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芙芙驱散了候在宫殿里的侍女,让她们早些回去休息。
侍女们无声地行礼退下,临走前,有人偷摸着看了眼寝殿,王后躺在床上,因为发着高烧,呼吸沉重且急促。
清晨王后还在吃早食,熬夜狠了,整个人状态看着就不太对劲,果然,刚一起身就倒了,幸好芙芙女官眼疾手快把人给接住了。
伊西祭司来的时候,王后的皮肤烫得吓人,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没人能听清。
一天下来,侍女们熬药喂药,擦身,好不容易让王后的温度下来些了,结果到了晚上又烧上去了,温度甚至比白天的还要高上一些。
“按照我的安排,晚上轮流来照顾王后就好。”芙芙又叮嘱了一句,便放人各自去休息。
送走一众侍女,芙芙拿着打湿的毛巾走到榻边,把王后额头上又被捂热了的毛巾换下,重新放了新的毛巾。
冰凉的触感激得半梦半醒的人无意识打了个冷颤。
“王后,需要喝水吗?”芙芙声音很轻,怕惊吓到床榻上的王后。
梅丽特费劲儿地睁开眼,嘴唇已然干得翘起了一层皮,她仍是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到若不是一直关注着,可能都注意不到。
芙芙皱眉想劝,但也知道王后向来倔,无论大小事都轻易劝不动。
“那我给你润润唇吧。”芙芙站起身,想换块干净的巾子,还没动作,衣角就被人攥住,力道很轻,却不容忽视。
芙芙转头,正好对上王后隐隐有些恍惚的眼,她闭眼缓了下说:“阿娜卡呢?”
虽说烧得迷糊,但中途也醒过好几次,一次没见到这人。
芙芙一顿,回头去看门口,没有人,寝殿里只有她与王后,便压低声音回道:“午间就没见她了。”
梅丽特仍旧是闭着眼的,即便如此,头脑仍旧眩晕得厉害,面色苍白,不着妆容时脸上的皱纹无处遮掩,花白的头发略显凌乱。
她的声音干涩喑哑,和平日里完全是两个人:“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芙芙觉得王后眼下的情况应该平心静气的修养,纠结片刻,她还是如实说到:“芭斯泰特被围了,宫外传进来的最后一条消息是关于您的一些传闻。”
稍顿,她小声补充:“和屋卡有关。”
“什么时候的事情。”梅丽特问。
芙芙:“宫殿是午食后围的,领头的是法老身边的随侍,至于传闻……”
她略略犹豫,不太确定地说:“消息是今日晨时纳格送进来的。”
“纳格……”梅丽特缓缓睁开眼,高烧导致她的眼里满是红血丝,却掩不住她眼底的清明,“你拿纸笔过来。”
芙芙愣了愣:“您这是要写信?你现在的身体情况还是休息为……”
王后如今的岁数,别说是高烧,哪怕只是零星半点不舒服都要好些天才能缓过来。
梅丽特无声地看她一眼,芙芙后背生凉,未尽的话语卡在了嗓子眼里,不敢再多说,弯腰行礼去拿东西。
等她再回来,梅丽特已经坐起身,倚靠着枕头,额头鬓角满是冷汗,只是这么简单的动作对她来说都分外艰难。
芙芙将矮几搬到桌上,铺上莎草纸,将笔蘸了墨递给王后。
梅丽特接过笔,写下的第一个字抖得几乎看不出形状,芙芙见状连忙将那张纸抽走。
梅丽特喘了两口气,攥紧了笔,重新书写。
芙芙站在旁边,看到书信上的逐渐成型的内容暗暗惊心,等到王后一鼓作气写完,她才敢问出心里巨大的疑问:“王后,您这是……”
这信是写给米维尔,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叮嘱他上交兵权给法老,不可给神殿。
梅丽特没说话,只是让开手臂,芙芙将那张纸收起,铺上新的莎草纸。
第二封信是写给赫姆恩祭司的,让他主张设立新历年新法。
“王后!”芙芙这下是真惊了,历代法老即位时都会设立新的年号,颁布新的法律条款。
王后这是要让权?太突然了,王后是病糊涂了吗?
梅丽特撑着一口气,写下了第三封信,是给塞贝克将军的,比起前面两位的叮嘱,给这位将军的只有一句话,不必回底比斯。
“立刻让人送出去。”
写完,梅丽特身上的寝衣已经被冷汗打湿了,简短的三封信几乎耗光了她的全部力气。
“王后为何这般突然?”芙芙将信收起,却没有动作。
她怀疑王后是真的病糊涂了。
芭斯泰特被法老亲卫围了,无非就是因为那些子虚乌有的传闻,但芙芙并不认为法老能真的对王后做些什么。
王后掌权这么多年,岂是这么容易被撼动的。
但王后的这三封信,分明就是在安排后事,将依附于她的势力团体各自安排好。
米维尔带领朝中的武将主动上交兵权,仗着身后的塞贝克将军,以及如今周围国家的虎视眈眈,法老不会动这群人。
主张新历新法,摆明了是向法老投诚。
卸了那股劲儿,梅丽特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她缓了缓说:“大势已去。”
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哪一步开始出的问题,是拉塔巴被救走吗?不,还要更早,早在一个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节点。
芙芙不懂,王后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朝会中王后的支持者众多,何来的大势已去。
“纳格是第二道传令官。”梅丽特面容满是病痛带来的疲惫。
所有传递进来的消息会经过两道传令官,如果一直未收到回复,在一天的等待后,或者情况十分紧急,作为第二道传令官的纳格会启用特殊通道传递消息。
梅丽特很清楚,无论是拖延了一天,还是情况紧急,都已经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结果。
执政多年,对手无数,她能感觉到这次的对手很聪明,一环扣着一环,狡猾多变,来势汹汹,让她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
一天时间,足够这个人完成他的全部布局,设下天罗地网。
“可是您还有各位大人的支持。”芙芙意识到局势的严峻,但仍旧觉得王后过于悲观。
别的不说,塞贝克将军可是王后的绝对拥护者。
梅丽特看她一眼,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芙芙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看事情却是单纯,如果不是有了十足的把握,谁敢围芭斯泰特。
更何况,她自己是经不起推敲的,在各个方面。
所有的合作,依附都是建立在利益捆绑之上,一旦她失去了价值,合作伙伴会比敌人更快地对她拔出利刃。
“把信送出去。”梅丽特嗓子干得厉害,说完便克制不住地咳了起来,吓得芙芙连忙给她拍背顺气,递水让她润润嗓子。
梅丽特摆摆手,让她自去做事。
芭斯泰特被围,但想要传递消息出去却也不是难事,作最坏打算,即便是被截下来了,看到内容,对方也会让信顺利送到这几人手上。
“您不是这般会轻言放弃的人。”芙芙紧咬着唇,攥着书信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至少……至少塞贝克将军不会背叛您。”
就算王后真是屋卡公主,只要有塞贝克将军的支持,就没有人能撼动王后的地位。
梅丽特无声地扯动嘴角,唇色寡白而无神:“他不忠于我,他是忠诚于埃及。”
忠诚于强大的法老美杜姆。
芙芙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如何说,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见王后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只好红着眼眶将信收好,出去做事。
四十岁的人了,还是这般不稳重,梅丽特很淡地笑了笑。
芙芙是美杜姆给她挑选的女官,这么多年梅丽特身边的人换了不知凡几,唯独芙芙还留在她身边,这一待就是三十多年。
“终于来了吗……”她看向窗外的月色,皎皎如昨。
月辉洒落,穿过窗棱,照进麦涅乌的寝殿中。
伯伊以为拉赫里斯晚上会缠着要跟他睡,但直到他睡觉了,对方都没有这方面的表示。
虽然有点诧异,这大猫突然不粘人了,但他也乐得自在。
夜里,伯伊睡眠浅,隐隐听到身边有动静,瞬间就被惊醒了。
他闭着眼,耳边的声音随着大脑的清醒变得越发清晰,那人的脚步声很轻,若不是仔细听很难被发现。
窗外有风刮过,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床榻边,伯伊没有动作,仍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连呼吸都缓慢而绵长。
浅浅的呼吸声一点点靠近,伯伊在脑海中临摹着来人的动作,他在弯腰靠近自己。
克制的呼吸喷洒在脖颈上,一股隐隐的薰衣草香缭绕,伯伊闭着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下,这个味道他很熟悉,是他自己香囊的味道。
但除了他,还有一个人在使用。
伯伊不知道拉赫里斯大半夜不睡觉,突然跑过来做什么。
寝殿里没有点灯,只有窗户透进来的夜色照在床上,拉赫里斯垂着眼,视线一寸一寸地扫过,睡梦中的阿伊一如既然地柔软而温和。
拉赫里斯屏着呼吸,一点点靠近睡在床上的人。
压在身上的被角被人掀开,凉风顺着缝隙钻入,伯伊暗自琢磨这小子的目的。
一只体温明显偏高的大手攥住他的手腕,伯伊忍着想要将手抽回来的冲动。
许是太暗看不清,那人凑得极近,温热的呼吸喷在指尖,略显灼烫。
静默了片刻,他舒了口气,动作极轻地又将他的手放下,将掀开的被子轻轻盖上。
同来时一样,脚步声压得很轻地走出了寝殿。
周围又恢复了安静。
伯伊缓缓睁开眼,在黑暗中偏头看了眼寝殿外,从门缝中能看到外面仍有烛火点燃。
他举起手,是拉赫里斯刚刚看过的右手。
因着常年失眠,被吵醒了他总是会有一些脾气,但眼下,却是莫名笑了下,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
就这么一点伤,也值得这小子起夜来看看。
伯伊以为自己会如以往那样睡不着,但短暂的清醒后,他又睡着了,这次睡得很沉,再次睁眼已经是天色大亮。
“阿伊大人,”阿曼特敲响寝殿的门,等候在外,“该起了。”
伯伊下意识用手撑着坐起身,猛然压到了手上的伤,刺痛让他不自觉皱了下眉,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不过伤口包扎实在是厚实,倒也没有出现迸裂的情况。
阿曼特捧着熏好的衣服进屋,一边整理一边说到:“陛下正在沐浴,特意交代我等他来了再为您换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