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不是说现在……闫阁老还得干几年嘛;闫阁老干完之后许阁老多半也要试一试,如果裕王能够上位,高肃卿肯定也是要大展拳脚的——这都不用管他,但在那之后,总该添一点新鲜血液么!”
不是,您老这么快就把首辅的轮换次序给确定了么?这是不是僭越了一点呀?
张太岳大受震撼,反应不能,站在原地足足愣了半晌,才终于吃吃开口:“下官……下官哪里敢越过世子的位分……”
世子终于低下了头,似乎颇有些惊讶:“越过我的位分?我能有什么位分?——不是,你觉得我能当内阁首辅么?”
内阁从来都是文官的地盘,士林清望精要之所在;一个未中进士未点翰林,仅仅依靠着皇恩攀附而上的勋贵子弟,能够有幸进入内阁参与机要,已经是飞玄真君破格任用大违惯例了,将来只怕还会有不少议论;如果完全打破底线跻身首辅,则无异于是惹毛了六部九卿所有文官,绝对是势不两立的结局——你们家三代吃喝玩乐,凭什么赶上老子几十年寒窗苦读?连四书五经都不会的文盲,有什么资格对朝廷指手画脚!
到了那个时候,要么是满朝的文官霸凌世子,要么是世子霸凌满朝文官。天雷勾地火一发不可收拾,朝政恐怕也要闹到无可收场的天地。所以想来想去,还是不能迈出最后那一步。
勿得取虚名而处实祸;能够将自己的那一摊子办好,穆祺就心满意足了。所谓术业有专攻,杀人整人罢人的事情他实在不擅长,这统揽大局的重任,还是交给诸位卷王吧!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世子搜肠刮肚,终于引用了一句经典:“张先生,你也是士人,难道就不想扛起安邦定国的重任,实行自己的见解么?如果要弘扬自己的志向,总得做到那个位置上去嘛!”
这一句话就很厉害了。你要是以名利诱之,张太岳可能也就沉默以对,听之而不闻了;但你要问他的志向,那张翰林就不能不心动一万次——匡扶社稷安邦定国申大义于天下,这是他十五岁以来就念念不能忘却的志向。而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否认十五岁时的自己呢?
历经风雨磨难之后,居然还能不忘十五岁时的初心,这是多么浪漫而幸运的事情呐!
没有人拒绝这种浪漫。所以张太岳默然许久,只能低声开口:
“……下官终究才识浅薄。”
“才识浅薄,以后可以学嘛!”世子并不在意:“关键是要有那个心。张先生,你有这个心思么?”
张先生不说话了。
·
两位阁老将朝政上的事情都料理得妥妥当当,后方安定之后,其余军备上的事情就全盘托付给了世子。而世子也没有叫他们失望,三天之后的十二月九日,黄尚纲接到密报,说郊外无人荒原上大白天“似有流星坠地”,声势极为惊人。而等到他带着人匆匆赶往郊外,则只看到现场密密麻麻围满了工匠,穆国公世子站在高处遥遥仰望,神色颇为自得。
他看了一眼黄尚纲,随即喜笑颜开:
“黄公公,这是我精心设计的新式丹药,公公以为如何?”
黄公公:…………
黄公公深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大白天的流星坠地,就是世子新丹药的作用么?”
“流星坠地?”世子愣了一愣,仔细回想片刻,才终于摇头:“应该不是,那只是脱落部分而已。”
“——脱落部分?”
“这是在下的一个猜想。”世子兴致很高的向他解释:“飞玄真君号的射程还是不够远,威力还是不够大;究其实质,应该是火箭外面的那一层钢铁壳子过于沉重,降低了射程。所以我那时就在想,如果能让新式的火箭在空中抛掉钢铁壳子,那威力应该还能再上一层楼。”
黄尚纲茫然点头,仿佛聆听天书;但听了几句,却又觉得不对:
“那抛下壳子后的剩余部分呢?”
“剩余部分?”世子向外一指:“在那里呢。”
随着他的这一指望去,天际俨然炸开了一道明亮的火光。
第102章 端倪
显然, 相对于之前相对粗糙的飞玄真君号,改进后的新式弹药射程远威力强,声势格外生猛。即使隔着树木远远眺望, 都能看到天际升腾而上的汹涌火光——要不是冬天草木枯萎气候寒冷,恐怕还要蔓延出不小的火势来。
黄尚纲目瞪口呆的看了片刻,忽然醒悟过来, 嘶声号叫:
“天爷呀!那个方向——那个方向是太宗皇帝的长陵!”
要是一火箭砸到了太宗皇帝陵墓的头上, 他们这些人只能马上解下裤腰带吊死算求了!
这一份恐怖突如其来,震得黄尚纲腿脚发软站立不稳, 马上就要匍匐跪倒痛哭流涕。还是穆国公世子沉得住气, 同样往远处望了一望:
“公公太小心了……的确是长陵的方向,但肯定是飞不了这么远的——长陵距离这里差不多三百里呢!”
黄尚纲大口喘气, 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真飞不了这么远?”
不能怪黄公公草木皆兵。哪怕是在一年之前,可能黄公公都是坦然自若,绝不相信会有人能在三百里外一炮崩掉老朱家的祖坟;但在亲眼目睹了穆国公世子试验飞玄真君一号的壮举之后, 却由不得他不疑神疑鬼,在每一处细节中生出焦虑与恐怖来——不错,先前从没有人能一炮轰掉三百里外的祖坟;但先前不也从没有人能把几十斤上百斤的铁壳子飞升上天么?如果——如果真有个万一呢?
真有个万一, 他们黄家的九族都要嚎啕了!
某种意义上, 这也算是对穆国公世子绝对的信任,坚定不移的托付;所以穆祺居然还有些感动:
“真飞不了这么远。我们的试验还是太粗糙了,射程勉勉强强只能摸到两百里上下;这都是技术的限制……”
没错, 别看世子将原理说得这么高大上, 又是“脱离部分”、又是分层加速,但实际操作非常简单粗暴——工匠将火箭铁壳的某一部分特意磨薄, 又涂抹上了高热值的燃料(此处必须致敬传奇方士参云子);火箭升空之后,高热值燃料会将磨薄的铁壳烧穿, 累赘的外壳随之脱落,可以大大的降低重量,提升射程,并增加威力。
至于这样复杂琐碎的工序是怎么完成的嘛,那说起来其实也一钱不值——工匠们当然不可能了解钢铁在高温下的形变,穆祺那点三脚猫的知识也很难全程指导。所以整个流程就是靠着几个从后世生搬硬套来的经验公式,一次又一次试验出来的。要不然京郊荒山野岭,怎么会有人看到白昼流星呢?
——既然是流星,那当然不会只是一颗两颗,而是星辰坠落如雨,恢弘奇异,不可想象嘛。
当然,纯粹依靠经验的技术进步是有尽头的。这种简单的重复实验搞了很多次之后,穆祺就能清晰感受到试错中不可规避的瓶颈:他们倒的确是将射程和威力都给提升上去了,但精度上却是一踏糊涂,堪称本世纪的布朗运动弹。至于如何将这种布朗运动弹调整到可以接受的范围,则需要数学及物理学上极为精深的造诣——这就触碰到穆祺知识的盲区了。
技术进步总是依赖着基础学科的进步。所以必须要引入新的人才,新的血液,世子很好心的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这种火箭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但进一步的发展却可能需要西洋人的助力。听说泰西耶稣会的传教士在这上面很有些造诣。如果可能的话,我倒想请他们来解决一些框架上的问题……”
技术进步会倒逼出对基础理论的需求,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如果广泛的工业化真的铺开,那还真需要传教士们引入人才翻译书籍沟通学术,这也是穆祺不得不捏着鼻子与儒望合作的原因之一。就算儒望私下里总是乱写日记蛐蛐人,他一时也管不得了。
不过,这样合理而贴切的建议,在某些心有余悸的人耳朵里,却莫名有了其他的意味——在黄尚纲听来,什么“提升空间”,说来说去只有一个意思:再给世子一段时间,他真能造出在三百里外一炮轰掉皇帝祖坟的狠货。
这这,这是不是太极端了一点呀?
可惜,无论黄尚纲心中如何惊恐,此时此地都没有资格说出半句不是来。当然,这倒不是世子凶狠霸道不讲武德,连大太监也要霸凌;而是黄公公在御前周旋多年总结出的经验。以他的直觉判断,在那什么“上虞海战”获胜之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就莫名进入到了一种相当狂躁的境界;激烈操切不可一世,逮谁都是一通胖揍,手下绝不容情。当然这也是很正常的,海战胜利说明新式武器当真所向无敌,皇帝实力随之暴涨,当然要杀伐果断念头通达,一泻多年以来被迫搞平衡的怨气;又杀又砍痛快淋漓,真是一浇胸中块垒——而在皇帝陛下内心诸多块垒之中,倭寇绝对是相当大的一块。
事实上也不知道倭寇是怎么得罪了深居简出的飞玄真君,但真君对他们的恨意是做不了假的;种种咒骂愤恨,可以一言蔽之:
朕要倭寇死!!
所以说,就算黄公公尽职尽责打了小报告,多半也没啥用处。皇帝陛下高兴了敷衍两句,不高兴了就直接让他滚蛋等消息,如此而已。
知道你们很急,但你们先别急。等到朝廷剿灭了倭寇,你们再急也不迟嘛!
黄公公瞠目片刻,还是只有按下不表。为了照顾自己岌岌可危的神经,他转移了话题:
“这新式丹药……要实验到什么时候呢?”
马上就要过年了,您老给锦衣卫给东厂放个假行不?动不动就是白昼流星,就是漫天烟花,就是威胁皇陵,大家也很难交差呀!
“差不多也试验好了。”世子道:“可能需要微调,但应该能赶在戚、俞两位将军入京面圣之前调试完毕。两位将军入京后直接接手即可。刚好俘获的葡萄牙战舰也要到天津港口了,正好试一试火箭上传的效果。”
说起来真是尴尬,几十年海防一塌糊涂,连训练有素的海兵都消耗无几了。如今事到临头,甚至不能不紧急行文江浙及广东抽调水手,尝试着将舰队开动起来。如今戚、俞两位被千里迢迢传召入宫,也是要当着皇帝面验收验收训练的成果。兵者国之大事,如今的飞玄真君到底没有堕落到堡宗那样匪夷所思的地步,无论平日里如何的阴阳怪气不说人话,到了这样紧要微妙的关口,都肯定要倾注全副精力预备战事,绝容不得一丝一毫的走展——否则将来罂·粟入境不可收拾,难道他还真瘫在床上流口水不成?!
一念及此,由不得真君不胆战心惊,竭尽全力。闫阁老许阁老整人治人罢人的工作之所以能搞得这么顺利;世子的试验之所以能一往无前毫无阻碍;乃至于戚、俞等名不见经传的小将都能一飞冲天大受信用;多半是仰赖于真君在背后近乎于无保留的支持。铁一般的事实雄辩地证明了,只要你能威胁到真君的小命,真君还是可以表现出相当水准的人性。
……可惜,真君安全被威胁的时候实在太少了,所以人性也总是那么的稀薄,乃至于近乎没有。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大概也只有让人时不时给真君来个大的,他才能展现出应有的水准吧。
黄尚纲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做一点无用的劝说:
“我会讲今天的事情上报圣上。还请世子以后小心一点……对了,世子所谓的‘新丹药’,不知又叫什么呢?”
世子很高兴的对他介绍:“此物声如巨雷,杀伤范围又非常之广,所以我决定借鉴陛下的青词,称为总掌六合功过五雷大真人号,又称为五雷号。”
“……喔。”
·
事实上,如果真想搞出什么新式武器,靠世子在郊外的那点人力,肯定也是远远不够的。依靠简单的实验调整参数是极为浩大而繁琐工程,哪里是几十个工匠就能解决的呢?穆祺之所以能一往无前,进展迅速,多半要仰赖着被他强行征发的另外两个劳动力,被无奈抓壮丁的两个瓜皮。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你要邀请朋友帮你办事,肯定要仔仔细细的解释自己的缘由。如果穆祺是要对其他势力动手,他大概都得花不少功夫做ppt搞演讲,费尽心力的与甲方对齐颗粒度打通生态链闭环,用组合拳帮助自己赋能。但现在是对倭寇动手,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要我给你解释为什么要打倭寇吧?
所以穆祺既不用解释,也不用搞什么动员。他只要每天上线,向两个瓜皮阐述对倭战争的进度就好。
“……总的来说,这场战争有三个目标;最基本的目标当然是扫清沿海的倭寇;中层次的目标是扫清倭寇的窝点;最理想的目标则是远航作战,摧毁东瀛的港口,可以保证几十年内的安稳——当然,难度也是逐次递增的。”穆祺展开一张做满标记的白纸,向两人侃侃而谈:“我其实更青睐中间选项。但老登似乎是一意孤行,非要给倭寇来个狠的不可……”
“非要给倭寇来个狠的不可?”赵菲道:“这是什么意思?”
“前几天葡萄牙的赔款终于送到了;其中一百六十万入了国库;剩余一百九十万两入了内库,五五分成。”穆祺慢慢道:“李再芳找到了我,说皇帝给他批了条子,只要是抗倭有关的事宜,直接从内库这一百六十万两中支出即可,不必惊动外朝。”
其余的两人在震惊中沉默了。
有赖于穆祺的实时播报,或曰疯狂吐槽,他们很清楚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脾气,但正因为熟悉这老壁灯的脾气,那种惊骇才实在无与伦比。说实话,就算是老登的亲爹兴献皇帝从坟里爬出来,估计爆金币也就只能爆到这个地步了——以此观之,老登对倭寇仇恨之深,简直是怨毒到了一定的境界。
“……当然我不是为东瀛人说话。”刘礼道:“可倭寇到底怎么他了?”
独居深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至都未必和倭人见过几面的宅男皇帝,哪里来的这么多仇恨?
“我也不是很清——”
穆祺说了半句,忽然沉默了。
刘礼的问题当然平平无奇,却无疑是戳中了他心中某种隐约的疑虑——如果从已经掌握的各种信息来看,飞玄真君与倭寇之间唯一的仇恨并不发生在现在,而应该是肇因于未来;如果历史回响的泄漏是真的,那的确没有哪个皇帝能容忍自己沦为药物及成瘾品的傀儡。但关键在于,飞玄真君又怎么可能知道历史的回响呢?
除非,除非——这不可能吧?
思善公主销毁了心声日志之后,他原以为对外扩散的日志副本已经再无残余,所以他这么多天以来并没有对系统生出什么怀疑,用得也还算放心——不管历史回响多么的夸张、偏颇、匪夷所思,至少给他展现了未来的一种可能性,为他提供了可靠的决策依据嘛!
比如他现在谈话就要背着一点儒望了,这就是后世的教训所在。
可现在看来,现在看来……
现在看来,怀疑心声日志泄漏的证据也是不足的。毕竟穆祺实在很难想象,老登拿到日志后居然能忍耐如此之久,没有当场破防彻底疯狂,拼了老命将上下全部清洗一遍——毕竟他自己的攻击强度自己是知道的,但凡老登能读懂吐槽中的十分之一,他都不可能老神在在的坐在西苑里装模作样;就算没有被气死,必定也要破防到翻天覆地,起码得将大半个朝廷都给翻过来。
以穆国公府的地位,只要老登破防后用了手段试图查人,他都不可能听不到一点风声。如今京城内外还算平静,自己甚至还能悠哉悠哉的吐槽到不想吐槽为止,那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实在不像是日志泄漏之后该有的阵仗。
……或许,他还是过虑了吧?
·
过虑不过虑不好说,但老登的举止却很快激起了穆祺更大的疑惑。在离大年还有十几日的当口,飞玄真君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他下令驱散了供奉在西苑中的诸多方士,并严禁地方再进献什么“奇人异士”,违者重罪论处。
……不是哥们,这真有些怪了。
第103章 改变
皇帝驱逐方士的旨意是真正的雷霆万钧, 并充分体现了朱家皇帝习以为常的刻薄寡恩与翻脸不认人。当天下达当天执行,在早上方士们还是亲封的大贤仙师身份显赫地位尊隆,横行京中不可一世;到中午锦衣卫就上门来了。名义上是通知方士高人们赶快搬迁出京, 实际上却是直接动手赶人,至于死活要抵赖拖延妄图以拖待变的某些怨种,那锦衣卫干脆就抄家——上下积蓄被掏个精光, 你还怎么在京城混?
只能说狠还是老登狠, 喜欢的时候捧到九天之上,怨恨的时候摔到地狱第十八层, 还要额外踩上一万只脚;枯荣变易只在顷刻之间, 而飞玄真君翻云覆雨辣手无情,甚至都不用做一点心理建设。一个月前还是温言细语大加赏赐, 一个月后就是油煎火烤轮番逼迫。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文臣武将尚且还躲不过这一遭,何况乎人人厌烦的方士野人?
所以, 旨意下发后不过几日,穆祺就在街边看到混乱之至的场景——锦衣卫先礼后兵,语言威胁之后再不就范, 就用马鞭和铁链硬生生把高人们从宅邸中抽出来, 劈头盖脸又是痛打又是推搡,打得养尊处优的方士们在地上乱爬,哀嚎哭喊声惊天动地, 搅扰得周遭的贵人们都不得安宁。先前方士非常受宠, 被赏赐的宅邸毗邻西苑,左右的街坊非富即贵;如今锦衣卫当街打人, 各位勋贵文武在家里都能听个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