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共承一架步辇,孟渔还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他坐在傅至景的腿上,望着星月交辉的苍穹,只觉得天地如此辽阔,他比蚍蜉还要微渺,风一吹,就被卷到天上去,只有与天平齐的帝王才能将他收拢掌心。
光庆殿灯火通明。
傅至景不让任何人跟着,只牵着孟渔大步进内。
孟渔看着他三两下在桌上翻出一道圣旨,扬手道:“你过来。”
无形的力量像一双大掌抵在孟渔背后,催使着他迈开步伐,与傅至景并肩站在了衡国最高的顶峰。
傅至景将圣旨甩开摊在桌面,举起烛台让孟渔看清旨意的内容——刘翊阳玩忽职守,蒋文凌私藏敌军,诺布欺君罔上,一桩桩罪责清晰明了,皆是不可饶恕的大过。
孟渔心如雷鸣,抓住了这道沉重的圣旨。
傅至景将烛台拿近了些,看着孟渔挣扎不已的神情,附耳道:“烧了它,朕如你所愿,不追既往。”
孟渔偏过头,心中激荡不已,一抬手,咬牙就着烛火点燃了圣旨,看火焰逐渐吞噬白底墨字,继而将燃烧的金黄布帛高高地抛出去,火光在大殿里划拉出一条璀璨的星子,最终啪嗒一声掉在殿中央,嚯嚯地烧成了灰烬。
傅至景从背后抱住他,不容置喙道:“孟渔,这就是权。”
他扳过孟渔的脸,注视他被火苗照亮的眼睛,“朕今日饶恕他们,不单单因为你的求情,更因你是这皇城的主子,你想谁活,只在你的一念之间。”
一个个孟渔熟悉的人名从傅至景唇边轻飘飘地滚出来,“刘翊阳,蒋文慎,蒋文凌,诺布,是你救了他们。”
“只有权,才能帮你做到想做的事,才能护住你想护住的人。”
傅至景每说的一个字像一块块烧红了的煤炭烙在了孟渔的心底,烫得他浑身一震。
权当真有这么重要吗?
他站在光庆殿的最高处迷蒙地往下看,其实不过高出几节台阶而已,他却忽然感到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意。
殿内的每一盏烛灯忽地变作一团团幽蓝的鬼火,将住在城中的人同化为一个个行尸走肉的傀儡。
傅至景将他翻过身,他见到对方脸上的神情泰然而坚决,问他,“你愿不愿意和朕一起守住这片江山?”
或许对一个帝王来说,甘于分权是他最大的恩赐与让步,也是他爱意的证明,但初尝权势的孟渔在一瞬的迷失后,唯有更深的恐惧袭来。
他好似掉进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海域,不知道下一刻等待他是晴空万里,还是狂风恶浪。
傅至景见他久久不语,轻微地蹙起了眉,“孟渔?”
回应他的是孟渔逃避的吻。
孟渔十分热切甚至急躁地亲吻他,看似对他依恋不已,他却从无限的靠近感到了极端的远离——他已经得到了孟渔无声的回答,孟渔还是要走。
傅至景心中一阵绞痛,将人压在了处理政事的桌面,居高临下地望着抖抖瑟瑟的孟渔,冷声说:“你在用这种方式报答朕吗?”
孟渔难堪地偏过头,留给他一小片苍白的侧脸,眸里泪光涌动。
傅至景感受到孟渔怕他,在恨透他的同时,有冰霜似的畏惧从骨头缝里阴森森地传出来,叫空有权势的傅至景束手无策,仿若只要再逼问一句,孟渔就会彻底神志不清。
傅至景闭了闭眼,掩去里头的无可奈何,俯身成全了对方。
他抱住温热的躯体,一下下啄吻软润的唇,低声哄道:“别怕,别怕……”
今夜光庆殿的门再没有开过,傅至景在扭曲的爱欲里用权力短暂地拥有了孟渔。
作者有话说
做恨,一做起来就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
第72章
新帝和少君彻夜留宿光庆殿一事太过荒唐,传出去到底不合礼制,幸而能贴身伺候的都是新帝一手提拔的心腹,人人守口如瓶,只在私底下议论二人浓情蜜意,好不快活。
入秋之后,天一日日冷了起来,孟渔畏寒,太和殿早早就烧起了银炭,但他不大乐意待在屋檐下,隔三岔五就要往外跑。
他曾设法想从禁军身上偷到出宫的令牌,但手法不精,几回都被察觉也就作罢。
又发现御膳房每日运出用来装食材的木桶足以容纳一人,趁机躲了进去,结果没到宫门口就被扣了下来,还惹了一身腥。
再有混在下朝的官员里意欲蒙混过关……
孟渔逃离的法子层出不穷,却没有一个能成功,为此很是挫败不已。
挫败的不止他一人。
上回蒋嘉彦信誓旦旦说能带他出宫,不出所料碰了壁,大抵是觉着丢脸面,好些天才失魂落魄来找他。
“太妃说你是陛下的少君,没有陛下的准许,不可以带你出去。”蒋嘉彦岔岔不平,“我又去问父亲,父亲也是一样的说辞。”
他看着孟渔的眼光变得可怜,“我一个月都能出去两回呢,怎么到了你这儿,一次都不行?”
一大一小蹲在假山旁,皆托着腮,将两颊的肉挤得微微变形,远远看去像两个鲜亮的石墩子,宫人在离他们几步外的地方,听不清他们谈话。
孟渔不想把自己的烦恼强加在不知事的蒋嘉彦身上,忍俊不禁道:“那你以前在宫外都做些什么呢?”
蒋嘉彦兴致勃勃,“父亲会带我去游湖、踏青,还教我念诗、写字。”他的小脸很快跨下来,“可是后来父亲不要我了,如今我出宫也不乐意与他见面。”
孟渔想起二皇嫂离世的那日,才两岁的嘉彦不懂生离死别,在他怀里嚎啕大哭,年幼丧母的蒋嘉彦而后又被迫与父亲分别,他这个年岁还不明白大人的无可奈何,若是可以,蒋文峥又如何舍得将他送到宫里来?
“嘉彦,这天底下没有人比你父亲更在意你。”孟渔娓娓道来,“你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是二王爷日夜不休地照顾你,他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不要你呢?”
蒋嘉彦似有些动摇,但立刻又气汹汹道:“你少为他说好话,上次他拿藤条打得我疼了好几天,我才没有他这样的父亲!”
这话要是传到爱子心切的蒋文峥的耳朵里该叫他多么的伤怀,孟渔当然不知,蒋文峥早听过一回了。
他心里一惊,去拉嘉彦的手,想再劝说几句,后者兔子似的蹦起来,瞪着他,“你跟他是一伙的,我不和你说了。”
蒋嘉彦甩开孟渔,撒开腿就跑。
孟渔急忙忙起身去追,转过一个拐角,跟埋头走路的内监撞了个正着,险些摔翻在地。
内监心惊胆战地跪下来磕头,嘴里念着“奴才该死”。
孟渔沉吟不语地盯着对方的头顶,跟随他的宫人上前询问,“少君,您没大碍吧?”
他摇摇头,摆手道:“我没事,你走吧。”
内监感恩戴德,再给他嗑了两个响头才起身离开。
孟渔见蒋嘉彦已经跑得不见人影了,晃晃悠悠地回太和殿,恰逢午憩,便将宫人都打发到殿外等候。
片刻,躺在榻上的孟渔慢慢地张开了自己紧握的五指,掌心俨然抓着一小张被折叠成方形的白纸——是方才“不小心”撞到他的内监塞到他手里的。
他翻过身借着被褥的遮挡打开了白纸,简短的一句“风月平生意,江湖自在身”让他呼吸停了一瞬。
他下意识瞄了眼披风后宫人的影子,用力握住薄薄的纸张,心快速地跳起来。
谁会给他塞这样的诗句?又是在暗示些什么?
孟渔细细思索许久,蒋文峥的五官犹如在荡漾的水面浮起,逐渐变得清晰。
他紧张得背脊出了一点汗,琢磨着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白纸消灭,辗转反侧,全然睡不着了。
无论蒋文峥意欲为何,孟渔都不敢打草惊蛇,他暗暗定了心神,晚膳之前将纸张丢进了庭院里用作观赏的小水塘里,看着纸面一点点被浸湿,字迹彻底模糊才暗松一口气。
所幸的是,今日傅至景有要事商谈,直到深夜才回到太和殿。
这会儿孟渔已然冷静下来,看不出一点儿端倪了。
自打他给刘翊阳等人求过情后,深知有得就有失的道理,往后傅至景再想上塌,他便难以强硬地拒绝,睡得迷迷糊糊察觉有人在抱自己,他的身躯只是顿了一下就放松下来。
“吵醒你了?”
傅至景将下颌靠在了他的肩头上,轻轻啄吻他的面颊。
抱得太紧,孟渔不大舒服地动了动,轻哼了一声。
于是傅至景轻手轻脚地将人翻过了身,面对面地让额头抵在一块儿,小声夜话,“嘉彦今日惹你生气了?”
孟渔眼睫动了动,睁开眼,瓮声瓮气道:“没有。”
“受了气就说出来,你别太惯着他。”
“都说没有了。”孟渔想到傅至景的所作所为,声音大了点,“他才八岁,你把他关在宫里,又没有父亲母亲陪伴在身边,有点小孩子脾气是很寻常的。”
傅至景听出他的不平,轻笑,“你这是在怪我?”
孟渔不敢说实话,讪讪地抿住唇。
傅至景忍俊不禁,“我是关心你,你怎么也跟我闹起小孩子脾气了?”
“我没有。”
“你对他真不错。”傅至景轻抚柔软的脸颊,“若是能分一点给我……”
眼见要绕到不该绕到的话题去,孟渔把眼一闭,“我困了。”
话是这样说,可他心里藏着事,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吵醒,竟一时难以再入眠。
傅至景察觉到他的卧不安席,叫守夜的宫人将安神香给点上,又哄小孩似的一下下地轻拍他的背脊。
他跟傅至景之间存在着太多隔阂,本不该如此亲昵,可闻着清幽的香,那点儿不自在便逐渐散去,不多时就酣然入梦,一觉睡到天明。
睁开眼,身侧的傅至景已去上早朝了。
孟渔愣愣地躺了一会儿,深知不可再耽于安逸,傅至景不把他一次次的出逃伎俩放在眼里,用温柔乡给他做陷阱,温水煮青蛙,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消沉到无法再起反抗的心思。
难道他真的要将自己的人生葬送在这里吗?
“风月平生意,江湖自在身……”
多么快意自由的一句诗。
宫人听他呢喃,询问道:“少君,有何吩咐?”
他下榻穿鞋,三两步走到殿外去,望着辽阔的天,一遍遍在心中坚定信念,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绝不能灰心丧气。
下过两场秋雨过后,天气越发阴寒了。
孟渔讨厌冬天,讨厌下雪,可四季轮回不以他的喜恶而改变,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新一个寒冬向他逼近。
御花园的树木逐渐凋零,残花败叶落了一地,没有了观赏的用途后嫌少有人问津。
孟渔安静地捧着暖炉坐在凉亭里,远远望去,露出苍白又忧悒的侧脸,看起来比这萧瑟的秋还要阴郁。
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引起他的注意,他闻声回头,见到了并肩而立的蒋文凌和诺布——如今叫他乔云会更贴切些。
孟渔欣喜地站起身,等人靠近了,两人竟双双对他作揖。
他愣了下,听见蒋文凌说:“我和乔云前几日结了契,虽没有婚宴,但我二人能有今日已心满意足,孟渔,多谢你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