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凡尼医生却一直很喜欢这种“不起眼”,那种接近亚麻的浅棕色会让她想起家养浆果。
亚麻色的浆果是最受欢迎的品种之一,普遍的刻板印象是,这种品相的浆果性格最温柔甜美……当然不太科学,正规培育所出来的血宠没有不温柔甜美的。可能是这种颜色让人联想起温暖柔软的东西吧,像幽暗壁炉旁的毯子。
然而此时,那温暖柔软的头发已经黯淡无光,开始大团脱落了。
血族就是这样一种可悲的生物,神智一旦受损,身体就会崩溃。被自己天赋能力反噬的卡弗并不算当场死亡,但他的意识无法修复,就不再能叫“活着”。
再厉害的治疗天赋、再多的生命石堆上去,也只能延缓他身体衰败腐烂的速度而已。
医生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上前,发动天赋加速了生命石的消耗。
这无济于事,不管往里灌多少生命石,石棺里的人无法接受,能量只会白白外溢而已。
虽然寒冷的石棺和符文可以延缓身体衰败,但还不到一个月,卡弗的两颊已经完全凹陷了下去。医生怀疑,再这样消耗下去,那只剩一层的薄薄皮肉恐怕就要露出牙齿和骨骼的痕迹了。
“抱歉。”好半晌,医生干巴巴地说。
她没有劝人放弃,反正迈卡维家也不在乎这点生命石,她一个打工的,老板让干什么干什么就完事了,提建议不是她分内的活儿:“唔……我今天从家族藏书里找到了几个罕见符文,也许能增加一点效果,要试试吗?”
迈卡维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似乎还在出神。
医生于是兀自忙活起来,不管有用没用,手头有点事做总是好的。
这时,她忽然听见迈卡维说:“我小时候万圣节聚会,一个堂兄发脾气摔东西……”
“什么?”
“忘了是什么缘故,对迈卡维来说,因为什么都有可能,你懂的。”迈卡维没看她,兀自说,“那小子在气头上的时候,把克里斯姑婆最喜欢的血宠从三楼扔了下去。可怜的小东西,只有十二岁,还是只幼崽,差点摔断脖子,后来再也没醒过来。那是老人家喝惯了的口味,管家怕她难过,就找来了全城最好的宠物医生,把那只血宠塞进了一个透明罩子里,浑身插满管。他们像养花那样,把它养了起来……只需要注射营养针,定期擦洗护理,那只血宠就能一直维持生命,直到很久以后姑婆找到了替代品。”
医生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光闪了闪。
“我们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必须借助外力,才能生育的种族,对吗?乔凡尼是最古老的家族之一,”迈卡维用耳语似的音量说,“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医生耸耸肩,继续低头干着手头的活:“老板啊,我的看法是你得多吃点饭、多找点乐子,研究物种起源可不能增加幸福指数……”
“不,这个问题不是我问的。”迈卡维打断她,“是前不久,有人放了一封信在这里……卡弗手上。”
“什么?!”医生悚然一惊,立刻检查起石棺周遭,“我完全没感觉到!监控呢?守卫呢?有没有乱动什么?”
“没有,只是放了封信。”迈卡维语气挺平静,“你没察觉也不奇怪,那是一种隐匿类的天赋,你们治疗系对这种鬼鬼祟祟的东西不太敏感。”
“什么人?信上……啊,当然,我没有打听你们那些大事的意思,毕竟我只是个小大夫,不该我知道的不要告诉我。只不过把信留在这,该不会跟我的病人有关系吧?”
“信是匿名的,”迈卡维说,“只有这一句话‘我们是世界上唯一一个需要借助外力生育的物种,我们是世界上唯一一个靠神智存活的物种。想知道怎么破除这个限制,来找我’。”
“没了?”
“嗯。”
医生一头雾水,心说:“什么鬼,行为艺术?”
血族生来就这样,好比鸡打鸣狗吃屎,破除个什么?找地方吊死然后重新投胎?
“呃……”她想了想,委婉地说,“听起来是个专业水平走到我前面的人。所以‘来找我’是什么意思?去哪找,找谁?”
“那就是对我的测试了。”迈卡维几不可闻地说。
潜入者是一个混迹在尾区黑市的天赋者,多年来行踪飘渺,黑市上甚至没有这种隐匿型天赋的信息。锁定潜入者,是测试迈卡维对尾区、特别是尾区地下世界的掌控程度。
能否立刻发现信、能否迅速补上监控漏洞,判断潜入方式,是测试迈卡维的反应速度。
通过信件里短短两句提示,猜出寄信人身份和藏身之地,联系上对方,是测试迈卡维的智力和对摩羯洲整体局势的理解。
“前一阵子有个姓费雪的小子来过,背区那家的,”迈卡维轻轻捻着指尖的头发,“自称他的校友,拿着他的推荐信……跑来说些效忠之类的蠢话,应该是那货带来的。”
“小可爱”集团听着土,但占据了整个摩羯大陆上超市便利店的折扣区,医生不是这种便宜货的消费者,但听还是听说过的。
“啊?”她莫名其妙,“卖快餐的来找你?想当军需供货商吗?”
朴实的背区老农还能搞出这种花样?
“当然不是,”迈卡维淡淡地说,“没猜错的话,是‘沉默’家的变色龙。”
医生愣了愣:“嫉妒之蛇啊……难怪了,在这方面,他们家确实应该是了解最多的。”
截至目前,她没有听说沉默家族对于“神智”这个领域有什么大进展,但这也不好说,嫉妒之蛇从不分享,保不齐一代又一代的“寄生”们已经搞出了专门针对血族神智的秘密武器。
“如果是‘沉默’,我可能没法给你有用的建议。”医生叹了口气,“我也想知道他们的研究进展啊……而且他家本身就是一团墙头草似的散沙,站什么立场的都有,很难说这是橄榄枝还是诱饵。”
你要和毒蛇打交道吗?
是为了权力,还是为了别的?
迈卡维没再就这个话茬说什么,低下头,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掌心的发丝,忽然轻声问医生:“安娜,你会做干花吗?”
“哈?”
“……人的头发可以像干花那样保存吗?”
脱水脱色后烘干,就能让稍纵即逝的花草永生,不过这是个细致活,兵荒马乱的路上,大概也只有加百列有耐心一根一根地挑,手工处理。
乌鸦放下“寄生”先生的手机,手很欠地从加百列精心摆的干花束里薅出一根,塞进自己笔记本里当书签。
手机里的加密邮箱里,躺着一封头天收到的邮件,来自席卷了尾区的“风暴”。
迈卡维来信很简短,就一句话:“你想要什么?沉默家想要什么?”
感谢“寄生”,大概是想钓一钓迈卡维,还没回,解释权这不就落到他手里了?
这会儿没人打扰他,驿站长方才机智地给众人表演了一通“一秒虚弱倒地气如游丝”,使用浮夸的“病遁”大法脱离战场,把被诓没了底裤的艾瑞克一个人留下面对霍尼长老的疾风骤雨。
乌鸦打了几个字,回复完邮件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向躺椅。
加百列安静地闭着眼睛靠坐在那。
乌鸦摇了摇他的手:“要不要躺下?”
加百列顺势握住了他的手,人不动。
加百列的身体保持了一定的自主行动力,肌肉蓄势待发,此时大量流经他身体的天赋物影响下,他的皮肤冰冷坚硬,仿佛真正的血族,普通的刀枪都无法穿透,随时可以徒手撕碎胆敢靠近的生物。
乌鸦起身把躺椅靠背放了下去,可是看似倚在靠背上的加百列却没跟着一起往下倒,腰腿间保持着大约一百二十度的折角悬着。
乌鸦观察了他五分钟,忍不住在他背上摸了一把:“……真的假的?”
一动不动的加百列微微偏了偏头,似乎在追逐他的声音。
乌鸦想了想,从抽屉最深处翻出了一把旧口琴——还是当年从鼠头人索菲亚小姐家里摸来的,转身把乱七八糟的桌面刨出了个能坐人的地方。
口琴声响起,这是亡灵赠送的礼物,技艺高超得不讲道理,只要乌鸦记得的曲调,试几次,就能用口琴复述出来。
这回,他没再吹鼠人的牧歌,也没有模仿那些吵死人的车载摇滚乐,口琴里飞出了失传了五百年的旧音。
他以前不是什么音乐家,绝大多数曲目只能记住几句副歌,这样随心所欲地拼接在一起,居然也没什么违和感。
最后,口琴声转了个花腔,欢快的调子一转,落在了一首摇篮曲上。
这是少数他能完整复述的曲子,伴着廉价的洗涤剂香味,是他保育员“妈妈”留给他的……仅有的东西。
摇篮曲一开始有些生硬,可是慢慢的,看着加百列的侧脸,曲声流畅起来。
而那神奇的音乐仿佛一种能穿透时光的语言,竟能渗入到防备得最固若金汤的灵魂里。加百列微微晃了晃,居然慢慢放松了身体,顺着躺椅躺了下去。
“毫无防备的睡美人啊。”乌鸦有些口干,放下口琴,低低地嘀咕了一声,他用手背探了探加百列的额头,在“睡美人”额角轻敲一下,起身倒水喝,“啧,幸亏本人道德水平高。”
可惜这杯水没喝下去。
才咽了两口,乌鸦就感觉到不对,下一刻,他一把捂住嘴,按住剧烈的呛咳,混着血的水从他指缝里涌出来,通知他药效过了。
以及——
“奇迹”并非万能。
第128章 利刃(四)
乌鸦背对着加百列,死死攥住杯子,胸口像是要炸膛。
好一会儿,他都感觉不到自己僵硬的四肢和躯体,周遭一切都忽然与他拉远,只剩听觉,声音像断藕的丝,牵着恋恋不舍的弥留人。
“站长哥,”草莓不放心,这会儿正在外面敲门,“你在吗?没事吧?”
茉莉打了个哈欠,在旁边慢吞吞地补了一句:“在也没事,霍尼长老骂累了,正在听艾瑞克狡辩。”
草莓:“要不要帮你拿点吃的?”
两个女孩等了一会儿,屋里还是没声音。
草莓开始不安:“睡着了吗?不会啊,我记得他睡眠很轻的……要不要进去看看?”
“不行,别乱闯。”茉莉抓住她的胳膊,“加百列在里面,他现在状态不对,别随便靠近他,添乱。”
“可是……”
“哎呀没事的,谁没有睡死的时候?没准他塞住耳朵或者吃了安眠药呢,霍尼就老塞住耳朵。”茉莉不耐烦地推着她走,“没事的,走啦。他那么大人了,要你管?”
“等……他为什么要吃安眠药?”
“我怎么知道?为了装得像一点,或者让艾瑞克找不着他算账只能自己消气……啧,当然是装的了,就你信他那套。快走快走,你刚才不是说感觉到那件火种遗留物有变化嘛,这种时候最好自己安静待着,跟火种沟通……”
草莓可抵不住“审判”的力气,三两下被茉莉搓走了。
“明天等霍尼长老冷静了他就好了,唉,别又搞什么事就行……”
小女孩们的声音渐行渐远。
明天……
乌鸦终于攒够了抬起手指的力气,用“恐惧”给了自己一点力量加持。
然后他整个人一晃,侧歪半步才堪堪站稳,一口气终于喘上来,周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告别旧世界的时候,修复了一半的大法官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对他此行风险与成功率做了预警,最后还有一句。
“我必须再次提示,因为你的能力,对你来说,失去健康会带来额外的风险。”
“盗墓贼”是跟死人打交道的,他必须反复浸染亡灵、承接遗愿,用自己的灵魂供养亡灵之海。没有足够的生命力,意味着他无法维系与死者间的边界。
“尤其是,你将面临一个秩序全面崩塌的人类社会,保守估计,能被你视为同胞的人口数量将不足现今的百分之一。科技、医疗水平将全面倒退至少几百年,你没有后援。”
疼痛、力竭、虚弱……归根到底,都只是症状,是身体在挣扎着向他发出警告。
等有一天,连痛苦也离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