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忍不住问:“你说的‘火种’为什么不来救你?”
怪物很久很久没回答,等茉莉快睡着的时候,那边才忽然有了动静。
有什么东西从小洞里掉了出来,茉莉循着声音,在黑暗里摸了半天才找到。
很硬,形状不规则……底下还有几个尖。
“这是什么东西?”
“送给你的礼物。”那边传来气如游丝的声音,“没有人知道我在这啦,再说……我就是火种。”
“啊?可是你也不厉害啊。”小朋友吃完惊,非常失望,童言无忌道,“‘火种’这么没用吗?”
“我水平不够嘛,只是最低等的‘火种’,没来得及变厉害就被吸血蝙蝠叼来了。”怪物的声音很轻,“不过你不能说我没用——那些吸血的可怜虫做梦都想把我们研究明白,抓到我一个能写一百篇论文,够养活他们一个实验室了。”
“还有,”怪物的声音变得含混难辨起来,“我在最黑暗的地方留下了……一束光啊……”
茉莉没听清:“你说什么?”
可是怪物没再回答。
第二天天没黑,实验员就把怪物的尸体抬了出去。
茉莉趴在没封死的小孔上偷看,在实验室的灯光下,她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朋友。
怪物长得相当骇人:她的头脸像一层蜡纸包裹的骷髅,头发差不多掉光了,仅剩的一小撮干燥枯黄细毛,看不出本来是什么发色。但她脸上微微含笑……也可能没笑,是人头骨长得像在微笑,说不好。
茉莉与那张笑脸对视了一秒,做了三天噩梦,没哭。她把一号小黑屋的洞封死,将怪物的名字刻录进脑子:“怪物”叫爱丽。
爱丽送给她的礼物,是一颗带血的牙。
说实话这礼物有点恐怖,也不知道有什么寓意,但茉莉还是贴身藏了起来,否则她回忆起那些小黑屋里的快乐岁月,会怀疑那只是一场梦。
就在茉莉被领主买走的第二年,她小心珍藏的那颗牙突然莫名其妙地碎成了粉末,之后一个月,她的身体开始有奇怪的感觉:像换牙、像生长痛、像发育——总之有什么东西在急速变化。
然后有一天,她白夜里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的右手在闪光。
不用任何人引导,她就知道这是什么、怎么用。
“它叫‘审判’,只要我真心认定对方有罪,判定罪名,就可以惩罚对方,是攻击的技能,我们这种‘火种’是神圣路线里的战士。”茉莉摊开右手,“不过太弱了,我们路上遇见了一个吸血鬼流浪汉,我用尽全力只能让他趔趄一下,草莓他俩都没察觉。对上秘族效果怎么样不知道,那些猪是偷袭,我没反应过来。还有他——”
茉莉用下巴点了点迅猛龙,对乌鸦说:“我当时想的是‘走狗背叛者应该判死刑’,结果他只是晕过去了,你不说我都没发现。”
乌鸦用十二分专注地听着女孩的描述,总觉得自己在哪听过这个所谓“审判”,有点耳熟,但不知为什么,又有点违和。
“所以,所谓‘火种’的力量是从那颗牙来的?”
茉莉点点头:“我后来想起来,爱丽好像提到过,火种临死的时候,可以把自己的力量聚集在身上某个地方保存,别人拿到以后,如果能得到火种的认可,就有可能继承这部分力量。”
“得到‘火种认可’,”乌鸦说,“就是说不一定能继承。”
“所以火种有不同路线,你要真心相信、自愿奉行这条路线才行。”茉莉说,“其实我也不知道火种为什么愿意接受我,我遇见爱丽的时候太小了,她说的很多话我都是当睡前故事听的,到底有没有‘火种’这回事我都不太信,直到自己变成‘火种’,我才相信她说的人类世界真的存在。”
“我是神圣路线的战士,”她的知识体系比乌鸦的杂毛还乱,信念却像骨头那样坚定清晰,“我得找到他们,一起战斗。”
第17章 美丽新世界(十六)
五月和草莓呆住了,精神世界一分为二:一方面听到她要“战斗”,习惯性地惶惶不安;一方面还是因为习惯,忍不住有点崇拜茉莉。
加百列则不吝啬地给茉莉鼓起掌。
“停!等一下,战斗不着急……那什么,喝彩也不着急,哈雷路亚。”乌鸦环顾周遭,发现孤立无援,只好自己出来做那个扫兴的,“我刚才是不是听漏什么了,你打算去哪找‘他们’?”
“我要去找‘方舟’,爱丽就是从那里来的。”
“你认路吗?”
茉莉举起右手,手上亮起白光。
众人抬头就看见那光慢慢环绕着她的掌心膨胀成一团,在半空晃动了一会儿,开始往一个方向倾,像被风吹动的火苗。
“那边,”茉莉说,“‘看不见的风所指的方向’就是家园。”
火种的光把加百列的银发照得更璀璨了,五月和草莓一起发出惊叹。
只有乌鸦格格不入地捏了捏鼻梁——好的,她不认。
茉莉就有个方向,到底多远、中间是雪山还是大海,一点概念也没有。他就知道,冲小黑屋那个教学条件,特级教师来了也不可能教会孩子看地图。
然而这群人里好像就乌鸦一个持悲观态度。
“真美,”五月向往地问,“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啊?会比领主城堡还漂亮吗?”
“垃圾堆也比那阴森森的城堡强吧?再说你只是一道菜,城堡漂不漂亮跟你有什么关系?”茉莉乜斜他一眼,“方舟……方舟里面就只有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大家可以天亮才出来活动,可以自由地在大街上走,像血族那样上学、工作养活自己。”
五月的笑容凝固了,顿觉幻灭——这不就跟那些穿人造皮的穷人一样了吗?
眼看这记吃不记打的傻小子又要找揍,加百列抬手按住他的头,给他调成静音:“你们这条‘神圣路线’有不同的火种吗?别的路线又是什么样的?”
“神圣路线有四种火种,至于其他路线……爱丽说有一位叫‘医生’的火种,虽然不属于神圣路线,也住在方舟里,负责给大家治病。她还提到有一条路线叫‘神秘’,但没讲太详细,可能她也不知道吧,只告诉我,‘神秘’跟我们做事风格不太一样。”
乌鸦听得后槽牙疼。
作为能“闻弦音知雅意”的大人,他隔着时光和学舌的初中生,秒懂了爱丽不方便告诉孩子的未竟之语——也就是说,都混成这鸟样了,咱这垃圾物种还在因为路线不同搞内斗。
真离谱啊。
他郁闷地把剩下半瓶猪猡糖水一口闷了:一起完犊子拉倒。
乌鸦还没把这口糖水咽下去,茉莉就一指他:“别的路线可以问他,他应该更清楚。”
乌鸦:“咳咳咳……”
加百列条件反射似的抬手,想拍拍他的背,可那地狱般的背上布满了荆棘似的头发,天使逡巡一圈,没找到地方落脚,只好若无其事地撤回。
茉莉不知什么时候似笑非笑地转向了乌鸦:“你刚刚问我的问题怪怪的,我觉得你听起来好像不太了解我们神圣的传承,看来别的路线跟我们不一样?”
加百列好像正蹲路边看猫狗打架,注意力在几个人身上来回打转,忙得要死。
体贴地等乌鸦咳完,他才好奇地问:“所以你是‘神秘’吗?”
“不是,”乌鸦沉痛地想,“我是‘神叨’。”
茉莉在一些方面过于没常识让他有点大意,再加上听见“审判”描述时恍惚了一下,多嘴问了两句话,有点暴露自己了。
这车翻的……
心里在刮沙尘暴,乌鸦放松的肢体却纹丝不动,迎着茉莉充满刺探的狡黠目光,他神棍似的笑了一下:“这可不怪我,明明是你们‘神圣’脱离群众,比‘神秘’还神秘。”
茉莉不置可否,只是挑了挑眉,冰冷地审视着他。
破孩子心眼真多……
看样子想混是混不过去了,乌鸦瞥了一眼人事不省的警果先生,感觉茉莉随便动动拳头,能把他栽地里。
倒也不是非得装这个洋葱大头蒜,他当然可以坦白实话。可是这样一来,他方才任凭对方误解套情报的行为就太可疑了……别看茉莉说话一套一套的,其实她肩膀绷得死紧,一直在应激状态里。
这样风声鹤唳时,人人神经细如蛛丝,一个不慎,那点纸糊的信任可就碎成齑粉了。
何况他的来历本来就解释不清。
所以说待人以诚最重要,白痴就白痴,非得逞什么能?弄的现在骑虎难下。
乌鸦只好飞快地把茉莉的话过了一遍:她说“方舟”里的人过着正常的生活,在这种环境下,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人这么大的野生动物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下秘密建国。所以“方舟”要不是爱丽编故事糊弄小孩,就是有一处能隐藏起来的秘境。
既然新生的“火种”可以凭借能力指路,那构建秘境的力量,是不是有可能出自同源?毕竟“审判”这个能力,听起来很像规则类,他决定赌一把——
乌鸦漫不经心地捏着饮料瓶:“那位方舟的守护者阁下不喜欢其他路线的火种,你的朋友没告诉你吗?”
茉莉皱了皱眉,迟疑道:“你认识‘老爹’?”
赌对了。
乌鸦笑而不语——天爷,他得缓缓再往下编。
“你们在说什么?”五月拉了拉茉莉的袖子,“‘老爹’是谁?”
茉莉依然拿眼觑着乌鸦。
乌鸦滴水不漏地接过话头:“是个强者。嗯……你可以理解成,是他圈出了‘方舟’这块地方,建了个保护罩庇护大家。因为他的特殊能力,方舟才能不受血族和秘族的打扰——唔,我是外人,有说的不准的地方,请随时纠正。”
茉莉点点头,疑心微减,这才正面回答加百列:“神圣路线的火种有四种,我们‘审判’和‘圣光’是战士,‘审判’是‘我以某罪判你某刑’,‘圣光’是‘此处驱逐一切黑暗’;还有‘神域’,‘老爹’是方舟里唯一一位‘神域’,他的能力是‘此地应遵我法’……”
也许是不该空腹吃太甜的东西,乌鸦忽然一阵耳鸣,女孩的声音变远,他微微晃了一下,脑子里蹿出一个场景:一整个机器武装队从他面前经过,荷枪实弹地押送着一个男人,那人眼、耳、口鼻全被封着,手上特殊的镣铐禁锢到指关节。
这造型实在新潮,乌鸦忍不住驻足张望,才一探头就被人拉走。
“不要靠近,回头让那位阁下给你看档案,别看了。唉……你小子是猫变的吗,怎么那么好奇?”
乌鸦:“这人谁啊?”
“EHA001……对,就是传说中的‘一号’,头号危险分子。”旁边人压低了声音,唯恐音量大了传到谁耳朵里似的,“能力名‘神说’,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一个规则类,绝对特级。一旦规则成型,在他的领域里就会变成绝对真理……”
“还有这种?太牛逼了,”乌鸦震惊,“那他能把马路对面那银行转到我名下吗……嘶!”
“想什么屁吃呢!又不是异想天开,规则得有一定的人信才能成型,他被捕之前搞的那邪教横跨十六国,到现在也就成型了四条规则。”
“都有什么?”
“我记得有个什么‘领域’、‘审判’……‘圣光’还是‘神光’的,还有什么来着?唔……”
“‘真理’。”乌鸦喃喃地接上茉莉的话。
茉莉一顿:“爱丽说‘真理’很少见,方舟没出现过,她也不了解——你知道吗?”
“‘出你口、入我耳……不得有谎言’。”乌鸦的目光贪婪地凝视着另一个世界,拉回女孩身上的时候,还因恋恋不舍显得有点温柔,“别打听别的路线了,妹妹,没发现吗,你们‘神圣路线’都是规则类的,力量来自于确信,知道太多其他火种的事对你没好处。”
茉莉睁大了眼睛——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小黑屋里,有人跟她说过差不多的话。
“你……嗯,你叫‘乌鸦’是吗?”茉莉无端拘谨起来,抬起头。
不知为什么,这疯疯癫癫的年轻人忽然“沉”了起来,他的身体微微打晃,像是被几个世纪的风尘压着,她不由得客气起来:“乌鸦……先生,你知道我怎么才能变强吗?”
“你要长大,要吸收足够的能量,磨炼承载‘火种’的肉体。还要构建自己的‘法’,不断践行自己的戒律,剔除所有的自我怀疑——包括合理的怀疑。”
直到你变成一个冷酷的偏执狂、没有人性的执法者,直到你下死亡判决的时候,再也不会被一声微弱的“他是好浆果”拉住。
茉莉聪明极了,一点就透,思索片刻,她手上的白光明显亮了一些。她惊喜地看向乌鸦,却发现乌鸦看起来非常难过。
“先生?”
乌鸦暂时还不知道,为什么他印象里属于一个人的能力分散到了不同人身上,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