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窗外,窗外漆黑一片,路灯也没有亮。
末世一个多月后,各种备用发电设备大概终于到了极限,终于彻底断电了。
他那边是早就电路改造,改接了太阳能和风力的发电机,因此没有发现断电。
电力供应坚持的时间比周耘想象的要久一些,前世他们离开的时候小区还没有停电,但在酷暑中也已很难捱。
大概是之前还有军队保卫维持着电力、广播等基础设施的基本运转,但随着去火星的船离开蓝星,秩序终于难以再维持下去。
究竟是什么时候断电的?关远峰也不说,也许也是身体不舒服又没有电话信号难以求援。
幸好还有彗星。周耘看到床边放着关远峰的假肢,心里叹息。
关远峰对自己的需求太过漠然和忽视。
他伸出手掌,在掌心凝结出了一块薄冰,水系升入三阶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能够凝水成冰,拥有攻击的战斗力。
没想到晋级是这样简单而顺理成章。
周耘将冰块举着看了几眼,将它纳入关远峰嘴里,但关远峰只动了动,没有醒过来。
周耘将滚热的关远峰背了起来。关远峰从大腿开始截瘫,体重很轻,而他自有异能后,身体素质比一般普通人要好很多,背起来并不困难。
从天台穿过,天上繁星浩瀚,夜色如水,但气温却没有下降,仍然是暖热的。
这样炎热的天气很快让失去照料的作物迅速死亡,末日的粮食危机生存危机前所未有,蓝星上的人类飞速减少。
直到人类发现异能,而且通过吸收晶核能够异能升级,抵御丧尸。
人类有了新的出路。
水系异能者制造干净的水源,火系、雷系等等战斗系异能者轻易剿灭丧尸,土系构造高台和高墙基地,异能者联合起来,渐渐形成一个个基地。
而具有医学、农学等等各种专业技能的普通人也被召集起来,围绕异能、丧尸、变异植物、动物开展研究。
有人为了生存殚精竭虑,有人为了权力汲汲营营,有些人为了人类的未来无私贡献。
关远峰的灼热的呼吸打在他脖子处,他想起前世看到浸泡在防腐液里,四肢俱全但没有呼吸的那具高大英挺的尸体。
他为人类付出一切,却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耀和尊重。
此刻他活着就是最好的,他需要尽快为他触发异能,并为之设法断肢重生。
这个人已经没有了求生的意志,有些人一旦不被需要,便轻易地放弃了自己。
前世他脆弱无能,关远峰为了保护他,大概联系了自己的队友,然后一起护送去了最近的基地,之后他便签了自愿参加试验的协议。
他没想到这一世他准备好了一切,却因此让他失去了生存的意志。
他会为了他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邻居的平安,为了一只狗而战斗到最后一刻,联系队友,却对自己的安危无动于衷,对自己的生存漠视。
周耘将关远峰带到了自己房间的隔壁房间,这里从前是自己母亲住的房间,母亲去世后就一直空着。
这次重生回来,他早有打算是要给关远峰住的,自然也重新收拾过了。只是小区之前没有断电停水,因此也不好提。
把关远峰放到床上,将空调打开降温,在手里凝结了一块冰块,替关远峰擦拭身体降温,然后从一旁拉了个吊瓶过来给关远峰输液。
关远峰的手很大,手掌心全是厚厚粗粝的茧,指节有力,但肤色却带着不健康的青灰色,青筋凸起,尤其是小指上青筋明显,掌心纹路深,很明显的气血不足。
周耘挑了个细的留置针,将针头插入他手背,给他接上输液瓶,将他手放好,拿了本书在一旁坐着看了起来。
输液效果立竿见影,很快关远峰的体温降了下来,周耘替他把了脉,又给他吊了一瓶盐糖水。
关远峰醒过来的时候,先看到的是周耘垂着睫毛看书的侧脸,屋里光线是黯淡的,但空气中有着米粥的香气。
他动了动,发现身上酸痛沉重,周耘已立刻转头看向他,一边伸手按住了他的手:“别动,还在输液。”
关远峰渐渐恢复意识,带了些歉疚:“对不住,影响你休息了。”
周耘微笑:“不必抱歉,你是病人,我之前生病也是你照顾。”
他抬头看了眼输液瓶:“大概还要十五分钟。我去把粥盛出来,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关远峰道:“粥就行。”
周耘知道他一定是这样的答复,随遇而安凡事不挑剔的人,其实根本原因在于对自己需求的漠视。
他道:“你那边已停电停水了,我自作主张已经把你那边的行李皮箱都拿过来了,改造电路我不擅长,还是建议你住在我这边。这房间一直闲置着,我偶尔在这里练练字看看书,你安心住着吧。”
关远峰知道这是势在必行的,末世水电等等一切资源难得,没必要分开两边住,没有推却:“麻烦你了。”
周耘道:“不麻烦,都末世了,我们就两人,应当互相照应才是。”
关远峰看他走了出去,手肘撑了撑,发现床边有扶栏,而床头有着按铃、吊瓶等设施,是一张医用护理床。应该是周耘过世的母亲住的房间,他大概怕自己心里不舒服,没有说,只说是闲置。
关远峰想起之前周耘拿出来的电梯,心里想着周耘之前说的,为了照料生病母亲从大城市辞职回来,如今看来果然是无微不至。
他起身看到自己的假肢和轮椅都整齐放在床边的一张藤长椅上,但浑身发软的他没力气将假肢穿戴上去,而自己身上原本的汗衫已经换下,换了另外一身自己干净的衣衫,想来是在自己那行李箱里找出来的。
他记得昏迷过去之前浑身早就被汗水湿透,想来对方把自己搬运过来又擦拭身体换衣裳,早已看完自己全身上下了,包括残缺的肢体。
倒也没必要掩耳盗铃还要佩戴假肢,徒增对方护理的难度。
他想起之前在医院里吃喝拉撒全部依靠医护人员的难堪时候。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看了下这间房间,这里他自己对面那套房间布局是一样的,但看得出来是主卧,套内有着卫生间,落地窗拉着窗帘,外边有阳台。
房间里收拾得很是整洁,除了床、衣柜、五斗橱以及五斗橱上放着的电视机外,醒目的是窗前一张黄杨木长书桌。
书桌比一般的书桌要宽而长,书桌上摆着一盆绿茸茸的文竹,旁边笔筒里插着卷轴,笔架上挂着大小不同的毛笔、一侧的砚台、笔洗都古意盎然,桌后座位的墙上挂着一幅书法条幅。
关远峰在书法上都没有什么造诣,但也看得出那条幅写得犹如行云流水,字舒展潇洒,意境悠远,依稀看得出前边两个字是东君。
周耘端了一个托盘进来,看到他在看墙上的书法条幅,只以为他无聊,问他道:“要看书吗?还是我把电视机搬进来放电影给你看。”
关远峰摇头:“我是看这条幅写得好,是你自己写的?写的是什么?”总觉得那字像周耘这个人,秀逸轻灵。
周耘道:“嗯,写的屈原的《东君》,《九歌》里头的一首。”
关远峰点头,抬头看输液瓶已要结束,周耘替他拔了针,收起输液管,一边按了下床头一侧一个按钮,床头半截便慢慢升起,关远峰从躺着变成了半靠坐着,两侧都有扶手。
关远峰便扶着起身去轮椅上:“我去卫生间洗漱一下。”
周耘看他起身困难,只过来替他扶了下,并没有阻止他,只走到卫生间这边为他导引:“里头以前单独砌了个矮一点的洗手台,还有这边的卫浴、浴盆都做了相应的适老化改造。”
他一个个为他演示了一下用法,关远峰看他已经细心地将那边自己的毛巾、口杯、牙刷等物都拿了过来,洗手台盆、卫生间橱柜、浴盆、卫浴、马桶确实都适合轮椅的高度,卫生间门也显然做过改造,比一般的门更宽敞。
他不由自主想起对面自己那套房,家人明明知道自己残疾,却没有一个人想过要在家里为他设更方便的设施……
当然,如今人应该也都不在了。他第一次见到能对家人如此呵护备至,无微不至的人。
如果不是末世,周耘将来的妻子儿女,一定都会很幸福。
他谢了周耘,看周耘已又体贴地出了卫生间,将卫生间门替他关上了,关门前还说了句:“有需要随时叫我,卫生间里也有应急按铃。”
关远峰一个人洗漱后回到床上,看床边桌子上已放了清淡的肉粥、蒸小米糕和一碟榨菜、一碟切好的咸鸭蛋,蛋黄油脂丰富,腌得很好。
关远峰拿了筷子慢慢吃着,其实仍有些食不下咽,但本着不愿意给周耘添麻烦的心理,他还是将那些东西都吃尽了。
彗星也在门边呼噜噜吃着骨头,吃得很开心。
但是关远峰知道,军犬比一般的狗食量要大,吃的还主要都是肉,加上自己,其实每天都会消耗惊人的食物。
他们被丧尸围着,连一步都踏不出去,只能留守很长的时间,固然周耘养着东西种着菜,自己末世前给的那二十万块,在末世后其实一文不值。
自己一味消沉实在有些太拿不起放不下,自己从前四肢俱全时也绝没有如此放不开。
他也知道周耘这人超脱大方,待自己友好谦虚,是个君子一样的人。
但……自厌这种情绪会不断地在受人照顾之时细碎如针刺扎着,让他不能安心受着别人的好。
却见周耘从外边走进来,手里捏着一把凌霄花插在几上的花瓶,看他正要下床收拾,忙道:“不要动,你好好躺着休息,这些我收拾,你不必客气,有洗碗机的,只是之前碗少不爱用。”
他过来收走餐碟,按着他躺下:“你好好歇着,无聊就看看电影,看书也行。”
关远峰顺从躺下,周耘过来坐在床边:“我给你把把脉吧,该换换药方了。”
关远峰将手腕放到腕枕上,看周耘为他把脉,指尖微微陷入皮肤内,手指纤长有力,存在感强烈。
周耘不知道他在走神,专注诊脉后叹气:“你放宽心些,天太热了,心火太旺,我给你加点清心的药。”
他又取了针囊出来:“我给你背后扎扎针吧。”
关远峰解了衣裳,周耘拿了针走到他身后,拈着针,将木系异能灌入针内,找着穴位扎入:“你要按我教的方法吐纳,静心,找到气感。”
关远峰随口应着:“有的。”只是静心,如何静。
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过去种种,未来如何,样样涌上心头,身体又有诸般痛楚不顺,哪来的静心?
他倒是佩服周耘在如今这样的末世大变中,仍然处变不惊,按部就班种他的菜,养他的鱼。
看着斯斯文文的医生,砍丧尸面不改色。如今觉醒异能,水系异能,至少食水无忧了……
这个末世,蓝星在进化,而没有异能的普通人,是将要被自然淘汰的人。
关远峰心里万般思绪浮上心头,杂念丛生。
但这些日子,太安静了,虽然他知道只要出了铁门,下了这幢楼,他立刻就能被丧尸吞食。
而在外面看不见的地方,一定有无数的人在和丧尸战斗,也有无数的弱者死去。
他如今能够安享这食水无忧的安静日子,是托了周耘的福——但,他宁愿和他那些战友一样,要么轰轰烈烈死在和丧尸战斗的前线,燃尽热血斩落丧尸头颅,要么在救援基地里和队友一起建设基地,竭尽所能,而不是在这里犹如废物一样的苟活,一步都没办法踏出这幢楼,灵魂和肉体都被囚禁在轮椅上。
他原本心里焦灼自厌,但不知为何,周耘替他扎针时,却仿佛有一股清凉之感在穴位里注入,让他心里忽然安静下来。
插完针后,按常规要等上半个小时左右,周耘扶着他趴下,拿了薄被给他盖上,在一旁顺手拿了一本书看。
关远峰看周耘坐在藤椅上低头看书,姿态悠闲,神情却专注,随口问道:“看什么书?”
周耘将书拿起来给他看铅灰色的方格封面:“法国萨特的《文字生涯》。”
封面这么正经严肃,像是那些正经的学术书,关远峰问周耘:“好看吗?看这名字不像是小说。”
周耘道:“嗯,自传体。我喜欢他纤细入微的呓语一样的自白,他自己也说写书是为了‘解释我的疯狂,我的神经病的起因’”。
关远峰:“……”听起来似乎是很神经质的疯:“他很有名?”
周耘道:“嗯……很有名的哲学家,有一句话,你应该听说过‘他人即地狱’,就是出自他写的剧本的台词,非常有名。”
关远峰还真听说过这句话:“是听说过。”
周耘仿佛提起了一些谈兴,饶有兴致道:“其实和他人即地狱相对的,还有一句话,就是这本书里的:在我的空中孤岛上,我是首屈一指的,无与伦比的。”
他很轻快而熟练地翻到了第五章 ,继续读下去:“但一旦把我置于庶民之中,我就一落千丈,降为最后一名。”
关远峰:“……”他看着周耘侧脸睫毛纤长,目光熠熠动人,专注盯着那本书,确实是十分喜爱这本书,很有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