统自行其是,朝堂上的言官群情激愤,不把他喷得原地升天才怪。
那要不就横一横心,干脆否认欧洲所有的爵位,统统当平民处理?——好吧,这个思路倒的确有种快刀斩乱麻的诱惑,但凡穆祺手上的火箭技术能进步到二战水平,大概他都会直接骑脸疯狂输出,但现在嘛……
人生总是很难畅情适意,念头通达的;世子的脸色阴晴变幻数次,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儒望先生以为,我该怎么处理这位伯爵呢?”
儒望很恭敬的俯身:“这是贵国与葡萄牙之间的事务,一个小小的商人哪里敢多话呢?请世子按照贵国朝廷的规矩办吧。”
真是打蛇打七寸。这海商老奸巨猾见多识广,一下子就摸清了大安现在致命的漏洞——什么“规矩”?大安朝廷在外交领域摸门不熟,压根就没有什么规矩!往常的中西交往层级都非常之低,又哪里来的惯例可以遵循?
没有规矩没有惯例,意味着穆国公世子现在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可能成为将来反复引用,成为后世国际关系领域牢不可破的柱石。如果再考虑到大航海时代后第一波全球化已经是箭如弦上,东西方之间的交流必将成为全世界最重要最关键的外交关系。那么他此刻的身份,则无疑于是人类外交领域的开拓者——
诶,由我来开拓未知的外交领域,真的假的?
说实话这难度委实有点超标了,毕竟你不能指望一个瓜皮能深谋远虑引经据典,瞬息间领会外交领域复杂而艰深的历史脉络……不同于当爹上瘾天下布狗的大安朝廷,欧陆列强合纵连横长久共存,在外交上的经验相当之丰富老辣,要是一个不慎被儒望这种奸商抓住把柄,搞不好还会趁机整出什么花活来——带英银行家的大缺大德,是你永远可以信赖的。
所以……所以世子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
“我不会去见那什么伯爵。”
儒望恭恭敬敬:“敢问为什么呢?”
“因为我家是皇帝亲封的国公,身份不同。”
为什么要强调“亲封”两个字?儒望微微有点茫然:
“但维第格拉伯爵的爵位也是由葡萄牙国王所册封的。”
“那葡萄牙国王的王位又从何而来?”世子反问。
这一句话很不客气,但儒望却反觉惊喜。既然已经明确提及葡萄牙国王的地位,那就意味着穆国公世子要以官方的身份给中国及欧洲的外交关系确定基础,一旦基础底定,就有了银行家们咬文嚼字从中渔利的空间了。
““当然是由罗马教廷承认的。”儒望字字斟酌:“教宗以天主牧羊人的身份,承认了葡萄牙世俗王国的地位。关于这一点,贵国不能否认吧?”
穆祺倒真的挺想搬出洪天王的著作统统否认,最好将庶孽发卖拉倒。但外交场合毕竟不能随便发癫,大安的拳头也没有硬到这个地步,他只能先让一步。
“我们当然不否认罗马教廷的权威。”世子淡淡道:“实际上,早在千余年前的东汉时期,中国就与彼时的罗马有了交集。汉朝皇帝的使者称罗马为‘大秦’,因为‘人民皆长大平正,有类中国’。大秦与大汉,都是平等相交的大国。大安承续历代中原王朝的正统,自然也愿意承认罗马皇帝的权威。”
朝贡体系中天无二日,所有国家都是上国的儿子;但在开创天·朝地位的汉朝,皇帝却曾公开承认了罗马帝国“有类中华”,算是小小的打了一个bug——不要小看这个bug;朝贡体系中中华之所以高高在上,是因为中原附近都是不懂礼乐不知廉耻的蛮夷;这些蛮夷太过鄙陋低俗不知规矩,只有劳烦中华的皇帝再三的关怀他们教化他们;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才能理所当然的做全天下的大爹。如果罗马被承认了“有类中华”,那么就无需中国皇帝再行教化,双方也就有了平等相处的可能。
换句话说,普天之下、亿万邦国,唯一被中华体系承认,可以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唯有罗马。
因此,所谓“承认罗马权威”,还真真不是虚妄。大安绍续了历代王朝的正统,当然继承了历代王朝的地位。当年高祖皇帝甚至愿意认下唐朝的免死金牌,如今的飞玄真君怎么会拒绝履行大汉天子的承诺呢?
可问题在于,罗马现在在哪儿呢?
欧洲的罗马已经土崩瓦解,东亚的中华却依旧生机勃勃。一千五百年前彼此神交已久的朋友终于天人两隔,文明的兴衰如风一般掠过,难免让人升起沧海桑田的怅惘。
可惜,粗鄙浅陋的商人是感受不到这种历史的美感了,他唯有目瞪口呆:
“可罗马教廷……”
“教廷的地位是由曾经的罗马皇帝所敕封,我们当然尊重。”世子道:“但其余的呢?”
在某种意义上,教宗只是罗马帝国册封的高级官员而已。由教宗承认的“葡萄牙国王”,当然就要差了一层;而由葡萄牙国王册封的什么维第格拉伯爵,差的层级和档次那就更多了。权威这种东西也是会损耗的,原始的权力一转再转变成了二手货三手货,威严和地位又还能残存多少?
此所以穆国公世子要强调什么“皇帝亲封”——他们家那个爵位可是高祖和太宗亲自拟的,由皇帝到本人直发直达,绝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相比起层层转包的什么野鸡伯爵,难道不是高贵许多吗?
“所以,由我来出面谈判,身份上未免就不太相宜了。”世子淡淡道:“当然,该有的尊重还是要有的。我也不知道那位维什么伯爵是什么地位,但既然能统领旗舰,恐怕管辖的地域也不算小。这样吧,就让地方官对地方官,劳烦海先生代为走一趟,主持这场会面好了。”
随行在侧整理公文,预备着料理战后事务的海刚峰霍然抬头,仿佛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下官并无对外交涉的经验——”
“没有经验可以学嘛。”世子浑不在意:“我有打仗的经验吗?不照样还是指挥了一场海战么!”
你那叫指挥吗?那不就是站在山上让人发射火箭而已吗?这需要啥经验?!
海刚峰无言以对,世子则转过头来:
“当然,现在懂葡萄牙语和拉丁语的通译实在不多,所以具体谈判的细节,可能还要儒望先生帮着掌握一二。”
儒望猝不及防,大为吃惊:“世子居然信得过我?”
这几日以来,世子对他明着是敲打,暗里也是敲打,态度是很不客气的;如今一转攻势允许他旁听这样关键的谈判,前后反差之大,就实在不可思议了。
他不怕自己在谈判中捞一把葡萄牙吗?
世子笑了一笑:
“我当然信不过先生。”
儒望的眼睛凸了出来。
“但我信得过另外的东西。”世子缓声道:“如果赔款的协议达成了,那一下子就是四百万两的收入呢。这么大一笔钱,到底该怎么花呢?”
他目光左右游移,望向了海刚峰。
不必要再表示什么了。听到这轻描淡写一句话,在场的一中一洋瞬间就能明悟。以常理而论,地方上征战的战利品要与中央朝廷各自分润,分成的比例按各自的出力计算。但四百万两这个数字实在是太过于庞大了,庞大到足以让朝廷让皇帝目眩神迷不能自已,贪欲作祟下搞不好就会一口吞下所有肥肉,只给真正出力的上虞留下一丁点残羹剩饭。勉强打发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