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嘉易闻言,往后退几步,拿手机拍了几张。
想起和赵竞第一次见面,他还在摄影系上学。
聚会上一眼看见赵竞,觉得这个人很适合被拍。五官深刻,骨骼立体,身材也高大舒展,彩灯的光照在他的肩膀和鼻梁上,光影堪称完美。韦嘉易无心按下快门,那一张照片其实不错。只是赵竞脾气太臭,走过来就让他删掉。
没有想到时隔多年,赵竞也会找他拍照。他低头看了一眼屏幕,确定赵竞如果以后破产,也可以去给工程车拍拍广告。
虽然出师不利,公关人员的话倒是说得有点早。只过了几分钟,赵竞开窍一般上手了。
挖掘机移动着,缓缓向前,灵巧地把挡路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挖开,倒到一边。
“可以拍了!”工作人员反应过来,高兴地说。
韦嘉易一惊,随机按下录制,给赵竞拍了一段CEO开挖掘机的视频。
透过挖掘机的玻璃,赵竞的面色十分严峻,手在档把上熟练地做着精细的操作。韦嘉易一边观赏,一边想,赵竞好像还真没有乱吹牛,是有点过硬的技术傍身的。
挖掘机一路推进,韦嘉易没有一直拍摄。
他拍了几段,觉得差不多足够挑选,就放下了手机,走路跟着。走了没多久,挖掘机突然停了。
赵竞把臂架抬高,熄了火,打开车门,回头喊他:“韦嘉易。”
韦嘉易闻言走近,抬头看到赵竞眉头微微紧皱,手按在门上,低头对他说:“不太对劲,你到前面看一下。”
韦嘉易一惊,绕到挖掘机前面,看见泥土里露出一截大腿。
他的心重重一沉,半跪下去,双手掏走土块,挖开不知哪冲来的海草和石头,将埋在土里的遗体往外拉。
遗体是一名男性,体型较大,泡过水后,脸都已看不清。
韦嘉易双手有些颤抖,咬着牙想将他背起来,但遗体和活人不太一样,手臂又冰又滑,拖起来很费劲。他刚想喊公关人员过来帮把手,赵竞的声音很近地响起:“这边给我。”
他抬头一看,赵竞不知什么时候下的车,拄着腋杖,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唇紧抿着。
“一人一边。”他简单地说,而后有点艰难地俯下身,用右手接住韦嘉易抓着的遗体的手肘,往上拽。
韦嘉易拉另一边的胳膊,借着赵竞的力,把遗体背起来。
刚走了几步,韦嘉易抬眼,竟看到不远处公关人员举起了手机,仿佛觉得这能用来做公关,想拍下这一幕。
闪光灯刹那亮了起来,韦嘉易还没来得及开口,赵竞反应极快地松了腋杖,抬手牢牢遮住遗体的脸,同时眼睛紧盯着公关人员,声音几乎凶猛:“你干什么?”
腋杖掉在地上,碰到石头发出闷响。
公关人员呆在原地,不敢动弹。
赵竞盯了他两秒,伸手指着他,强压着怒火,低声叱骂:“把照片删了。”韦嘉易也被稍稍吓到,才知道赵竞真正发怒,原来是这种模样。
公关人员战战兢兢地删了照片,韦嘉易看到他嘴唇都泛白,对赵竞道歉。赵竞又骂他:“你有没有常识?会干就干,不会干就滚。”让他回车里,不要在这碍事。
等他离开,韦嘉易想去给赵竞捡腋杖,问赵竞能不能坚持几秒。
赵竞心情很差地点点头,韦嘉易松开遗体,迅速过去捡,余光感觉赵竞摇摇晃晃的,差点往前摔,但还是站住了。
韦嘉易把腋杖递给赵竞,赵竞拿稳,韦嘉易又看到他的球衫上都是污渍,手臂上还有不少伤口,结着深粉色的痂。
走了一段,李明诚和其余两个公关也过来了。
他们的神色变得沉重,接下韦嘉易和赵竞背着的遗体。赵竞一言不发,又拄着拐杖,沿着清理过的路往前走,坐回不适合他身高的挖掘机里。
一整天,韦嘉易和赵竞挖出了四具遗体,李明诚拿着探测仪,在尼克救援的房产那检测到生命迹象。
赵竞开着挖掘机过去帮忙,救出一对母女,由尼克送去了医疗所。
太阳完全落山,确认没有其他生命迹象后,他们载着遗体,前往临时的遗体安置中心,把他们搬进冰库。
回民宿的车上,所有人都没心情说话。
或许只有自然能够兼具乐观与残酷,从不为单独的生命作出停留。仅仅两天,山风的气味已恢复原状,带着清新的热带植被气息,从窗外刮进车里。像一种安慰,说逝去的虽已逝去,安全的也都已安全。
洗了澡又沉默地吃了饭,韦嘉易本想和李明诚一样直接去睡,但不小心注意到赵竞没回房间,而是去了客厅,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坐着。
他有些担忧,觉得赵竞经过白天的救援历程,可能会再次产生应激,心里犹豫着,已经走了几级楼梯,还是认命般叹了口气,重新下楼了。
他一走进客厅,赵竞就扫了他一眼,而后转开视线,继续望着电视的方向。
“想看电视吗?”韦嘉易劝自己耐心,问,“你还好吗?”
赵竞含糊地“嗯”了一声,不知在回应哪个问题。
韦嘉易坐在离他不远的单人沙发,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待了一小会儿,赵竞终于开口:“怎么还不开电视机?”
“哦哦,不好意思。”韦嘉易道歉,找了遥控,把电视打开。
电视正好调在新闻台,播海啸灾情,除了布德鲁斯岛外,还有其余不少地区受灾。
韦嘉易才忽然起来,自己还没把接下来的工作安排好,便边听新闻,边给经纪人编辑一条短信,说他想在布德鲁斯岛再留两周,做志愿者。
经纪人很快便给他回了电话:“我可以先帮你沟通,但客户那儿你得自己去道歉,而且得把接替的摄影师找好。”
“我知道,我会做好的。”韦嘉易承诺。
“还有,普长科技CEO的秘书白天联系我了,”经纪人又说,“你要帮他拍什么照片,他给那么多?还是我被杀猪盘诈骗了,你认识赵竞吗?”
韦嘉易看了看赵竞,新闻已经播完了,赵竞在看泡面广告。看得还挺入迷的。
“认识,我回来说。”韦嘉易对经纪人说。
经纪人立刻求他,千万好好表现,不要失去这份收入,得到他确定的回答,才肯挂电话。
放下手机,韦嘉易在心里盘算着找哪些摄影师朋友代他工作,赵竞忽然开口:“韦嘉易,你白天拍的那些照片和视频,也删了吧。”
“怎么了?”韦嘉易抬头,问他。
“我不做这种公关。”赵竞眼睛还是紧紧盯着电视机,冷硬地说。
韦嘉易怀疑赵竞大概自己感觉说话时没有显露分毫情绪,但从韦嘉易的角度看,靠在沙发上的腋杖已经快被他的右手掰弯了。
很显然,赵竞还在生气。
“可以,我都删掉。你别想那么多,也不是你想出来的公关策略。他当时应该是太想把工作做好吧,才想得有点少。既然没造成实质性的损害,你也别放在心上了。”韦嘉易觉得他有点可怜,安慰了几句,又问:“你要看着我删照片吗?”
“不用。”
赵竞语气还是冷冰冰,不过手终于松开了,像听进了韦嘉易的话。
想起经纪人的叮嘱,韦嘉易心中无奈,想了想,又说:“不过既然你给钱,我把照片发给你留个底吧,我这边删掉,好吗?”
赵竞瞥了瞥他,忽而不知想到什么,表情变了变,看起来奇奇怪怪的,又神色微妙地看韦嘉易好几次,才低头摆弄了下手机,递给韦嘉易,上面一个二维码:“加吧。”
作者有话说:
韦嘉易:。。。。。。
第9章
待在客厅的一个小时,韦嘉易似乎忙着把接下来两周的工作安排给别人。
他不停走到玄关去接打电话,进进出出七八次,忙得像动物园里捡香蕉的猴子。语气也变化多端,和有些人称兄道弟,对有些人又低声下气。上一秒平静地看新闻,下一秒电话响了,接起电话就热情地喊哥。
不过现在,赵竞对他的反感已经很浅,可能是因为相处了几天后,赵竞感到韦嘉易的性格不完全能用虚伪概括,也有一种能够安抚别人的温柔和责任感。另外,经过了生与死的磨砺,赵竞觉得自己的个性也得到了升华,比以前更宽容、谦和,不再像他母亲所说的那么非黑即白。
韦嘉易和他要私人的联系方式,他给了。毕竟韦嘉易把他从沙滩边扛了出来,而且他答应韦嘉易来参观博物馆,不给显得太吝啬,以后联系也不方便。
在这方面,赵竞从来落落大方,不是一个小家子气的人。
电视上,九点半的新闻播报后,韦嘉易好像总算把能安排的工作安排完了,又开始哈欠连天。
他背靠在沙发上,保持一种每个身体部位无需用力的姿势。应该想多和赵竞待一待,忍着没说想去睡。
赵竞倒是无所谓他在不在,有一搭没一搭聊聊天也有助于缓解白天的低落。
看完新闻,赵竞宣布:“好了,我要睡了。”
韦嘉易闻言跳起来,对赵竞说了“晚安”,才上楼。
赵竞拄着腋杖走回房间,洗漱躺在床上,开了一盏暗暗的台灯。
窗外是无垠的晚空,他本要睡觉,思绪一转,又拿起了手机,靠在床头。
母亲发来了几条消息问他情况如何,什么时候回家;父亲说:“今天没看到什么公关新闻,你没出门?”
赵竞发了一张韦嘉易拍的他开挖掘机的照片,回父母:“拍了照,不过不想发新闻。”
白天的事对赵竞来说,绝不是能够用来宣扬的那种经历,就算是父母,赵竞也不希望他们对此了解太多。任何就此事可能出现的对赵竞的认可、称赞,都毫无必要,太多余了。
即使此刻看到这张照片,赵竞的心情都变得沉重。
父母都睡着了,没回他。
赵竞身体累,但是还不想睡,想到刚才韦嘉易加他的时候,朋友圈有很多照片,顺手点开看了一眼。
赵竞自己是从来不看也不发这些东西的,他对别人的生活没兴趣,不暴露自己的生活,因为容易产生安全风险,其次没什么好发。
韦嘉易发的这些,生活类的也不多。平均一个月两三条,大部分都是工作展示,文字也很简单,写些工作内容,还要感谢甲方。
赵竞拉下去,看到了母亲举办的那场慈善活动。韦嘉易把母亲拍得挺好看的,她戴着去年她生日,赵竞送的翡翠耳环。照片里,翡翠绿得很还原。母亲和母亲的秘书都点赞了。
没想到韦嘉易连他母亲都有好友。赵竞也点了赞,认可他的拍摄技术。
接着往下拉,他发的都是赵竞没兴趣的明星、杂志拍摄,偶尔夹杂着和同事深夜喝酒的干杯照片。
一直翻到五年前,赵竞发现了一条不合群的朋友圈。
韦嘉易发了一桌家常菜,菜色普通,反正赵竞看着没什么胃口,摆在一张破破烂烂的木桌上,文字配的是“小潘进组前做大餐”。
赵竞觉得有点奇怪,马上打字评论:“小潘是谁?”
评论完,赵竞的睡意来了,关灯安稳地睡去。
韦嘉易早晨醒来,发现昨晚联系的最后一个摄影师朋友刚刚回他消息了。
对方说有空,可以帮他上工。
韦嘉易松了口气,给对方打电话去,感谢了半天。令他庆幸的是,他平时人缘不错,不管是客户还是朋友都很理解他,能帮忙的全都帮了忙。有几个客户了解后,还参与了对小岛的慈善捐款。
挂下电话,韦嘉易突然发现朋友圈有两条新提醒,点开一看,从心情轻松变成差点心梗。除了赵竞,应该没人能做到把别人的朋友圈翻到底后,再在一条五年前的朋友圈下面打下这四个字。
韦嘉易发的潘奕斐做饭的照片,如果不是赵竞回复,他自己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