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愣了一愣:“……回陛下的话, 也不只是岸防;如今火箭有了进展,已经可以在比较大的船只上发射……”
没错,他与儒望的谈话仍然是有保留的(否则这把大漏勺真不知道会漏出什么来);在先前的对谈中,可移动发射的火箭还只是“未来可期”,箭在弦上的隐约威胁而已;但实际上,在刘礼及赵菲的技术支援下,全新的飞玄真君五号早已经实验成果,只等大规模应用。如果上虞谈判中葡萄牙真的头铁不肯认账,他是可以给洋人开个大眼的。
但皇帝犹自不满意:“比较大的船?多大?”
“如今筹办的船只还不算多,工部手上只有长十余丈的中等船只,二三十丈的大船还在修建之中;因为工匠短缺,恐怕要明年冬日才能下水。”世子奉命督办海防,对这些数据还是很清楚的:“但以现在的船只,平定沿海还是绰绰有余的。”
“平定沿海还是绰绰有余。”皇帝冷冷道:“也就是说,终究拿倭寇的本土无可奈何了?”
世子:…………
两位阁老:…………
直到此时,被召来的三人才后知后觉的领悟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不是,皇帝这看起来是要来一波大的呀!
清剿倭寇是题中之义,但清剿来清剿去清剿了几百年还不能断根,最大的麻烦就在于不能控制东瀛本土。但在沿海剿灭倭寇不难,要跨越重洋收拾一个国力并不算弱的邻国,则实在是不小的风险。所以高祖皇帝定鼎之时,曾列东瀛为“不征之国”,怀柔以待;但如此委曲求全,与其说是高祖宽宏大度仁以爱人,不如说是技术所限的不得已。长此以往因袭成风,以至于闫阁老听出这个意思之后,居然本能的就想开口阻拦,以尽首辅的职守。
——但很快,闫阁老就反应了过来:他为啥要阻拦呐?
先前的什么“不征之国”是因为技术所限无力远征;但现在还有这个限制吗?
天书他也不是没看过,上虞海战的结局他又不是不知道,他又何必刻舟求剑,替倭人喊冤?
闫阁老思路转得很快,立刻趴在地上不再吭声。旁边的许阁老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摆烂了,居然也跪在旁边不吭声。臣子们一言不发,说明皇帝对得无话可说;所以真君干脆一拍桌子,趁机发泄胸中的火气:
“死了一波倭寇又有一波倭寇,长此以往,伊于胡底?所谓犁庭扫穴,不过空谈而已!”
趴着的两个阁老都不出声,只有世子答话。面对如此匪夷所思的诘问,他愣了一愣,居然老老实实开口:
“陛下圣明,臣谬言论事,罪在不赦。”
“养痈遗患,至于今日!如今倭寇都已经和建文余孽勾搭上了,你们还懵懂不知。朕的大臣,就是这么办事的吗?”
世子再次老实回话:“这都是臣等见事不明之过,上遗君父之忧。”
“只是见事不明吗?到现在还不能清理倭寇的本土,这又是谁的过错?”
“这也是臣办海防不力的过错。”
问什么答什么,除了道歉绝不甩锅;如此温顺听话,以至于飞玄真君都愣了一愣,忍不住多看了世子一眼。至于趴着的两位阁老,那更是双目圆睁,偷偷向上窥伺,简直以为今天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君臣相处这么多年,在场的人可是太熟悉世子的脾气了。这位可从来不是什么逆来顺受温柔体贴的性格,而是高度危险且完全不可控制的火药桶;平日里尚且危机四伏,如果还有人胆敢上手招惹,那搞不好立刻就是螺旋升天的结局。高度危险不可预测,这样的人物哪里好招惹!
当然了,皇帝面前他倒不好当面顶撞,但也绝没有这样说什么是什么唾面自干的先例;大不了就地一躺直接开摆,总之不能白受这个委屈。
所以今天这又是怎么了呢?到上虞去试验火箭把脑子给撞坏了吗?
——自然,这就是大臣们以己度人,见识过于短浅了。没错,穆祺在大安混久了精神状态是有些危险(话又说回来,谁和老登待久了精神状态会安全呢?),但总的来说还是相当有底线的。到现在他虽然时常发癫到处创人,但依然有三不创:
首先,筹谋抗倭的人他不创,因为人家善;
其次,正在抗倭的人他不创,因为人家忠;
最后,有利于抗倭的人他不创,因为人家义;
总的来说,世上有大道理也有小道理,大道理管着小道理,老登阴阳怪气到处嘴臭胡乱甩锅当然很可恶,但他话里话外言辞尖锐,至少相当有抗倭的意愿,而且似乎还很有兴趣攻略东瀛本土。只要考虑到这一点,那被甩锅的怒火其实也就很好平息了。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老登都已经决定抗倭了,你让一让人家又有怎么了呢?
我们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也不过就是一个五六十的大号宝宝而已,他又能有什么错呢?就算一时脾气暴躁口不择言,那也一定全都是倭寇的错——都是倭寇阴狠歹毒激起了皇帝的怒火,才让真君无处发泄,居然甩锅到了世子的头上!太坏了倭寇!
果然是此世界全部之错,世上每有一百件错事,就有一百零一件是他们做的!
有鉴于此,世子默不作声甘心忍受,其实心里并没有生出什么火气。他的底线其实很低,只要老登大方向上不出岔子,小问题大不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飞玄真君倒明显有些不适应,愣了片刻之后,居然主动放缓了语气——说实话,他只是一时上头想要骂人,倒真不是有意针对谁:
“……如此种种,你打算怎么办?”
“臣罪滔天,自该设法弥补。”世子恭敬道:“从葡萄牙处缴获的战船还在修缮,大概两个月后能够完工。到明年三月开春,兵部应该能凑齐一支可用的舰队。”
“一支舰队就能解决东瀛本土?”
“这一点的难度不小。”世子字斟句酌,显然先前已经思考了很久:“但只要船坚炮利,其实可以沿海岸迂回作战,用清妙——用燃烧·弹焚烧港口,摧毁对方的海运能力。”
中原远征东瀛非常艰难,那反过来也是一样。东瀛倭寇也不可能开着几艘小船就漂洋过海出没打劫,肯定是要有完善的后勤基地。烧毁了港口就等于摧毁航运节点,可以极大程度的打击对手航海的能力,效果极为显著。
这是中英鸦·片战争时英方用过的手腕。所以说,殖民者真真是极好的老师,他教给你的每一堂课每一点见识,都一定要认真学、仔细学。这是血买来的教训,一点也不能拉下。
飞玄真君当然听不懂这个战术,但他完全的信任世子——喔不,信任天书,所以毫不迟疑的开口:
“那谁可以担此大任,领兵出征?”
“这当然由陛下乾纲独断。臣不敢多嘴。”
“这个时候还来敷衍!”
“是。”世子不能不开口:“戚元靖、俞志辅敏达坚毅,才堪大用。”
说实话,戚元靖到现在也只接触了近海水军的指挥而已;能否胜任远洋作战,其实颇有疑虑。但横竖他们也只是依仗先进技术上门踢馆,指挥不指挥其实也无关紧要,只要能控制军队就好。
当年带英横扫天下,是因为海军中都是能征惯战的天才将领么?还不是器物上的优势实在太大,就算往船里塞进去一群花钱买官的酒囊饭袋,依然可以所向披靡?
飞玄真君翻着眼皮想了片刻。他当然不知道这两人的能耐,所以仔细回想的是他们的履历:俞志辅尚且不清楚,但据锦衣卫的回报,上虞海战之时,戚元靖似乎与海刚峰关系极佳,相知莫逆。
——妥了。
他哼了一声:
“既然如此,你写个条陈来朕过目。银子的事情……过完年你找李再芳就是。”
没错,飞玄真君揣度许久,终于痛下决心,决定自己出钱了——如果要兵部出钱,必然是上下牵扯琐事繁多,如若把事情拖得太久,搞不好就会让倭人逮住机会,趁机往自己脸上拉一泡大的。金钱诚可贵,小命价格更高。为了安全着想,真君也不惜成本了。
再说了,倭国不是有什么金矿银矿,花不完的聚宝盆么?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既然出了军费,将来当然也该理所应当要占战利品的大头。今天的开销是为了明天的收入,只要这样想一想,其实也就能心平气和了。
世子行礼:“遵旨,臣会定期将账目呈李公公过目……”
“你给他过目做什么?他看得懂吗?”皇帝很不耐烦:“你把事情办好,找他签字要钱就行了!何必啰嗦!”
多一个流程就多拖一点时间,多拖了时间皇帝的安全就可能受威胁。在这种时候,真君还是非常之拎得清的。反正世子也没有染指兵权,他何必搞这些除了制衡拖沓以外屁用不顶的规矩?
世子愣了一愣,再不做声。
如此快来快去迅速对答,以高效到近乎匪夷所思的效率果断敲定了一件大事。皇帝扭了扭脖子,才终于舍得将注意力分给全程吃瓜毫无参与感的两位大学士。
到底要顾及君臣的体面,在尽情发泄完焦虑与不安之后,皇帝还是勉强点了一点两个重臣:
“两位大学士有什么见解?”
能有什么见解?懵逼不已的闫阁老只能颤巍巍的磕头,表示自己绝无异议。至于一旁的许阁老……许阁老默然片刻,忽然直起了身:
“臣有内情要上陈。”
皇帝微微一愣,随即眯起了眼睛。
他当然清楚许阁老的底细。许家——或者说清流多数的官员,都在南方有田有土,根基深厚;彼此的关系盘根错节,是外人万难瓦解的利益网络;这样牢不可破的血缘姻亲,往往是朝廷施政中莫大的阻碍,纵有千钧重力,亦难以破除;为一党之私利妨碍国家大政,乃至当面与皇帝对顶,亦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一念及此,真君的脸上忽然没有表情了:
“你说。”
“臣要告发江南诸府私通倭寇。”许阁老清清楚楚道:“祸乱朝纲,罪不容诛!”
皇帝:……诶?
·
怪异的沉默持续了片刻,几人都呆呆的望着许阁老,表情奇特扭曲之至,完全没想到此老会有这样惊天动地的表态。而或许是政敌厮杀十余年彼此知根知底,在一片诧异惊骇之中,唯有闫阁老微微一个寒噤,猛然意识到了关窍:
——这老登手上绝对也有天书的残余!
有天书残余的引导,就能听到历史的真相。听到了历史的真相,才能迅速反应过来双方实力的差距,获取最宝贵的信息。
当然,即使意识到了双方实力的差距,能够如此迅速如此果断的背弃原有的利益集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切换阵营,并在最恰当的时候送上最合适的助攻,这份眼力与手腕仍然是精明老辣之至,不由得闫阁老不心生敬意,以及忌惮。
皇帝重伤之后,许少湖韬光养晦数月之久,忍受着清流晚辈高肃卿后来居上的耻辱。如今三月不见,果然大有长进啊!
无论外人如何揣测,许阁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而皇帝愣了一愣,显然也回味出了许少湖这一回慨然表态的分量,于是嘴角微微一动,竟浮出了一点欣赏的笑意。
“很好。”他曼声道:“朕知道了。”
天书事件后,皇帝与两位阁老之间其实颇有龃龉,彼此相处也并不畅快。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真正事到临头了,还是自己的老baby更知道疼人。在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赞许之中,往日种种恶心人的往事,也就可以暂告一段落了。
清流这杆旗,闫党这杆旗,还是要让老熟人掌着,才算稳妥啊。
有了许少湖这句话,飞玄真君刚刚好借题发挥。他装模作样的想了一想,冷冷出声:
“许阁老说南方有人通倭,其实朕也有所耳闻。沿海总有些不知死活的人贪图重利,勾结倭寇走私;利欲熏心后胆大妄为,乃至视朝廷法度如无物。是可忍,孰不可忍!要是再不下重手,天下都要耻笑朕的软弱!”
抗倭是大义,剿灭汉奸也是大义,所以世子跟着阁老郑重下拜,没有一个字的异议。
借题发挥完毕,皇帝抛出他早已经准备好的思路: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清理完这些硕鼠之后,沿海的贸易也要管起来!”
谢天谢地,在尝到海贸的甜头之后,老登总算食髓知味,没有效法他的祖先连洗澡水带孩子一起泼,干脆利落一禁了之;而是认真琢磨上了管理的事情。所谓堵不如疏,还是得设法利用这一笔重利。
飞玄真君已经想好了,等到平定倭寇之后,就以通倭的罪名将其同党一网打尽,痛痛快快的大开一回杀戒。白纸一张好办事,人都宰得差不多以后,再用襄助平倭的功绩将现在的绍兴知府海刚峰往上抬一抬,命他兼管东南一带稽查走私的大任——所谓斩草除根,即使将有关人等杀个干干净净,只要想到那危险之至的什么“罂·粟”仍然可能从走私的渠道流入,飞玄真君就觉得胆战心惊,止不住的要生出焦虑与恐怖。大概也只有海刚峰这把绝无二心的神剑镇守国门,他才能安安心心睡个好觉了。
真君已经下定了决心,只要稽查走私的架子一搭起来,他马上就拟定制度,明示天下:其余的也就罢了,走私罂·粟的重罪一律该杀!千刀万剐!剥皮食草!不给你们露两手瞧瞧,你们不知道老子是高祖皇帝的子孙!
从天书的细节看,这些罂·粟八成是从天竺流出来的——怪不得日后会打天竺之战呢,早该打打了!
第100章 峥嵘
基本的路线定好之后, 剩下的事情办得很快。兵者国家大事,如果是走兵部及都督府廷议的正规路子,流程必然会拖得很长;但只要皇帝下定了决心也能掏得出军饷, 那找几个关键的人物运筹帷幄,其实也能把事情办好——这也是当初太宗皇帝开设内阁的精髓所在;以三宝太监下西洋的利润充作军需,以精干且可信的自己人组成秘书班子, 通过简要的讨论规避正式机构冗杂的流程, 可以最大限度的适应军情如火的战场。朱老四皇帝纵横天下所向披靡,军略上的眼光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当然, 这种纯属临时开设的机构是怎么被长久延续反复加强乃至于尾大不掉成为新任版本之子, 那就得问一问太宗之后列位子孙那贫瘠到近乎可悲的制度建构能力了。只能说我们大安皇帝就是这样的,主打的就是一个间歇性雄心以及持续性摆烂, 仁宗景帝好人不长命,堡宗老登祸害遗千年,政治制度能用就行, 还要什么自行车?
——但现在,现在,光辉的时代终于回来了。当皇帝下定狠心并忍痛割肉之后, 内阁这个原本就是为战争而建设的机器终于在现了往日的荣耀:高效、可靠、不拘小节, 快速反应快速决策,绕开一切繁文缛节而直指整个战场的要害,冷酷而简要的暴力机器;所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太宗皇帝泉下有知, 亦当欣慰。
自然,与昔日之朱老四皇帝相比, 当今老登在军事能力上是比较松弛的;但他与内阁诸位阁老的决心却恰恰弥补了这一点。老登的决心是不用说了,闫阁老为了毁尸灭迹人死债消永绝后患, 杀心同样是炽热高涨。至于许阁老嘛——在意识到飞玄真君真正的意图之前,或许他还可以当个袖手旁观的逍遥派;可一旦开口下了赌注,那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打蛇不死反成仇,如果真让倭寇和走私的余孽残留下一星半点,飞玄真君与闫分宜还未必如何,但淞沪一带的许家却必定要面临极为惨烈的报复。
所以说,只要下了狠手做了选择,就绝不能让那群人有一丁点翻身的可能。区区一场战争算什么?如果有可能,许阁老恨不得将他们家的蛋都给摇散黄,路过的狗都要诛九族!
一念及此,许阁老心中狂躁炙热的火焰,怕是比飞玄真君还要高上三分。
——所以,仅仅在清凉殿一次面谈,内阁中的三位老登便迅速达成了共识:
华生万物以养倭,倭无一物以报华;杀杀杀杀杀杀杀!
倭寇,汉奸,走私团队;和这样的虫豸搅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好国家?早就该杀一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