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红衣少年面色有些苍白,却还是强撑着笑道:“凤宫主好。”
只不过笑完他便面色一凝,微微蹙眉似是在忍耐什么,可惜慕寒阳在这方面本就是粗人,依旧没发现他的小动作。
凤清韵倒真还了礼,身为慕寒阳办过大典告过天地的道侣,面对道侣仅以师弟身份介绍自己时,他竟然一点也不生气,好似早就习惯了一样,果然传闻中一样“随和”,像个没脾气的面人。
想到这里,那些修士心下难免泛起一股微妙的异样。
天下皆知,慕寒阳乃是正道当之无愧的魁首,也是剑尊飞升前钦点的仙宫之主。
奈何他胸怀天下,忙着惩奸除恶荡尽妖邪,自然没空为仙宫俗物所羁。
故而他虽为仙宫大宫主,实际负责仙宫一应事务的,却是凤清韵这个二宫主。
这些修士忍不住抬眸打量着面前这位近在咫尺的仙宫实际掌权人,最终却发现——这人实在是乏善可陈。
平心而论,凤清韵的脸是全天下都排的上名号的好看。
和慕寒阳那种正气凛然的英俊不同,凤清韵外貌上的优越是完全不带任何偏向性的,也不带任何攻击性的美。
温润如玉四个字仿佛天生就是为他而生的,这种美在三界八荒之内都是客观的,便是黄泉族来了也得夸一声好看。
但也仅此而已了。
修真界以实力为尊,貌美之人不胜枚举,空有美貌毫无实力,那便只是一具有形无神的美人壳。
至于凤清韵的实力,他确实是正道三位渡劫大能中最年轻,也据说是最注重修行的一位,只不过他如此修炼下来的最终成果……那就有些贻笑大方了。
凤清韵跻身渡劫后仅出手过一次,但那唯一一次的结果,却是在仙宫天门外被魔尊一剑赢下,可谓正道之耻。
虽然传闻终归只是传闻,凤清韵和魔尊那一战到底如何,无人知道细节,可眼下看来,平平无奇都不足以形容这位凤宫主的实力,或许渡劫最弱的称号更适合他。
想到这里,那些修士因为见过了慕寒阳的实力,心下难免生出了一股狐假虎威般的轻视。
凤清韵微微垂眸,将一切尽收眼底。
这种微妙的态度他见多了,慕寒阳带回来的宾客朋友中,十个里面至少有三五个都是此种态度。
慕寒阳对此却分毫未察,他见双方互相见了礼,正笑着想说什么,然而恰在此时,那红衣少年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随即当场吐出了一口鲜血。
正殿内陡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静,而后瞬间便炸开了锅。
“连道友?!”“子卿!”
慕寒阳蓦然回神,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腕,一边往里度真气一边紧张道:“那老狐狸也对你下手了?你为何不同我说?!”
那红衣少年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想让大家担心,其实也没什么大碍,寒阳哥哥不必为我紧张……咳咳!”
慕寒阳输送进去的真气十不存一,脸色当即越发凝重起来,撂下一句:“清韵,我带子卿先去露华池,劳烦你即刻去请木老夫人一趟。”
言罢他直接将人打横抱起,转身朝殿外走去,其他人见状连忙也跟了上去。
那少年虚弱地靠在他怀里,面色白得似雪,衣袂却红得像火,缭绕在慕寒阳的臂弯中,看起来无边的相配。
来述职的法弘长老刚好撞见这一幕,脚步随即一顿,有些异样地看向站在殿内高台之上,安安静静看着慕寒阳背影的凤清韵。
那一刻他突然有了种莫名的感觉,好似凤清韵下一刻就要白日飞升一般。
……
半日过去,那红衣少年连子卿的血终于是止住不咳了,只是木老夫人迟迟未到,看着臂弯中面色越发苍白的少年,慕寒阳终于忍不住蹙眉,从温泉中起了身。
是夜,凤清韵和往日一样,分了身外化身在正殿,以防仙宫弟子有俗务相扰,而本体则在寝殿中修行。
此甲子的修行即将在本次满月之夜归于大圆满,为了防止本体修炼受扰,凤清韵特意在寝殿周围下了结界。
按理来说,渡劫以下根本闯不过这层结界,可凡事总有例外。
灵力随经脉运转,即将度过最后一个周天归入识海小乾坤时,阵法结界上突然波纹微动,凤清韵蓦然抬眸,过了三息后,他嘴角硬生生渗出了一丝鲜血。
——六十年以来的所有修行,此刻皆因为闯入者而前功尽弃。
“清韵。”可来者踩进寝殿后反倒一副压抑情绪的样子,好似是上门质问一般沉声道,“木老夫人到何处了?”
凤清韵闻言披散着头发坐在床榻之上,垂眸擦了一下嘴角的血,半晌没有说话。
眼下那红衣少年危在旦夕,慕寒阳本就一肚子急躁,见凤清韵还是如此温吞,当即火上心头,刚想说什么,却见对方于榻上掀开帘子直直地看向他。
妖族本就在容貌上天赋异禀,而灵植一脉自有雌雄蕊并开者,虽然凤清韵本体并非如此,可这一幕却恍得慕寒阳一愣。
那种妖族特有的,微妙的绮丽非人感几乎破土而出,可恍然间,那种特异感便不见了。
“我尚未去请木老夫人。”凤清韵轻声道。
慕寒阳闻言当即从那种被蛊惑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回过神后有些急躁道:“子卿他现在生死未卜,为何不——”
“师兄上次为冷月仙子欠木老夫人的诊费未还,若琳顾念仙宫颜面,用她的啸月铃替你还了。上上次师兄为宣武阁的张道友求药,抵了师尊留下的天啸剑。”凤清韵看着他的眸子轻声反问道,“师兄这次又打算赊什么?”
慕寒阳被他噎了一下,刚起来的火又被自知理亏的情绪压了下去。
他踱步到榻前,坐到凤清韵身边后便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清韵,人命关天,那些东西不过身外之物……我知道你觉得他们修为低下不配抵师尊的旧物,但修士之间本不该以贵贱论处,人命更不该有先后之分。”
凤清韵垂眸看向指尖,翠绿的藤蔓伸出后化作一把墨色的簪子,他一声不吭地挽起了头发。
慕寒阳这话他已经听太多了。
天底下总有这种人。
面对朋友时慷慨解囊,面对需要救助的陌生人拔刀相助,唯独面对真正被他划为亲人的父母妻女时,他的慷慨却化作了利刃。
可能英雄古往今来本就如此,天下人的苦他都看在眼里,唯有亲人是可以被牺牲的。
英雄身后的人,本就该是故事中无声的存在。
然而凤清韵的沉默被慕寒阳理解成了松动,那人舒了口气,抬手环住了他的肩膀,一如两人年少时那样。
“好师弟,我这个当师兄的面子哪有你的大啊。”他低声下气道,“木老夫人单木灵根出身,你本体又是灵植……一根支蔓就能解决的事,反正日后还会再长出来的……”
“眼下人命关天,算师兄求你了,你就再替师兄去一次,好不好?”
第2章 风月
面对慕寒阳堪称低声下气的恳求,凤清韵恹恹的不愿多言,只轻声道:“师兄那位齐贤弟还未醒吗?”
“没有。”一提起这个,慕寒阳的语气一转,当即不好起来,“齐贤弟内伤未愈不说,没想到子卿也被……甚至子卿受的伤竟比齐贤弟要更重一些,他却硬生生忍了一路没告诉我……那老狐狸的手段实在是下作!”
他言及朋友受的苦难,那副感同身受的懊恼模样实在真切。
做慕寒阳的朋友大抵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只不过慕寒阳那些自认为肝胆相照的友人,却未必和他一样一片赤诚。
至少在凤清韵得知的消息中,分明是他那位齐贤弟求娶狐女不成,恼羞成怒想强占,所以才被狐主所伤。
这倒是真应了白若琳那句,她大师兄只是脑子不好,亲疏不分,本性并不差。
然而她本性不差的大师兄,却并不知道他身旁的师弟刚刚被他毁了六十年的修行。
此刻的他正在为新结识的朋友受了委屈而愤愤不平:“狐主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动手,妖主却连面也不出,妖族果然俱是一丘之——”
然而他把话说到一半,才突然想起什么,蓦然截住了话头,一下子有些慌乱道:“清韵……师兄不是说你。”
凤清韵轻声应了一下:“无妨,我知道师兄不是说我。”
慕寒阳见状还想再说什么,凤清韵却已经不想再纠结这些了,他抬手把慕寒阳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推了下去:“我明白师兄的来意,我这便去请木老夫人。”
言罢他微微起身,留慕寒阳一人略有些愣神地看着滑落的指尖。
有一丝说不出的异样顺着指尖攀上心头,好似有什么东西即将如眼下的月色一样从手中逝去了。
不过很快慕寒阳便回过了神,意识到凤清韵终于松了口后,他也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麻烦你了,清韵。”
凤清韵掐了决梳洗,闻言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语气间带着些许敷衍,可惜慕寒阳并未听出来,还紧跟着道:“等你今夜请完木老夫人,明天一早,便以仙宫的名义警告那老狐狸,这次的帐——”
凤清韵一听这个,动作当即一顿,话都没听完便打断道:“此事不妥。”
慕寒阳呼吸一滞蹙眉道:“有何不妥?”
“妖族与仙宫素来交好,每年天门大典狐主皆亲自前来。”凤清韵道,“怎可因此等小事,伤了仙宫与狐族的和气。”
慕寒阳一口气没上来:“……人命关天,清韵,你管这叫小事?”
凤清韵转身和他对视,那副一言不发的样子像极了三百年前他被魔尊一剑败于天门,慕寒阳匆匆赶回仙宫时看到的样子。
他心下猛地一跳,当即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人命关天,”凤清韵重复了一遍,直勾勾地看着他道,“师兄,狐女的命便不是命吗?”
慕寒阳一噎,而后总算意识到了凤清韵的态度到底为何如此,心下反倒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还好,他只是听信了传言,并非和我不睦,亦并非记恨于我。
于是他回神立刻解释道:“那些只是传闻,齐贤弟他并非那种人——”
“狐主亲自托人送来了那日经过的玉碟,言辞恳切,不希望我仙宫因这等低劣之人和狐族产生嫌隙。”凤清韵指尖一扫,从虚空中夹出了一枚玉碟,“方才大殿之上,顾念师兄颜面,未拿出来,眼下铁证如山,师兄要看吗?”
慕寒阳的反应倒是完全不出凤清韵的意料:“他们狐族最擅长此等狐幻之术,我和齐贤弟相知相遇整整三年,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到底是何为人——”
“我和师兄相知相遇整整六百年。”凤清韵却蓦然道,“可这六百年间,师兄何时像信任外人一样信任过我呢?”
此话一出,偌大的寝殿霎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静。
这句话堪称振聋发聩,直接把慕寒阳先前所有心底不敢面对的可能全部盖棺定论了。
他喉结微动,面对凤清韵的指责好似充满了不可思议。
一时间谁也没有言语,空气状似凝滞了下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凤清韵率先收回目光,语气冷淡道:“师兄不信也就罢了。”
他垂眸挽好头发,转身理了理衣袂道:“我去请木老夫人,至于仙宫和狐族……不可能也不会因此等小事而产生嫌隙,我也不会以仙宫的名义再同狐主谈什么,师兄请回吧。”
外人皆道凤清韵对慕寒阳百依百顺,可唯独慕寒阳本人清楚,他这个小师弟看似温和纯正,实则行事间自有自己的一套准则,外人几乎无法越雷池一步。
曾经的慕寒阳尚且可以一试,如今看来,他不知何时已经被划到了准则之外。
意识到这点后,慕寒阳呼吸一滞,而凤清韵一副懒得多言的样子好似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得他喉结微动,忍无可忍道:“……清韵,你我相识六百余载,从你还是颗种子时,我亲手把你种下,到现在你却觉得我不信你——”
慕寒阳好似真的被伤到了一样,他震惊于凤清韵的言语,完全不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哪里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一时间都有些口不择言。
“可我倒是觉得近三百年间,我越发看不透你了!我的师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开始囿于这种所谓的人情世故,拘泥于这些俗务……”慕寒阳语气艰涩道,“你实力百年未进,虽为渡劫,却被这些凡人才会惦念的事耽误至此,简直就是明珠暗投,你就从来没想过——”
刺耳的词句在耳边炸开,凤清韵闻言蓦然闭了闭眼。
俗务,师尊留下的仙宫,对他的师兄来说只是俗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