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去世的那个晚上给他打了电话,说爸爸妈妈忙完了,可以回家了,雾雾想不想我们啊,他眼泪都已经掉了下来,但是自己擦掉。
怕他们晚上开车回来太累,就努力板着语气说:“不想,我想你们干什么,好烦。”
他听到电话另一头,爸爸妈妈都笑了声,妈妈跟他说:“那我想你行不行?”
然后妈妈笑着挂了电话。
当时他不知道这是他跟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晚上一直睡不着,熬到很晚才终于睡了过去,但没睡多久,陆敛就跑来找他。
陆敛是他爸爸的徒弟,他爸爸让陆敛有空照顾照顾他,所以给了陆敛他们家的钥匙。
他被陆敛晃醒,睁开眼就看到陆敛通红流泪的眼睛,跟他说:“师父师母出车祸了。”
岑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陆敛赶到医院的,那个晚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沉沉的夜幕压下来,他的世界轰然倒塌。
岑雾在医院见到了姑姑,姑父跟堂哥也来了,姑姑抱着他哭,姑父在旁边安慰他们。
岑雾一开始没哭,他嗓子很干涩,茫然地问姑姑,“不能再抢救了吗?”
姑姑流着泪说不出话,姑父跟他摇了摇头,岑雾眼眶发红,眼泪才突然掉了下来。
当时他家里已经没钱了,能还债的都拿去还债,他爸爸手头拍了那部叫《飓风》的电影,也投资了很多,倾家荡产,就指望这部电影赚钱,然后把债务都填上。
姑姑跟姑父掏钱帮他父母办了葬礼。
葬礼当天,阴蒙蒙的天气,还下着雨,姑姑在他爸爸妈妈坟前跪坐着,他撑了把黑伞,站在后面给她挡雨。
他姑姑叫岑容。
岑容低头擦着眼泪,她母亲去世得很早,父亲抚养她跟哥哥两个孩子又很忙。
她从小几乎是她哥哥,也就是岑雾的爸爸岑深带大的,后来岑深结了婚,岑雾的妈妈也对她很好,很照顾她。
再后来她父亲也去世了,她喜欢上了现在的丈夫,对方也是父母双亡,算不上特别有钱,但很努力也对她很好。
岑深给他们买了房子结婚。
她比哥哥小了十几岁,年龄差很大,说是哥哥嫂子,其实更像她的爸爸妈妈。
他们也离开了,这个世界上除了丈夫跟孩子,她只剩下岑雾一个亲人。
岑雾这年十三岁,年初的时候外公去世,年中父母又出了车祸,只留下沉重的债务。
当初为了还债,姑父卖掉房子,又把几乎全部积蓄都拿了出来,等那部电影拍完,虽然不至于挽救外公的公司,但起码他们不需要再过躲债的日子,谁都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
姑姑跟姑父带着他回家,他们也搬了家,搬到一个很老旧的破房子。
岑雾没继承遗产,按道理也不继承债务,但欠的钱太多了,总有追债的上门。
往他们家门上泼鸡血,半夜敲门耍赖,追到他姑姑跟姑父的单位去威胁,报警也没用,顶多拘留几天又放出来。
甚至有一些根本没关系的,没给他们借过钱,也上门来讨债,半夜梆梆砸门,在门口骂说:“岑家的人都死绝了?岑深的儿子呢?!”
岑雾唇色都很苍白,姑姑跟姑父让他待在卧室别出去,堂哥也安慰他说没关系,还有我们呢,但岑雾趴在门口看到姑姑挨了一巴掌,姑父也被人按着打,头上都在流血。
岑雾瘦削的指.尖都在发抖,他很害怕,也很愧疚,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直到某天晚上他翻开了一。
六岁的谢归澜已经会写很多字,晚上陈卫国在外面发疯,跪在地上按住宋令薇暴打。
小谢归澜眉眼沉冷,攥着笔在本子上写下几个字,勇敢,勇敢。
然后他放下笔,走到客厅,拿起个酒瓶就用力朝陈卫国砸了下去。
陈卫国本来就喝醉了,脑袋很昏沉,就算小谢归澜力气不是很大,他也被砸晕了过去。
宋令薇满脸都是泪,抱住谢归澜哭,绝望的日子里她抱住谢归澜就好像有了希望,她在等谢归澜长大带她走。
谢归澜总能一次又一次救她水火。
岑雾拿起笔,在本子写下了勇敢,勇敢,然后就站起身,不顾堂哥的阻拦朝门口走去,少年的背影清瘦挺拔。
他扶住姑姑的肩膀,出去跟那些人说:“我是岑深的儿子。”
今晚来的几个人根本没给他家借过钱,就是看岑家倒台,也想跟着敲一笔,他姑姑跟姑父想息事宁人的话就会给他们几百块钱。
那些人盯着岑雾,少年过于纤细雪白,有几个人差点笑出声。
他们以为岑雾要给他们钱。
岑雾却抬起头,少年漂亮的双眼冷若冰霜,嘴唇动了动说:“我没钱,滚。”
对方愣了下,没想到岑雾竟然敢跟他们叫板,顿时暴怒,冲上来就想打人,但往前一冲才发现岑雾拎了把菜刀。
岑雾当时也不会打架,他只是不管不顾地到处乱砍,对方又不是铁了心想要钱,搞不好要的钱还不够被砍伤的医药费。
他们一看岑雾死都不给钱,也觉得没劲,就骂骂咧咧地走了,再也没来过。
七岁的谢归澜在雨夜杀了那个魔鬼,他再也没在本子上写过那种小孩子幼稚的字。
但岑雾收起那个本子,他再也不逃避了,他开始接受父母已经去世,开始接受他们留下的债务,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亲人。
他要继续走下去。
他姑姑是个护士,姑父是高中老师,很温和儒雅的一个人,很爱姑姑,一开始也对他很好,包括他堂哥,也很照顾他。
但时间长了,没有止境的追债,他姑父在学校被人指指点点,堂哥也被骂说你家是不是欠别人钱没还,听说有人因为你们跳了楼。
公司破产拖垮了很多人,跳楼的是一个股东,他以为岑深肯定能力挽狂澜,所以扔了很多钱想拯救公司。
谁知道岑深死了,他的努力付诸东流,绝望之下爬到岑雾外公珠宝公司的高台上想跳楼,还好被人救了下来,没出大事。
但岑雾的外公是珠宝大亨,破产本来就很轰动,他父母的死更轰动,媒体争相报道,一年到头都是各种流言蜚语。
有些很荒谬,说他父母假死想躲债的,说他外公年轻时在港圈混,手上有人命所以才遭报应的,抬不起头,人都是会变的,姑父对他越来越冷淡,堂哥也不愿意再见到他。
岑雾身体不太好,晚上生病发烧,小脸烧得苍白憔悴,姑姑在旁边陪他,突然看到岑雾嘴唇动了动,她低下头,才听到他在叫妈妈。
“妈妈,”岑雾烧得昏昏沉沉,睫毛都是湿的,他鼻翼微微翕动,嗓子又哑又小,带着点微弱的颤抖,说,“我想吃荔枝。”
他父母去世前三天,他爸爸其实从家门口路过了一趟,但当时岑雾在学校。
他很忙,没办法去看岑雾,知道他喜欢吃荔枝,就自己没吃晚饭,省钱给他买了一袋荔枝放在家里,然后给他发消息说,等你吃完了,爸爸跟妈妈应该就回家了。
岑雾知道他们没钱,肯定是没吃饭给他买的,所以都没舍得吃,放到冰箱里,想等他们回来一起吃,很馋了才会偷偷拿一个。
然后就发生了车祸,等到葬礼结束,他回家才发现荔枝都已经坏掉了,腐败发霉,他也开始了一生漫长的潮湿。
“姑姑去给你买。”姑姑擦了擦眼泪,就半夜三点多出去给他买荔枝。
当时是很冷的冬天,她顶着雪出去,到家手都冻红了,剥开一颗喂给岑雾。
岑雾发着高烧,眼尾带着病态的红,其实人还没醒,但眼泪莫名其妙流了下来,嘴里的荔枝也带上了眼泪的咸味。
那双手很柔软,很温柔,好像他的妈妈。
姑父听到姑姑出门,就被吵醒了,等姑姑从他卧室出去,就跟姑姑吵了一架,说家里还剩几个钱,你跑去买这些。
岑雾隐隐约约听到了他们的争吵。
他姑父以前年轻浪漫,很爱他姑姑,他们是高中同学,结婚很多年还像当年的初恋一样,现在却开始嫌弃姑姑。
冬天下着雪,他姑姑很喜欢玫瑰,但现在家里条件不行,舍不得买,晚上接他放学,经过卖玫瑰的小摊子,眼神停留了好几秒,最后又挪开,挽着他的胳膊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岑雾抿了抿嘴唇,第二天到学校,帮同学写作业赚了十块钱,然后给她买了一枝玫瑰。
姑姑收到以后很开心,晚上雪很大,灯光映下来,岑雾发现她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开心得像个十几岁的小女孩。
就好像她还在上高中,跟哥哥嫂子住在一起,晚上到家就能见到他们。
人生为什么会有分别呢。
他们到家以后,姑姑把玫瑰给插了起来,被姑父看到以后又跟她吵了一架,本来温和的男人争吵起来面目竟然也很狰狞。
岑雾不在意姑父现在对他不好,毕竟他真的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
但他觉得自己应该走了,也许他当初就不应该来,不然他们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待在姑姑家,就会花姑姑跟姑父的钱,他的成绩又还不错,但堂哥因为之前追债的事情,在学校抬不起头,成绩也一落千丈。
他什么都失去了,岑雾却还没变,跟当初一样,他妈妈却还是对岑雾那么好。
岑雾能感觉到他在恨他,赖在他家里,霸占他的父母,毁了他的一辈子。
他过生日的时候,姑姑给他买了个蛋糕,因为这个蛋糕,姑父又跟姑姑吵了一架,岑雾决定搬出去住校。
本来就不是他的家,他不应该待这么久,所有人都因为他变得更不幸了。
他可以接着帮同学写作业,去街上发传单,反正总能赚到钱的。
姑姑却坚决不同意,不让他走,甚至这么多年头一次跟他发脾气。
岑雾当时已经十五岁了,长开了一点,冷雾一样的漂亮眼睛,肤色也很冷白,衬得人也很寡情,他皱眉跟她说:“我早就受够了,你以为我很想待在你家吗?我有我自己的爸妈,为什么要跟你们住在一起?”
姑姑愣了下,红着眼眶没再阻拦他。
岑雾就这样搬了出去,但追债的人两三年来一直没放过他们,姑姑在医院当护士,总是上夜班,他不放心,怕她晚上被人堵住。
他每天晚上都等她下夜班,然后偷偷跟着她,直到看到她回家,他才回宿舍。
岑雾十六岁那年,陆敛找他一起拍电影,还带来了几个以前他父亲团队的老人,离开他父亲的团队,从顶尖导演的剧组退下来以后,他们因为圈内一些矛盾,过得并不好。
陆敛不太能扛事,而且年纪也不大,岑雾就扛起了整个剧组,拍了那部《蝴蝶》。
剧组的演员基本都是电影学院的学生,岑雾还找了几个演技好的群演。
他们下雪天在很冷的地方拍戏,女主演晚上生了病,是他背着带去医院的。
剧组经费不足,他自己什么都舍不得吃,但是给演员跟工作人员的伙食不错。
都知道他们的导演很年轻,总是冷着脸,骂人也很凶,但没有一个人想走,岑雾年轻单薄,却成了他们的主心骨。
反正有什么事找岑导就没错。
他们剧组又小又破,在影视城都被排挤,拉不到投资,被人轰出门。
但岑雾一冷下脸来,就没人敢沮丧,他们都知道岑雾肯定会能做得到。
岑雾其实也很紧张,头一次被采访甚至很害怕,他年轻冰冷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畏惧的情绪,他在自己剧本扉页也写了几个字。
勇敢,勇敢。
陆敛真的很笨,很多人都说他不适合当导演,但师父没嫌弃他,还是把他带在身边教,直到师父走了,他仍然没长进。
晚上下了戏,剧组的人几乎都走了,他坐在片场偷偷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