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渔不在那个位置,无法评判傅至景的所作所为,但雷霆手段虽奏效,恐会逼得末路穷途之人绝地反击。
“刘将军请留步。”
他终于盼到了刘翊阳,后者神色凝重,一见到他就将他拉到一旁,“你怎么来这儿了?”
孟渔早就准备好了说辞,“我想托你替我去看看文慎。”
刘翊阳一口应下,见孟渔欲言又止,立刻意会地往前走了一小段,等到了人烟较少之地才停住脚步。
孟渔让宫人在不远处等候,这才道出此行的第二个目的,“听闻朝中局势很是紧张,我有些担心。”
刘翊阳沉吟道:“改朝换代就没有不见血的,陛下这么做,也是为了朝野太平着想。”见孟渔仍是忧心忡忡,语气放轻了些,“你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其余的莫要太过忧虑。”
孟渔抬起眼注视着对方,“我知道有些话我不该问,但我既来找你,望你能给我一句准头。”
“你说便是。”
孟渔压低声音,“陛下会杀二王爷吗?”
刘翊阳英气的眉头紧皱,迅速地瞄了一眼周遭,“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孟渔即刻否认,“都是我自己的猜测。”
傅至景一定会知道他见过刘翊阳,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光明正大地见面,只是不得已拿文慎做了幌子。他更不敢把蒋文峥找过他的事告诉刘翊阳,怕无端连累对方。
看着刘翊阳沉重的脸色,他追问道:“到底如何?”
“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年来陛下与二王爷结了下不少无解的梁子,非你我可以揣测。”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刘翊阳如实相告,“我定不会让敌军死灰复燃。”
行军打仗尚且要将敌方一网打尽,何况关乎这万里江山。
孟渔面色一白,久久说不出话来。
刘翊阳急着握了下他的手腕,“我知晓你和二王爷有交情,但事关重大,你可千万不要犯糊涂把自己搭进去。”
他定定地望着孟渔,“如今他是天子,你明白吗?”
孟渔张了张嘴,片刻缓慢颔首。
刘翊阳松了一口气,放开孟渔,刻意扬声道:“少君放心,我一定好好劝十二王爷医治双腿,早日得以行走。”
孟渔猛地抓住刘翊阳的袖口,抬眸道:“你常在殿前,多关注陛下周遭的人,你行事也一切小心。”
刘翊阳只当他是受这场声势盛大的清剿影响,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这才昂首阔步地离去。
孟渔却在与刘翊阳三言两语的谈话里坐实了自己的猜想:蒋文峥九死一生。
到了那时,嘉彦该如何是好?
他气极了蒋文峥将他卷入了这场风波里,恨恨地踹走地面的一颗小石子,正想打道回太和殿,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福广却笑眯眯地凑到他跟前,“少君,陛下有请。”
孟渔心里打鼓,福广在这儿看了多久?
他压下慌乱,跟着大内监到了光庆殿,见到了正在案桌上批阅奏折的傅至景。
新帝还穿着黑金色的朝服,放下折子说:“你来得正好,替我把这身换了。”
福广弯腰端着托盘立在一旁,孟渔倒没有拒绝,只是若有所失的样子,动作有些迟缓。
傅至景垂眸看着忙活半天都解不开盘扣的孟渔,戏谑道:“越活越回去,连脱衣袍都不会了。”
朝服繁琐,平日都要两个宫人协助穿卸。
孟渔白得了这个活还要被挖苦,没好气道:“那你自己脱。”
“我和你说笑呢。”
傅至景把他搂回来,余光一扫,福广会意地放下托盘退出去。
偌大的光庆殿只剩下衣衫不整的傅至景和绷着五官的孟渔,后者脸皮薄,刹时想起前些时日在此处的荒唐,推了傅至景一把。
他提起精神将黑金锦袍褪了下来,沉甸甸的衣料搭在臂弯,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龙映入眼帘。
常服不必孟渔代劳,傅至景自个儿穿戴整齐,从背后抱住望着金龙发呆的孟渔,很亲昵地将下颌抵在肩头,道:“你想知道文慎的事,直接问我,何必麻烦刘翊阳?”
孟渔低头看着圈在自己腰上的大掌,坦然地说:“我怕你迁怒文慎。”
“我在你眼中这样小气?”傅至景轻笑,“你是他的皇嫂,嫂嫂关心小叔子,我怎会生气?”
一句调侃让孟渔面皮绯红,他挣扎开,“你不要胡说八道。”
傅至景追上来,三两下换了个姿势,将人摁在腿上坐好,“我字字肺腑之言。”孟渔不安分地扭来扭去,他有些疲倦地将额头靠在孟渔的胸口处,“别动,让我歇一歇。”
他整个脑袋都埋在孟渔的怀里,仿若孟渔真是什么能助他精神抖擞的灵丹妙药,好半晌才轻叹一口气,让孟渔得以双腿落地。
孟渔往旁边挪了点,说:“你叫我来,就是给你换衣服?”
傅至景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到桌旁,抽出一册卷宗交给孟渔,后者接过一看,是记录在册的宗亲家谱。
他随意地翻了翻,面露惑色。
“朕的后位只能由你来坐。”傅至景淡淡地道,“明年开春朕会拟一道圣旨诏告天下,让整个大衡都知道你是朕的皇后,子嗣一事,也该早日提上日程。”
孟渔顿时像拿了一块烫手山芋,即刻将宗谱丢还给傅至景。
他的反应在傅至景的预料之中,傅至景并不恼,悠然地翻开一页,缓缓道:“朕的几位兄长膝下皆有儿有女,年岁大些的已经开慧,亦有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儿。依朕看,还是打小抚养才能与你亲近些,不过看你喜好,由你来择定。”
孟渔听他理所当然地决定旁人的人生,气道:“陛下是要我夺人子女被戳穿脊梁骨吗?”
“只是接到宫中抚养,又不是不让他们见面,怎么说的好似要他们骨肉离散?”傅至景自顾自地往下说,“朕找个时日让他们进宫,你亲自去挑。”
傅至景把事情说得跟市场买菜一样简单,孟渔全然无法苟同,“我若说不呢?”
“那朕替你选。”傅至景是铁了心要推进这事,翻过一页,“六哥的儿子如何,十个月大,正在学说话,是再恰好不过的年纪。”
孟渔忍无可忍地夺走宗谱,双目圆瞪,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憋出一句,“你简直不可理喻。”
傅至景看着孟渔因为激动微微起伏的胸膛,“朕不这样做,难道要听那些老臣的话开枝散叶吗?”
他擒住孟渔的手腕将他拽到跟前,掌心贴住孟渔的小腹,眸光浮动,“你知道我为何要一意孤行,倘若你我能孕育儿女,我又何必去当夺人所好的坏人?”
孟渔觉着傅至景病得不轻,什么胡话都可以往外说,他斩钉截铁地道:“就算你强行把人塞给我,我也不会要的。”
傅至景见他态度如此坚决,一时默然。
孟渔又咬牙道:“你若非要我认儿认女,我就再也不吃一口饭。我想,陛下再神通广大,总不能逼着人把东西往肚子里咽吧。”
再不济,一头撞死就是,到头来,他唯一能用来挟制傅至景的只有伤害他自己。
傅至景果然凝神,却不是即刻应下来,而是模棱两可地问:“你当真不愿意认任何一个?”
“我不愿。”
“他记在你名下,往后就是你的子女,与你共享福泽,有你在的一日,便可庇护他一日……”
孟渔不明白傅至景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毅然决然道:“不必再说,谁我都不要。”
傅至景似乎认清他的决心,静静地凝视他半晌,有些失望地松开他,“容朕再想想。”
还有什么好想的?
明明傅至景已经做出让步,孟渔却觉着有更大的漩涡等着他跳进去,他心里惴惴,冥思苦想暂且未能有所发觉。
傅至景走至案桌前继续批阅奏折,唤福广上茶,后者领着个面生的小内监走了进来。
福广将热茶摆在孟渔跟前,“新进的洞庭碧螺春,请少君尝尝鲜。”
孟渔却只盯着低眉垂眼的小内监看,见对方躬着腰给傅至景上茶,问了句,“我怎么没见过他?”
“回少君,他是这两日从殿中省新提上来的。”
小内监依福广的吩咐过来拜见孟渔,孟渔却始终盯着傅至景,后者端起茶盏,他嚯的站起来,“等一等。”
动作声音不小,惹得稳重如山的傅至景都露出些茫然的神态。
孟渔抿了抿唇,在几人困惑的眼神支支吾吾地说:“我记着端到殿前的东西都要先拿银针试过,我只是好奇,我这杯有没有?”
福广答道:“少君放心,方才奴才已经试过了。”
孟渔困窘地坐下来,“那就好。”
傅至景垂眸无声一笑,当着孟渔的面儿抿了一口热茶,心情愉悦地评了声,“不错。”
孟渔借着杯盏掩盖自己的烦乱,咕噜饮了一大口,尝不出个所以然,片刻起身作别。
走出光庆殿,他深叹自己似乎有些太草木皆兵了,可是他想,他大抵是真的无法做到漠然对待一个人的死活,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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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赢了!”
嘉彦清脆的欢呼声将孟渔从走神里拉了出来,他看了眼桌子,牌面的胜负已定,微微一笑道:“嗯,是你赢了。”
“分明是你故意让着我。”嘉彦好不容易赢一回却不痛快,哼声,“你跟丢了魂似的,谁让你不高兴了,我替你教训他。”
看着神气地挥舞着拳头的蒋嘉彦,孟渔失笑,“你答应过我不能再打骂下人,这么快就忘了吗?”
孟渔在陪蒋嘉彦玩乐前,两人约法三章,他要这骄横恣肆的小殿下礼待他人,不许动不动就拿马鞭抽打内监,对人喊打喊杀。
玩心大的蒋嘉彦应得欢快,但偶尔还是难免露出些嚣张的底色来,他听此不情不愿地别过脑袋,又悄悄拿眼睛去瞅怅然不乐的孟渔,咕咕哝哝地说:“上回父亲让我把你带过来,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宫人都在外头,孟渔倒不必担心会被偷听到谈话,但还是压低声音,“我若是生你的气,就不会过来找你玩儿了。”
他和嘉彦凑近了些,脑袋挨在一起,“你近些时日见过你父亲吗?”
蒋嘉彦失落地摇摇头。
蒋文峥连儿子都不肯见了,孟渔心里一沉。
这几日他时常想单独和蒋文峥说说话,可对方每回在宫中见了他都有意躲避,四处都是宫人,孟渔不敢做得太明显,只得眼睁睁看着蒋文峥找借口远离,他心急如焚,真怕蒋文峥情急之下做出些不可挽回的错事。
可他也做不到对蒋文峥说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等冷酷之语。
若是如蒋文凌般放弃权势离开京都呢,蒋文峥有几分活命的可能?
孟渔想得头昏脑胀,没有心思再陪嘉彦打牌,神思不属回到了太和殿闷头就睡。
深深的恐惧和无力感让他睡得极不安稳,甚至梦见了从前在光庆殿他被指认假冒皇子时的场景,他涕泪横流地求君王饶命。
衡帝的身形似隐在满是瘴气山林里若隐若现,任由孟渔如何哭喊都无动于衷,倏地一道轻风走薄雾,那张可憎的脸骤然变成了傅至景清冷中沾了一点艳的面庞。
孟渔心脏如同被大掌狠狠捏住,冷不丁跌坐在地,高高仰着脑袋,还未开口,却发现傅至景根本看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