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炜放下奏疏,用力呼出一口气,如同严冬苦寒中喝下一口暖汤,浑身上下都熨帖了。
他闭目沉浸在创下功绩的喜悦中,他要给功臣嘉奖,以示重视!
“陛下。”长赢走进来,轻轻出声,“皇后殿下在门外,等候接见。”
赵青炜过于激动的情绪稍稍冷却,哦了声:“让她进来吧。”
这是,华明德自尽后,皇后第一次主动来见他。
华云荣进入殿内,停在三步之外,跪伏在地:“妾身请陛下降旨废后。”
赵青炜有些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华云荣认真道:“妾身嫁与陛下多年,却未曾育有一子,犯七出之条,无子。试问身为皇后,却无法为皇帝生儿育女,如何能做六宫之表率?”
他们之间,有着七年夫妻之名,却未曾有过一日夫妻之情。
华云荣知晓皇帝不喜欢她,表面功夫都欠奉,但那都不重要,只要她恪守本分,做好皇后应做的。
但父亲自尽,使她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下去。纵然是父亲的愚蠢与轻慢害死了他自己,她与皇帝之间,也始终会隔着父亲的性命。
身为皇后的职责,让华云荣没有在边境战乱时提出这个请求,无故废后一定会引来朝堂震荡,也会扰乱民心。现在西北战事已定,也是时候向皇帝表明心意了。
赵青炜愣愣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人,他的皇后。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他甚至找不到任何理由废了她,也从没想过要废后,那句话反而从华云荣的嘴里说了出来。
“不,我不会废后的。”赵青炜下意识说了出来,现在一切都走向正轨,废后毫无意义,只会带来骚乱。
他不会让废后成为他人口中诟病的理由。
华云荣双眸黯淡,看破他心中的想法:“陛下,您会成为千秋帝王,会有无数的女人与子嗣,皇后并非一定是同一个人。”
赵青炜站起身上前,将华云荣搀扶起来,语气放得轻柔:“皇后,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废掉你。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太医说你思虑过重,才会身体不好,往后放宽了心,不会有任何人能威胁到你的地位。”
他轻轻握着华云荣的手,用着最温柔的语气,华云荣却如坠冰窖,望着他的双眼渐渐绝望。
赵青炜不敢触碰她的眼神,握紧的手没有丝毫放松。
劝走了皇后,赵青炜再看桌上那些好消息,也失了兴致。
戌时,班贺受诏入宫。
赵青炜命人备好酒菜,邀班贺一同小酌。
“陆将军同我说,他想待在西南。”赵青炜余光观察着班贺的脸色,见他毫不意外,心下暗叹,果然还是无法改变。
班贺道:“陛下何必太在意陆将军身在何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陛下一声令下,陆将军无论身在何处,都会随陛下号令而动。”
赵青炜只得无奈点头,他还指望班贺能帮他劝一劝,这么说那肯定没戏了。
皇帝封陆旋为定西侯,想要让他继续驻守西北,却被他当场拒绝。
班贺为皇帝斟了杯酒,缓缓道:“陛下,臣想辞去官职。”
“你要辞官?为什么!”赵青炜想到皇后今日才说过的话,皱起了眉头。
一个两个,都要离他而去?
班贺道:“陛下有所不知,臣本就是为了先师遗愿,才勉强以工匠之躯入朝为官。能坐到工部之首的位置,是皇家隆恩,实非我个人之力所能达到。如今先师遗愿已然达成,臣也不该占着这个位置不挪窝了。”
此一时,彼一时,朝廷需要工匠,他自不推拒,再多口舌都能闭眼不看。可四海安定之时,让他一个工匠待在高位,群情汹汹,怕是会比往昔更甚。
他沾着酒液,在桌上写下“曳尾涂中”四个字。
盯着那四个字良久,直到酒液蒸发字迹残缺,赵青炜叹息道:“是我没能留得住你们。若是先帝在此,一定能得到一个更好的结果吧。”
班贺语气轻缓:“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赵青炜抬头,定定看着眼前那双一如既往温和坚定的眼眸,忽地吃吃一笑。
“班尚书,你知道吗,这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做得很好。”
班贺微怔:“怎么会……”
“以往,你只会对我说,‘你已经做到最好了’。那并非是对结果的满意,而是只能无可奈何的接受我。”
班贺笑着道:“陛下切莫妄自菲薄。”
他们小口饮着酒,不知不觉去了大半壶,灯下班贺双颊绯红,眼中醉意朦胧。
长赢前来通报,萧贵妃为皇帝送了解酒汤来,不敢打扰皇帝与臣子商谈要事,留下汤便回去了。
班贺低声道:“贵妃真心关切陛下。”
赵青炜眼神闪烁:“我知道。”
班贺举杯饮酒入喉:“珍惜眼前人啊。”
虽然班贺口齿清晰,思维敏捷依旧,但还是不好就这么让他离开,毕竟两人喝了不少酒。
皇帝做主,让班贺今晚留宿宫中。
等了半宿,没等到班贺回来,陆旋悄悄潜入皇宫,不客气地钻进了班贺被窝里。
“你说,我要是就这么把你弄走了,算不算大内窃宝”枕在班贺手臂上,陆旋满鼻都是他身上的味道。
班贺:“窃是算的,宝算不上。一个工匠罢了,都城是不会缺的。”
陆旋:“我缺。定西侯府肯定要重新修建,正愁不知上哪儿寻一个好工匠呢。”
班贺轻笑一声,默然片刻:“我们都走了,泽佑……”
“他不是自己选择留在都城,当他的工部小官吗?”陆旋抢白道。
班贺屈指轻敲他的手臂:“什么小官,他现在大小也是个员外郎。”
陆旋:“你当初一上任就是个郎中,比你差远了。”
“这怎么比得,没人刻意提拔,泽佑是靠着自己当了员外郎,往后还长着呢,凭他的能力,很快就能得到重用了。”班贺为师父的亲孙子打抱不平。
“所以,你还担心他吗?”陆旋侧身单手支着头,那双黑眸里传递出的柔情蜜意交织成网,密不透风地把班贺裹起来。
班贺恍然明白他的意思,释然一笑,仰头吻上他的唇。
延熙七年,二月。皇帝下诏,罢免工部尚书,永不复用。
一支队伍浩浩荡荡走出城外,向着西南进发。
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绣着暗色鸱鸮,仿佛一只飞鸟正归入山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