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那样,这个圣地出身的二世祖为什么不回去当少爷呢?
为什么霍尼让他跟着乌鸦,他就二话不说地来了呢?
驿站长自称“伟大的船长大人”,虽然是开玩笑,也是在暗示他们,迷藏会开向狂风惊雷深处,很可能一去不回。李斯特听不出来吗?“极乐”分明是世界上最擅长听言外之意的人啊。
他从不抱怨境遇,也从不透露愿景,是因为一直以来,都没有人正视过吗?
无声无息地止步于此,那也太可悲了。
悲伤产生绝望,绝望消弭意志。
绝望是沉默的憧憬夭折,隐秘的梦想腐烂;是滔天洪水中睁眼看着栖身的叶片化为齑粉;是回不去的家,茫茫无所知的路;是明知道没有未来,还要假装寻觅,做出古神逐日的姿态,自知只是一场行为艺术……
命运之箭几乎碰到了李斯特的皮肤,那一瞬间,艾瑞克在万物卸力里捕捉到了箭矢上附着的意志。它如此具象、如此微弱,以至于在他心里横亘的万古长刀面前不堪一击。
“你是神秘……”
我是“神秘”。
虚空中一声裂帛般的脆响,李斯特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腿一软跪下,神经质地搓着脖子,找一个不存在的血洞。
一直以来都仿佛被什么压制着的“卸力”暴涨,范围和强度扩大了十倍不止,艾瑞克终于跨过了他的千山万水。
二级的“悲伤”对上二级的“极乐”,但毕竟一个是活人,一个只是血族手里的遗留物。扭曲的幻境破开,“寄生”重新出现,正落在茉莉身后,手里的伞“喀拉”一下折断。
迅猛龙:“后面!”
茉莉一眼没看,回手一记审判——因为血族移动速度快,闪现在人身后或者颈侧的情况很常见,这时候人的第一反应往往是循声看,而这无效的本能动作会浪费逃命和反击时间。为这,茉莉捏着鼻子求加百列当陪练,辫子险些被白毛揪秃,硬是训练出听见风声回手就死刑伺候的反射。
“审判”割开了保镖的人造皮衣,血族肌肤裸露,顿时被手里的“违禁品”反噬。
“寄生”一顿,紧接着不祥的感觉袭来,血族倏地错身躲过直冲他皮衣破口而来的紫外线电棒,银色手杖又紧随其后,当空扫来!
“寄生”的脸骤然一沉,原本就松松垮垮的脸皮耷拉得更松。眼前这“浆果”那狩猎的眼神让他感觉到了莫大的羞辱,两根愤怒的命运之箭飞出,一根撞向银色手杖,一根撞向加百列的咽喉。
手杖飞了,加百列却不闪不避,命运之箭再次撞上他从费雪少爷那蹭来的天赋物薄膜,可护具的能量已经所剩无几,一触即碎。
千钧一发间,艾瑞克险而又险地再次截杀箭里的意志,悲伤大哥根本来不及沉浸在火种升级的喜悦里,刚支棱起来的意志再次崩溃,只想发出灵魂呐喊:有没有人管管他?!
有是有的,但现场来不及。
“寄生”和加百列的移动速度肉眼都跟不上,更别提出声说什么。手杖已经脱手的加百列扣住了“寄生”脸上的人皮,他手指猛地往下一沉,暴起的关节泛起骨瓷般冷冷的白,在让人牙酸的锐响中,人皮被他徒手撕裂。
下一刻,加百列手上陡然泛起与那手杖如出一辙的白光——
虽然方才那血族天赋物一直在他手里,可那东西碰到他,依然遵循“边用边漏电”原则,此时手杖飞了,加百列本人就变成了一根人形手杖。
放倒了费雪的精神麻醉直接就要按在血族裸出来的脸皮上!
“寄生”不是杨查理,手里的违禁品终究是有限的,他一时轻敌失手,此时终于顾不上从容,也顾不上防备加百列蹭走天赋物能量,周身陡然浮起长满尖刺的护甲,撞散了加百列掌心白光,刺向加百列掌心。
加百列掌心立刻出现了一模一样的刺甲,“当啷”一声撞在一起,活像一个刺球扇了另一个刺球一嘴巴。
“寄生”顺势飞掠到数米之外。
被彻底激怒的“寄生”终于失去了耐心,脸上人皮被加百列撕掉了一半,剩下的软塌塌地挂着,五官都已经对不上。他双手骤然攥紧,贴身的护甲将最外层的人皮衣刺得坑坑洼洼。
小树林里,几十支命运之箭同时闪现!
艾瑞克麻了:这二级也不够啊!
想要有资格和血族天赋者掰掰腕子,必须是人类火种的三级以上。二级的“卸力”,拼尽全力也只够抵挡一根箭,漫天箭雨,他挑哪根能让大家死相比较好看?
艾瑞克寄期望于耳机,那一刻,他和李斯特一样,只会听命了。可是耳机里只有两千小姑娘自己也不相信的一声“卸”。
卸什么卸!卸下人生重担,躺平等死吗?!
可是艾瑞克走投无路,只好从命。
他将刚被升级的火种充盈的力量一股脑地闭眼砸了出去,感觉自己像只撼树的蚍蜉,方才摆脱的无力与绝望再次灭顶而来。
而绝望的尽头是……
“凭什么呢?”那一瞬间,艾瑞克心里流光似的滑过了这个念头,“人类和血族长得这样像,一样有灵智,灵智一样生在劣根上,一样被爱恨情仇磋磨一生。凭什么我拼命苦修几十年,却在血族的天赋面前如此不堪一击呢?”
艾瑞克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神,尾区的绝望人类们自创出许多喜怒无常的神明,为他们充满恶意的命运负责,听着都很荒谬。
可如果那是真的,真有神明,祂凭什么这样憎恨人类,将他们剥夺至此呢?
绝望的尽头是……愤怒。
愤怒来自人类最撕心裂肺的呐喊,也来自高傲血族被几颗“浆果”羞辱的暴怒。
浓度终于够了。
借着加百列方才撕脸敲闷棍退出战圈、隐在角落的乌鸦双手泛起“愤怒”的红光,第一次动用了这一笔“遗产”。
一瞬间他的身体仿佛分崩离析,而突如其来的业火天罚般落下——
第124章 长灯(终)
加百列倏地停下脚步,艾瑞克难以置信地瞪起眼,被大火熏得涕泪齐下。
他就说今天的行动哪不对劲——是啊,驿站长人都出来了,对付这几个天赋者用“知觉扭曲”,干吗还让一股菜味的李斯特上?
乌鸦的“恐惧”是大庭广众之下合并的,在这天之前,所有人都默认他的第一方向是“极乐”——在地下城袭击狼人的时候,他跟艾瑞克单独行动过,没有三级“悲伤”。
可是愤怒……怎么会是愤怒?
且不论三级愤怒能不能合并其他方向,他也不像啊!
人不像真的,火却一丁点也不假。
那愤怒之火像地狱红莲,自虚空降临,当空怒放,一口吞下了“寄生”。
“红莲”尽头牵在乌鸦手上,他摊开的掌心似乎还有大火残迹,苍白的脸从火光中借到了一层薄薄的红。大家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只见他放出火之后就一动没动,也没说接下来要干什么,连迷藏中的飞行棋也跟着静止下来,像是在大火中失了语。
“啪嗒”一声。
迷藏里,围桌而坐的几位“指挥”一同朝桌上看去,原本飞速旋转的木骰子突然“死”了一样滚落,不动了。
草莓最先感觉到了什么,倏地抽了口气。
还没等她出声,异变又起,愤怒之火的包围圈陡然撕裂,一个周身被火的“怪物”狂奔而出,挥起比成年人腰还粗的上肢,抡向放火人。
加百列几乎化成一道残影,卷起乌鸦离开了原地。他已经长到肩头的银发被火光染成了火焰色,与怪物擦肩而过时,瞳孔倏地收缩。
怪物是人形,却足有两个人高,小山似的堆在那,四肢如巨蟒,周身流着一看就很是不妙的红褐色脓水。随着它行动,脓水四处喷溅,落到周遭,植物和人们的衣服就像沾到了浓硫酸——连腐蚀的过程都跳过,直接碳化!
怪物身上的能量不容拒绝地涌向加百列,告诉他那庞然大物也是一件血族天赋物,加百列忽然直觉不妙。
耳机里不知出了什么事,迷藏里七嘴八舌乱作一团,加百列余光扫见还在愣神的茉莉,刚要开口提醒,那怪物仰天咆哮,声音频率超过了人耳的接收范围,无法感知的音波横扫出去。
所有人都仿佛被看不见的恶意淹没,五感登时过载。
李斯特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艾瑞克眼前一黑,年纪最小的茉莉直接断片。
加百列踉跄落地。
加百列先后接触了好几件血族天赋物,但也许是这段时间一直跟乌鸦在一起,他此时精神状态还算稳定,只是稍微有点暴躁,尚在忍受范围内。
可是这东西……
擦肩而过的瞬间,加百列已经明白了这件天赋物的原料是什么:一团拼接怪,沉默家特有的拼接怪。
与非常罕见,以至于传承经常断代的“风暴”“洞察”不同,神圣天赋“寄生”在沉默家族的觉醒概率很高。角区的小道消息说,身负“寄生”的沉默,比觉醒了“药师”的梵卓还多。
他们隐去身份,游走在摩羯洲盘根错节的权力游戏里,带着一张又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具,暗中左右局势。
然而一切都有代价,沉默家这可怕的天赋也带着同样可怕的诅咒。
正如当年诺菲勒家的以诺所说,不同的血族天赋之间,彼此是不兼容的,盗取别人的天赋,灵魂也将会被别人污染。沉默们想要锤炼天赋能力,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寄生”,也必须反复被污染。越强,他们的神智就越混沌,天赋能力达到二级水平,“寄生”们会在别人的身份里忘记自己,彻底疯狂。
如果是其他种族,疯就疯了,只要有人给口吃的,没脑子也能凑合活着——安东尼那小儿子看起来就挺健康。但血族特殊,他们一旦失去神智,身体也会跟着慢慢腐烂,这个种族好像一群寄生在尸体里的魂。
多年来,一代又一代的沉默们苦苦寻觅着保持理智的办法,反复失败、最后都绝望地走向家族宿命:升到二级,然后变成一具又一具气息驳杂的腐尸。
这天赋物……怪物,是梵卓家一位药师的毕生心血。
它叫“化身”,原料是十二具达到了二级标准的“寄生”腐尸,是一件只有“寄生”能用的天赋物。
使用者用自己的“寄生”天赋寄生在这具化身里,将获得一个强横到金刚不坏的躯体,据说能扛住二级风暴,寄生成功后还能调用这十二具腐尸生前寄生过的任意天赋。
只要使用者能在短时间内扛住拼接怪的精神污染。
加百列没有“寄生”,但无法拒绝化身“漏电”。
他感知到这东西来历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做任何应对了。
前所未有的混乱攫住了他,理智顷刻间分崩离析,真实与幻觉同时炸裂,一起碎成了砂砾,不分彼此地混淆在一起。
他从哪里诞生,邪神掌心……还是一个雪白的实验室?
他是灾厄吗?
灾厄为何有血肉之躯?
他活着还是死了?在哪里?
他……存在吗?
加百列眼神骤然空洞,身形凝固,只有双手本能地抱紧怀里的……怀里的……
怀里的什么?
加百列不知道,他甚至已经无法分辨这是件东西还是活的什么。无意识中,他弓起后背,像是要挡住整个混乱的世界,死死收紧双臂。
而就在这时,一道人影趁着所有人都被怪物镇住,从怪物身后飞掠而出。
“寄生”放出了自己压箱底的宝贝,但并未选择正确的使用方式——他才不要亲自寄生其中。
寄生进这种恐怖的天赋物里,哪怕只有一分钟,之后也百分之百会留下精神污染的后遗症。
这位姓“沉默”的先生惜命得很,才不肯为了区区几只野怪付出这么大代价。
这黑眼睛野怪放的火实在邪门,一瞬间消耗了他两件天赋物护具,但显然难以为继。剩下几只不算什么,只有那个梵卓家的人造“容器”危险,正好能被“化身”克制。
为了从那邪门的火里脱身,“寄生”忍痛将自己寄生的伪身推了出去。
他寄生的伪身——那血族保镖,身高足有一米八五,身材笔挺有型,“寄生”先生本人却要矮一个头还多,体型单薄得像未成年。他本可以轻易从那巨大怪物脚下溜走,连片叶子都不会惊动,然而一抬眼,“寄生”正好看到了那几只痴痴呆呆的小野怪。
那一刻,方才的屈辱、此时的灼痛、让人不愿细数的天赋物损失、此前所有化为泡影的计划和努力全浮现在“寄生”心头。这条嫉妒之蛇刹那间被怨毒控制,獠牙从满是血泡的嘴唇上呲出,鬼使神差地,他朝离他最近的茉莉探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