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噤若寒蝉的变成了三个人。
“你俩更棒棒。”自带回音的下水道里,乌鸦皮笑肉不笑地对草莓和五月说,“我以前只听说过‘战地记者’,二位今天即兴发明了个‘战地啦啦队’,好有创意哦。明年尾区失业率就靠你们了,把数据打下来,让吸血鬼们给你俩追封个名誉区议员。”
出人意料的,茉莉都退缩的时候,居然又是草莓第一个站出来说话……虽然发出的是小冻猫似的颤音:“对不起……”
乌鸦冷笑:“哎呀这鬼地方真黑,什么都看不见,你是要哭了吗,区议员甲?”
草莓:“……”
旁边五月大气也不敢出。
乌鸦也没放过他:“你没什么话要说吗,区议员乙?”
五月哑口无言,但他被逼到这里,灵机忽然不得了地一动。
他只酝酿了几秒——很简单,只要回忆一下方才在迷藏里的四面楚歌、想想在下水道里的提心吊胆,在结合这会儿的委屈——“区议员乙”很快就成功地酝酿出了一大泡眼泪。他抽噎了两声,越发真情实感,干脆一咧嘴,“嗷”一嗓子嚎了起来。
这哭声极有感染力,很快,草莓也开始跟着小声抽泣。茉莉倒是没动静,只感冒了似的不时吸吸鼻子,还要欲盖弥彰地咳嗽几声,假装自己只是着凉。
乌鸦:“……”
他感觉自己都还没开始喷,怎么就一下弄哭了仨?
还有这么大个男孩怎么哭出这动静的……难道这就是没上过中学的威力?
这时,乌鸦袖口一枚金属扣子忽然泛起荧光,闪了几下,发芽似的长出了细细的藤蔓,在他袖口开了一朵白喇叭花。花芯转了一圈对准乌鸦,发出霍尼长老的声音:“你那里什么情况?”
这扣子是一件联络用的匠人造物,因为是实时的,还有声音,平时双方都不会随意用到它。这会儿大概是艾瑞克那边先和霍尼汇报过了,老人家心里有了底,才亲自来问。
乌鸦和三人组同时松了口气,一时间居然都有种被霍尼奶奶救了的感觉。
乌鸦迅速变回了高深莫测又靠谱的“火种”,三言两语交代了霍尼长老最关心的事:“迷藏完好,人员无伤,拐来的熊还老老实实地跟着,驿站保存的火种遗留物无损……哦,还多拿回一个,不过是神圣家的。”
霍尼轻轻吁了口气,这时,她那边传来一个男人声音,音色略低,有点听不清。
乌鸦微微抬眼:“是达米安诺斯长老吗?”
达米安诺斯也是一位三级单方向“愤怒”——早期“愤怒”强大得超纲,毫无疑问是四个“神秘”方向……不,也许是“神圣”“神秘”两条路线所有方向里最能打的。但也许“凡事有一利就有一弊”,到了三级,“愤怒”也是最难以兼容其他方向的。
达米安诺斯长老升到三级已经十五年,至今没摸到第二方向的边。而到了这种级别,只有打打杀杀的技能就显得捉襟见肘了,因此他一直是圣地长老团的边缘人物,一听说霍尼突破,恨不能还不等她去验等级,就迫不及待地示好,试图在圣地抱个“愤怒”团,用压倒性的武力去争取话语权。
霍尼这次要找盟友,他是最佳人选。
“是我。”片刻,喇叭花变成了男人声音,达米安诺斯接过了匠人造物——这位“纵火老头”语速不快,说话听着还挺和气,“这位小先生,初次联系,我也可以叫你‘乌鸦’吗?”
“您请便。”
“霍尼女士比我有智慧,这么多年,一直坚持在第一线,身边真的聚集了很多了不起的年轻人。”达米安诺斯客气了一句,立刻直入正题,“是这样,方才在你的提示下,我们在匠人协会里抓住了一个可疑人员,男性,三十二岁,右臂残疾,装有义肢。他是个野生匠人,因为天赋高,加入协会后不到两年就升为二级,因此被破格提拔为‘名匠’,经手过三十多件大型匠人造物……”
乌鸦:“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达米安诺斯顿了顿:“‘三月一日’。”
乌鸦:“什么?”
“他的名字是‘三月一日’,后来因为在名匠团里排名十二号,匠人协会内部的人就都叫他‘十二’。这个人很孤僻,一直独来独往,除非必要不与人交流,但是在匠人协会这种情况不算少见……这个方向似乎偏爱性格有点问题的人。”
达米安诺斯长老说到这,顿了顿:“他在义肢上装载了可疑的通讯工具,正在往外界传递消息,我们方才抓了他一个现行。现在我们的问题是,他只是传递了消息而已,这件事无法定性。这位‘三月一日’先生一言不发,匠人协会那边在抗议,还想反咬一口……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不用他说,乌鸦也大概想得到那边是什么情况。
“偷偷往外传消息”,不等于“火奸”,更不等于“将上一个迷藏驿站卖给吸血鬼的罪魁祸首”。
而只要这件事不是证据确凿,匠人协会一定会狡辩到底——哪怕他们自己也将信将疑。
因为匠人造物一直是所有小镇和驿站的基石,匠人协会内部出问题,相当于动摇了人类社会最底层的安全感,这种程度的公信力伤害,不是乌鸦记忆里那个年代偶尔出现的食品安全问题能比的。
乌鸦:“出了一点意外,那个和他联系的血族现在尸骨无存,身上联络用的匠人造物也毁坏了。”
“不毁也没用。”霍尼在不远处插了句嘴,“那件东西不是一对一,是‘一对多’的通讯器,‘一’在那个‘日期男’手里,他可以给很多人发联络端,顶多再过半个小时,匠人协会那边就能伪造个联络端出来,连信息一起,你信不信?到时候他们就能倒打一耙,说是因为我们图谋不轨在先,私吞迷藏、暴力扣押高级匠人,那个‘日期男’是机智地用这种方式联系协会。”
这是没办法的事,人类社会的各种远程联络工具都是自制,没有公共基站也没有网络监管,技术还完全被匠人协会垄断,最终解释权完全在他们手里。
达米安诺斯长老叹了口气,虽然听起来情绪还算稳定,但多少有点懊恼情绪,想起霍尼那越来越深入人心的“老不死瞎折腾”形象,达米安诺斯长老这会儿已经后悔冲动朝她示好了,感觉完全是自找麻烦。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可能圣地都不会支持我们。两个单方向的‘愤怒’,而且是不再出任务、只会在长老团提意见的‘愤怒’,未必值得得罪‘匠人协会’。”老头毕竟还是有城府,事到如今,还是克制住了露出不满情绪,“你有后续安排吗?”
“有。”乌鸦想也不想地回答,越过他,“霍尼长老,还信我吗?”
霍尼颇有意味地当着达米安诺斯接话:“圣地和方舟的火种小队那么多,连回收上一个迷藏驿站都做不到,更不用说调查什么真相。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打劫到吸血鬼头上,把血族老巢查个底朝天,还绑架了秘族太子的人。不信你,难道要我去信那些连门都不敢出的废物?”
达米安诺斯:“……”
乌鸦有点担心那两位夕阳红打起来,连忙插话:“那好,如果听我的,现在不要理会匠人协会任何要求,切断你们那个新基地和外界联系,控制住那位‘三月一日’先生,告诉他,威胁他的查理·杨已经死了,问他想不想拿回他的‘把柄’,想不想让他憎恨的‘匠人协会’从世界上消失。”
这发言过于离谱,以至于霍尼和达米安诺斯异口同声:“什么?”
此时,艾瑞克大概是实在不放心,已经小心地带着两千和罴人马克来找他们了。这一边分散行动的人重新聚齐,乌鸦冲他们打了个手势,单手用手机回了加百列的信息,对袖口上的喇叭花说:“毕竟,我们现在有自己的‘残缺路线’火焰晶,火种可再生。”
迷藏空间里,那镶嵌着宝石的纯金蘸水笔、精致的饮食、随要随有的改装车零件……都绝非是现在的人类社会能生产出来的东西。
那么足不出户坐镇后方的匠人协会都是从哪弄来的呢?
匠人造物需要的原料来自各个火种小队,但哪怕是不怎么禁欲、而且拥有无数支火种小队的“神秘”,也没有这样的大手笔。
带人上了备用的货车,乌鸦补了点除味剂,打开车载广播。
“……目前前方信息不明,地下城第七区已经完全坍塌,现场辐射指数仍未下降到安全区间,我们与前方记者通讯完全断开,迈卡维治安官生死不明。而代治安官召开新闻发布会的卡弗先生在发布会间隙突然昏迷不醒,已被送往星耀医院……”
第96章 海啸(一)
星耀城表里两面一塌糊涂。
里世界暗网崩坏,地下城又坍了一个区,秘族精英折损无数,抽着大蒜的魍魉与臭虫蟑螂一起四散而逃,影子和污泥里的王在无人知晓处悄然山崩,与她崛起时一样隐秘。
她那终身未曾宣之于口的憎恨沉默如宇宙深处爆炸的恒星,余波散而不消,将于她身后污染整个星耀城、整个尾区、整个摩羯洲大陆。
愚蠢的表世界居民们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什么都知道,像没长脑子的虫豸,明明无力理解这一切,却已经先一步恐慌起来。
有限的理智在无边的恐慌面前溃不成军,遂被扭曲成了种种有趣的奇形怪状:谣言比辐射先一步扫荡了地面,不到半个小时,“未来十年整个尾区的小孩生出来都得长尾巴”的说法就病毒似的扩散了,一举抢了“战犯迈卡维”的热度。
没人摆布的人群成了散沙,有因为害怕辐射临阵脱逃去抢防晒服的,有茫然不知何去何从的,还有直接扒了皮衣赤膊晒太阳以示自己无所畏惧的——最后这一小撮脑清奇患者熔断了医疗系统。
无能狂吠的巡警车没头苍蝇一样地在街上乱转,却连隔壁车道上开车的是个“浆果”都没发现。
乌鸦轻轻点了刹车,在警车面前礼貌了很多,在路口礼让行人……行鬼。
过马路的血族捏起遮阳帽檐,微微点头朝他致意,然后疲惫地走到街对面的自动贩售机前排队。
那里有扎堆抽烟的少年,面红耳赤争吵着什么的青年,行尸走肉般的中年,还有默默跟在人群后面捡垃圾的,这些披着人皮的怪物越看越像人。
那朵联络用的“喇叭花”里,正传来另一边真正的人声。
犯错的熊孩子们和熊都被赶到了后面集装箱里,只有艾瑞克坐在贼船……不,副驾驶上,被迫心惊胆战地旁听。
这位叫“三月一日”的匠人先生不是沉默寡言,他是真的说话困难——大舌头,声音像含着口热水,口吃还挺严重,霍尼不得不经常打断让他重复。
幸亏火种不会因年迈耳背,要不然实在为难两位老人家。
“那个吸血鬼捏着你的什么人?”
“……我的女、女儿。”
“你女儿多大了?长什么样,怎么会落到血族手里的?”
“我不、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我、我没见过她,我甚、甚至不知道她、她……”
“你说什么?大点声。”
一阵沉默。
对于一个语言障碍者,开口说话是一件需要忍受巨大耻辱的事,然而这种耻辱毫无疑问是出于脆弱者不堪一击的自尊,往往是流血不流泪的战士们最无法同情的东西。
幸好两位长老都是长者,百态都见过,有些时候,也就能包容一些和自己不一样的东西了。在问话的人耐心的等待中,那像是有智力障碍的含混声音哀求道:“我、我可以写吗……”
“愤怒”二人组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那一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以及霍尼长老小声复述的声音。
三月一日先生废话很多,写字又慢又啰嗦,一看就没受过什么正经教育。
霍尼看得脑仁疼,咕哝了一声:“垃圾匠人协会。”
生活在小镇上的人们,因为隶属于不同的阵营,过的日子也不尽相同。
属于“神圣”的直属小镇……交保护费名义上姓“圣”的那种不算,比较讲规矩,跟火种们一样规矩。人们日子说不上富足——神圣火种们普遍年纪小,没那个心力经验去经营——但不会出大岔子,能接受一点基础教育,资质好的有机会被遴选为火种。
“神秘”的小镇则不是由圣地统一管理的,分属于不同的火种,人们日子过得怎么样,全看跟了个什么样的主人。
但匠人协会不同。
不像散落各处不怎么抱团的“医生”,匠人永远藏在幕后,永远饭来张口地待在固若金汤的协会里。这种环境自然而然地孵化出贪婪,于是匠人协会像角区的吸血鬼一样,产生了许多封建糟粕。他们靠婚姻缔结盟约互相拉拢,强调姓氏,再按照姓氏把人分为三六九等。
上等人靠着血缘接受教育,参加遴选,定期接触火焰晶,努力成为新的人上人。
中上等人没机会接触火焰晶,但是通过别的特长为上等人服务,也可以人模狗样。
中等和中下等劳动、服务,当工具,没机会接触高贵的纸笔,没机会识字。他们像牛马一样被管理者组织着繁殖,生下新的劳动力,匠人协会的小镇永远人满为患。但即使这样,他们还是永远都在向各大驿站要人。驿站都要依靠匠人造物,不能完全不给面子。
于是因为劳动力太充盈,对于不幸生在匠人小镇的人们来说,连留在小镇的工作都成了香饽饽,要抢、要竞争,只留给最年富力强、最机灵讨喜的人。
在这底层互踩的竞争中失败的人,则会沦为下流中的下流,成为“拾荒者”。
匠人造物必需的材料有很多,外族的身体零件可以向火种小队们发任务,其他的东西却只能自己想办法,于是“拾荒者”应运而生。
为了生存,他们要冒着中毒和被动物叼走的风险,到深山老林里采集稀有植物、搜集矿石,或者到更危险的地方——
“我们是拾荒者里的‘敢死队’,因为我们在星耀城市区活动,”三月一日一笔一划地写道,“在外面打探消息,偷东西。平均完成三四个任务,能攒够一家人过一个月的物资,我们就能回家,生活,等花完了还要归队。”
“你们?”霍尼低头看着三月一日。
匠人方向的火种对身体强化作用有限,即使已经到了二级,这依然是那么瘦小佝偻的一个人,他看起来能被茉莉那个小孩一拳捶个半死。
而即使是火种小队,离开驿站后,也需要用各种匠人造物武装保护,想也知道,这些“拾荒者”不可能有这种条件。
男人写道:“我们全家都是。我和我妻子,我姐姐一家、弟弟。还有我妻子的爸爸,他是个老家伙,瞎了一只眼,还有肺病,跑起来像口风箱,但她妈妈生了重病,我们需要钱。”
达米安诺斯大概是觉得气氛有点压抑,说了句好听的:“看来你们家庭很大,很相亲相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