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颤抖着手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一封平平无奇的信,掉着泪递送到慕寒阳面前。
这个素来自信的天之骄子,闻言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陡然回神。
信上没有任何禁制,明明以慕寒阳的神识,只是扫一眼便能看到内里的文字,可他却依旧像个凡人一样手抖着接过。
凤清韵是他亲手养大的,从一颗种子浇灌到化形,再到识字,都是他亲自教的。
曾经他的师弟很喜欢给他写信。
但后来他的朋友实在太多了,师弟的信时常寄来被那些朋友截去“观赏”。
而后他们便会调侃,两个渡劫期修士,竟然还用这种凡人一样的方式交流。
那些信让他在友人面前丢尽了颜面。
再后来他收到信便不再回信了,只是传音一句“收到了”,而再后来,连传音也没有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凤清韵也终于不再写信给他了。
那些信,慕寒阳曾经保留着,可一次被朋友看到取笑后,他喝多了仙酒,冲动之下心中泛着说不出的滋味,于是他恼羞成怒下一把火烧将那些信烧了个干净。
但信中的内容他其实时至今日依旧记得:
“师兄,见信安,师尊飞升那日埋的酒,如今已经满二百年了,师兄有空可以回来启封。”
“师兄,见信安,师妹又长高了,日日念着师兄回来相聚。”
……
“师兄,见信安,今日听了凡人的诗文,感念良多,特抄送于师兄观看。”
至于后面抄送的内容,则在酒宴之上,被人截了胡,当众念了出来。
慕寒阳那一阵子新认识的俱是偃月帮的人,他们素来不羁惯了,于是一边念一边以此揶揄慕寒阳。
其实他们并无恶意,话语中甚至还有对他们二人感情甚笃的羡慕。
然而慕寒阳脸上依旧臊得慌,两人加起来小两千岁,虽然彼此之间是道侣,但他又不是真的断袖,凤清韵抄的这些话简直让他在友人面前下不来台。
而且他又不傻,当然知道……念他回来相聚的不只是小师妹。
“慕道友,你不会真的心悦你师弟吧?”一脸上带疤的刀客笑着给他倒酒道,“什么姑娘不姑娘的,是编出来哄我们的吧?”
其他人闻言纷纷笑道:“有理有理,我说也是!”
不知道是醉意还是心下蓦然的触动,慕寒阳闻言一瞬间有些恍惚,一白衣少年却在此刻道:“怎么可能,寒阳兄又不是断袖。”
慕寒阳蓦然回神,定了定神摆手道:“柳贤弟说的对,是师弟执意心悦于我……我身为师兄难道让师弟为难吗?”
“那他这也太……还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方才的刀客拿着信读道,“比人间的小娘子都要黏糊。”
大家一听,纷纷笑起来。
慕寒阳被他们臊得难受,端起酒壮胆般喝了一口,随即把仙酒一砸,劈手夺过那封信,引了灵火就要烧。
那些人原本只是调侃,见状纷纷变了脸色:“哎,慕道友——!”“那可是凤宫主给你的……”
可没等他们劝完,那封信便已经灰飞烟灭了。
而后慕寒阳生怕做的不够决绝,像是在向不存在的心上人和天下人展示自己的忠贞一样,他忽略心头逐渐弥漫的钝痛感,从储物戒中拿出剩下所有的信纸,当着无数惊愕的面孔,把那打信纸全部付之一炬了。
而后全场酒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鸦雀无声,自那日起,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麟霜剑尊和寒阳剑尊的道侣之名,果真是麟霜剑尊强求而来的,而寒阳剑尊心中心心念念的,依旧是他那个没有在人间留下任何痕迹的心上人。
时至今日,慕寒阳其实还记得看着火焰吞噬那些信时,醉意麻痹之下心头的微妙刺痛感。
如今,那股迟来的刺痛终于绵延成了滔天的苦楚,吞没着他的理智,搅碎了他的灵魂。
他的小师弟先前从未到过凡间。
他曾不止一次许诺过要带他的师弟和小师妹一起下山,然而那人从新芽等到化形,又从化形等到渡劫,五百余年过去,却依旧没能等来他的承诺。
最终他的师弟终于耐不住师妹的苦苦哀求,于是趁着清闲,带着师妹偷偷下山,进了人间游历。
红尘万丈,迷了小师妹的眼,她流连得几乎忘了自我。
然而她师兄游历不到半天,心心念念的却依旧是他那个强求而来的道侣。
他分明只是听了出人间最普通不过,连凡人都觉得无趣乏味的戏,却心心念念着要分享给师兄看,甚至因此未能等到回仙宫,便迫不及待地抄录下递送给慕寒阳: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注1)
只这一封信,换来了无数人的戏谑和慕寒阳的恼羞成怒,最终迎来了烧去一切的火光。
而如今,火光散去,大道将倾,像是一语成谶一般,天地相合,山川倾覆。
慕寒阳手上那封带着血迹的信上,再没了昔日温柔含蓄的嘘寒问暖,只剩下了轻飘飘的一句话:
“此去无期,愿与君绝。”
第8章 重生
素来恃才傲物不可一世的寒阳剑尊,在看到信纸上那短短的一行字后却蓦然一愣。
有那么一瞬间,周围的天地在他眼中都变得黯然失色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耳鸣声。
然而大音希声,身处那股轰鸣声中的慕寒阳反而感觉自己一瞬间失去了听觉,什么都没听到。整个人宛如深陷囹圄般,过了良久才慢慢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后巨大的恐慌瞬间抽走了他四肢中的所有力气,他缓缓从信纸中抬眸,那神色间的空白和悲怆几乎浓重到了让人窒息的程度。
他一滴泪都没有流,可神情间难以言喻的哀恸和说不出的悔恨浓烈得几乎直上云霄,惹得他周围那些友人见了都忍不住震惊且动容。
然而凤清韵看着他师兄如此模样,心下却好似在看别人的一生一样,一点多余的波动都没有。
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像是沙漏,他对慕寒阳的情谊早就在一天天的消磨中被漏了个空空荡荡。
眼下看着他师兄痛哭流涕的模样,他非但一点多余的感情都挤不出来,反而满脑子都是另一件事——龙隐临死前所言,到底是何意?
慕寒阳的恐惧在这一刻终于成了真,曾经满心是他的师弟,眼下面对他的哀恸却无动于衷,反而心心念念着另外一个人留下的话语。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其一。”
凤清韵一边默念这句话,一边又在思索他眼下这种玄之又玄,明明该神魂俱灭,却又好似带着生机的状态是怎么一回事。
但他连多余的探查动作也做不了,他甚至做不到“低头”这个动作。
亦或者说,凤清韵现在并不能称之为“个体”,反而更像是传说中合于大道,作为一种无痕无体的意识而存在于世间。
正当凤清韵陷入沉思时,他眼前滔天的洪水之间,船头之上,慕寒阳死死地攥着那打信纸,任由身旁人苦苦劝阻,终于从那种痛不欲生的状态中抽离了一些。
紧跟着他的泪水便决堤而出,当即便打湿了信纸上仅存的墨迹。
堂堂仙宫之主,正道魁首,眼下哭得却像是痛失珍宝的幼童。
那些疲于奔命的修士第一次在向寒阳剑尊乞求帮助时没有得到回应,更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模样,以至于一时间他们都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滔天的黄泉水卷积着末世一起袭来,载着数百人的船只在洪水中飘零,然而慕寒阳生平头一次忽略了他最为重视的苍生,好似要把这些年的懊悔通通由泪水还给凤清韵。
然而凤清韵并不在乎。
倘若一百年前,甚至不用一百年,倘若几年前他看到慕寒阳为他哭成这幅模样,恐怕早已欣喜若狂了,然而眼下他却对此置若罔闻,反而抬眸眺望远处——那是魔界的方向。
魔尊虽死,可魔界之中,说不定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像是为了验证心底的猜测一样,这一次凤清韵没有选择移动,而是略微动念,心中默念魔界的方向。
而当他再抬眼时——
魔界,浮屠山。
山顶宛如莲花般开裂,滚烫鲜红的岩浆从下面喷薄而出。
魔尊已死,实力弱小的魔修惨叫着被岩浆裹挟而去,而剩下的魔修却不似正道中人恐慌地跟随在慕寒阳左右一样,反而各有打算。
毕竟魔道之内,实力为尊,如今魔道至尊的位置空缺,自然谁都想顶上。
对于大部分魔修来说,哪怕是天崩将近,临死前能做一个时辰的魔尊,也算是“朝闻道,夕死可矣”了。
末日之下,一干瘦骷髅握着脊骨制成的鞭子,陡然在岩浆中劈开了一条大道,嘴上骂道:“操……到底怎么回事!”
传闻魔尊之下有八十一位魔皇,实力不容小觑。
其中有四位,传言能与正道渡劫期抗衡。
这恐怕便是传闻中的魔皇之一——千髅叟暝鸦。
与此同时,一位面容美艳服饰气质却庄严肃穆的妇人反手掏了一个偷袭她的魔修的心脏,随即就把那血淋淋热腾腾的心脏往嘴中一塞。
而令人震惊的是,那妇人吞下后一抹嘴角的鲜血,修为竟然瞬间提示一档,硬生生突破了渡劫。
天雷瞬间滚滚而来,她抬手一挥,竟然轻描淡写地便挡住了汹涌而来的雷劫,她就那么站在万千电雨中,抬眸看向远处逐渐逼近的天崩。
凤清韵见状心下一跳,天下九位渡劫中,魔道仅有魔尊龙隐一人而已,在此之前从未听过魔道中还有其他渡劫修士存在。
眼下看来……这些魔修似乎害怕什么,在故意隐藏实力。
“天地之间……如今已经不剩几道气息了。陛下驾崩,仙宫那个小宫主也没了声息,倒是他那个不中用的道侣还活着。”那女修抬眸望向天际,似乎在用渡劫期的修为感受着什么,“黄泉女是上古大战的唯一幸存者,如今连她也不见了踪迹……一切为时已晚。”
“龙隐和那小宫主死一块了?他该不会无情道因人而破,索性跟人殉情了吧?”那骷髅在此刻居然能笑出来,只是笑声伴随着骨头声,听起来着实有些渗人,“要我说反正都是死,不如当着他那个道侣的面睡一把,刺激还解恨呢。”
旁边一女声全程没有言语,听闻这话后却跟着笑道:“听说那小宫主还是个雏呢,这么多年了,姓慕的可真是暴殄天物。”
那女子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恶意:“本座倒想看看,姓慕的要是真看着他师弟当他面被人操到哭出来,他还能不能维持他那副光风霁月,让人看了就恶心的大侠模样。”
凤清韵都听愣了,缓了良久这才认出这女子到底是谁。
——万圣魔皇月锦书。
她的本体据说是度厄海的罗刹女,修魔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因为天生擅长蛊惑人心,她早年不知为何和慕寒阳结下了梁子,而后慕寒阳一剑将她斩落魔皇境界,她自此元气大伤,时至近些年才勉强恢复魔皇地位。
如此一来,她恨慕寒阳似乎也说得过去。
只是恨的方式就……
“依本座看,那小宫主细皮嫩肉苞都没开过,稍微一碰恐怕就把持不住了。”月锦书笑得妖冶且恶毒,“倘若他当着慕寒阳的面躺在陛下身下哭着喊夫君,那才叫给姓慕的长脸呢。”
但那刚升为渡劫的妇人宛如没听到耳边的污言秽语一般,蹙眉看向天际的神色严肃得好像什么正道修士一样,前提是凤清韵不认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