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寒阳是仙宫修为最高之人,渡劫期的修为,只要他想隐匿踪迹,自然不怕有人窥视。
可他不知道的是,凤清韵有前世渡劫巅峰的经历,如今虽然修为不足,但神识上稍微隐匿自身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故而慕寒阳毫无察觉地端着酒杯,苦涩地看向那道身着嫁衣的身影。
“玉娘……”此称呼从慕寒阳口中一出,凤清韵猛地闭了闭眼,好似心中有无边的情绪要破土而出一般。
“我……我要再一次对不住你了。”慕寒阳艰涩道,“明天我就要和师弟完婚了。”
“师尊飞升前和我说……师弟对我一片真情,我不能负他,如若不然,便将我逐出师门,永世不得踏入仙宫。”
凤清韵听到这里,只感觉心头已经麻木了。
接下来耳边划过的声音,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在此刻之前,他从未后悔过自己的情意。
直到眼下,一切都不同了。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一切他自以为的回应,不过是因为师尊之名,以及……天下人的裹挟。
“朋友们为了庆祝我大婚,已经准备好了酒宴,我必须……”
“我必须光风霁月。”他端着酒杯,看着自己幻想中的,一见钟情的心上人,“玉娘,我不能有任何污点,亦不能……辜负任何人。”
不能辜负师尊对我的希冀,不能辜负师弟对我的情意,不能辜负朋友对我的期待,至于我自己的爱意……只能委屈你了,姑娘。
凤清韵垂眸看向指尖。
永远光风霁月……原来如此。
原来慕寒阳一直以来的心上人……竟然是“她”,怪不得,怪不得。
凤清韵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慕寒阳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找到“她”,又为什么不敢在旁人面前提起“她”。
——因为他问心有愧,明明是他亲手把“她”……不,亲手把他推向了高台。
分明是他做了负心人,面上却能装的那么到位。
何其可笑。
凤清韵收回目光,再也没有丝毫流连地回到了寝殿。
是夜,他罕见的没有修行,反而合衣睡去。
他梦到了和前世大婚前夕截然不同的梦。
他梦到了,那场他最不愿意回想的“幻境”。
梦到了……“她”被拱手相送的花烛夜,和那条龙。
距这场道侣大典举办的一百年前,凤清韵还只是个刚刚合体期修士的时候,他曾经根据一封上古卷轴,找到过一个古怪的小秘境。
而后他却因为一时不察,被卷入了一方幻化的天地。
再醒来时,凤清韵忘记了自己的名姓,忘记了如何使用法力,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妖而非人的身份。
那其实是一种十分危险的处境。
陷入幻境之中的凤清韵忘记了一切,只知道他是男子,可……幻境里见过他的所有人都叫他玉娘。
他原本想反驳,但潜意识中不知为何升起了一道莫名的声音——不要开口,不能被他们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最终他只得垂眸掩盖了眼底的涟漪,顺从地应了那些人的称呼,而后经历了一路的颠沛流离后,和他的母亲“李寡妇”一起来到了伏龙村。
他们母“女”二人是逃荒来的,但伏龙村不愧是赫赫有名的富庶村落,里面的人无比善良好客,不仅没有因为他们孤儿寡母欺负他们,还特意为他们收拾出了屋子,供他们居住。
感激之余,凤清韵很快便和他的母亲一起在伏龙村定居了下来。
在雾气弥漫,日升月落间,他们逐渐融入了这个富庶祥和的小村落。
可能是逐渐将两人视为了自己人,一年后,村民告诉了他们一则关于伏龙村富庶且经久不衰的真正秘密——后面那座伏龙山上,真的有龙,而且是龙神。
凤清韵一愣,微微睁大了眼睛:“……龙神?”
“嗯。”那个掌管村中婚丧嫁娶的婆婆神秘地点了点头,其他人连忙补充道,“只不过每隔五年,村子需要送去七尊“祭品”,龙神才能够继续保佑村落,否则就要降下神罚……让全村人陪葬。”
凤清韵闻言汗毛倒立,心下大受震撼,众人见状还以为他害怕了,连忙笑着安慰道:“玉娘别慌,就算真到了下次祭神,万不得已也不会选你的,放心。”
而后的几年中,村民也确实遵循了他们的承诺。
这几年里,李寡妇以杀猪为生,凤清韵便跟着母亲在伏龙村中生活。
如果他有印象,他便会发现,那李寡妇竟然和他百年未见的师尊长得如出一辙,那人分明就是剑尊钟御兰。
天下称剑尊,要么以剑为名,譬如凤清韵本人,有麟霜剑,世人便称为麟霜剑尊,要么直接冠以本名,比如慕寒阳,为寒阳剑尊。
而只有钟御兰,是唯一一个不需要加任何称谓的剑尊,她是有史以来最强的剑修,也是近千年来,最后一个飞升的人。
对于修真界大部分人来说,剑尊只是一个名号,可对于凤清韵来说,那是他的师尊,更是他的母亲。
她走后三百年,凤清韵几乎日日都在思念她,对她留下的仙宫更是不敢有丝毫怠慢。
而百年后再次喊一句母亲,却是在对面相见不相识的梦中。
幻境数年匆匆而过,“玉娘”在幻境的引导下,爱上了同村日日替“她”挑水,为“她”献殷勤的“莫郎”。
而村里人见两人两情相悦,村长便做主,和李寡妇一起商量着定下了婚事。
有些事可能就是注定的,凤清韵明明没有任何记忆,却还是对和他师兄模样的人一见如故。
然而一切就像是可怖现实的预演。
筹备婚礼的前几日,凤清韵奉母命去村长家走一趟。
然而刚走到门口,他便听到了屋内传来的交流声。
“从一开始的五年……到三年,再到一年。”村长苦不堪言道,“一次足足……足足要七个!”
另外一人说了句什么。
“村里实在是没人了。”村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今年只能送上去一个,不知道龙神是不是会大怒。”
凤清韵看了看外面,却见阴霾一片,不是个好天气。
他推门而入后,村长蓦然变了脸色,似乎怕吓到他,连忙柔声问了许多,最终打发他回去了。
婚期定在了当年祭祀后的第一个晚上。
伏龙村的习俗似乎和外面不一样,这里的婚礼既不是中午也不是傍晚,而是天彻底黑下以后。
但李寡妇母“女”二人入乡随俗,也不便多问,便答应了。
然而,婚礼当夜。
凤清韵穿着血色的婚服坐在轿子中,轿子却突然停了。
外面紧跟着吵扰一片,接亲的队伍也乱了几分。
凤清韵掀开帘子看向外面,却见原本作为“祭品”的人,竟然浑身是血地跑了下来,连滚带爬地跌倒在接亲队伍中。
人群中有人惊呼道:“阿武!是阿武活着回来了!”
“龙神要死了……龙神要死了!”名为阿武的青年抓着最近的接亲者,目光无比明亮道,“我没能一击毙命……但祂连留下我都做不到!祂要死了!”
他的话中确实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压榨村落几百年的魔龙濒死的兴奋。
可凤清韵心下却有些说不出的古怪,那是种毫无缘由的不对劲。
“好好好,好孩子。”村长不知从哪里赶了过来,笑着将他扶了起来,“今夜是玉娘大婚的日子,别扰了人喜事,过来说。”
而后他便把那人扶到了一边,婚礼继续。
于是一切都好似没有发生一样,黑夜中,无数人喜气洋洋地接着亲。
轿子很快便摇到了莫家,凤清韵隔着帘子看了眼外面——莫家正门上挂着的灯笼红得像血。
喜轿落定,那个和他心上人长得一模一样的未婚夫亲手将他从轿子上请了下来。
接下来的一切流程都很正常,正常得有些诡异。
直到拜堂。
他未婚夫的爹娘死得早,只能特意请了村长和李寡妇作为高堂。
“一拜天……”
然而话音未落,一人突然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村长!阿婆说……就在今夜,龙神指定了新的祭品!”
整场婚礼的空气突然凝滞了。
村长听了这话再顾不得其他,连忙站起来道:“此话当真?!”
“当真!”那人气喘吁吁,眼神却和先前那个名为阿武的“祭品”一样,亮得可怕,“阿婆说……事成不成,可能就在今夜了。”
凤清韵站在原地,于盖头下微微蹙了蹙眉。
婚礼现场的其他村民也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这种近乎狂热的表情,但除此之外他们却忍不住对视,彼此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兴奋之下的一丝隐忧——龙神被阿武所伤,眼下却指定了新的祭品。
传闻龙神报复心极重,按理来说早该降下神罚让整个村子为之陪葬。
可神罚久久未降,看来龙神的神力确实衰弱到了一定程度,弱到连惩处整个村落的做不到,只能再降下神谕选择新的祭品。
但龙神毕竟又是龙神,任谁都能看出,这个新选的祭品,恐怕是有去无回了。
村长也顾不得大婚不大婚了,闻言神色匆匆地带着那报信者往外走,只留下一句:“玉娘大婚,有话出来说。”
那场婚礼最终没能往下进行,拜天地拜了一半,宾客便走了大半。
而高堂空了一半,自然也无法拜高堂,至于该对拜的的时候,凤清韵那位未婚夫因为心系村中百姓,扶了他一把后隔着盖头道:“玉娘,事关村子存亡,我得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且委屈你一下,先回屋等我片刻,我马上便回来。”
凤清韵被他送到屋坐在床榻上,等到月上柳梢头,门外终于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娘子……”那人在大婚之夜,穿着婚服,对上凤清韵期待无比的神色,说出口的话却让人遍体生寒,“这次本该枣哥去的,可是他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方才村长又去求了龙神的旨意,祂说可以换人,只是……”
凤清韵在盖头下轻声道:“只是什么……?”
“只是……”他的新郎愁眉不展,为村民操碎了心道,“祂指名要你去。”
“所以……你能替大家走一遭吗,玉娘?”
——你能替天下人去死吗,清韵?
是夜,月色撒在村子的道路上,冷得像冰又像玉。
傍晚才用过的喜轿,摇摇晃晃的再次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