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李玉虽然将犀皮传人找了出来,但那人嘴紧又谨慎,不仅咬死什么都不说,家人也连夜逃走,神宗为此大发雷霆,连下多道密旨到南直隶各州府,令所有人全线配合秘密寻找犀皮匠亲眷。
神宗急切地想要找到犀皮器里毒素的配方和解药。
暗里却被人捷足先登。
就在前几日,歙县县令密报,在他的地界发现两具烧了大半的尸首。一个老妪,一个妙龄少女,死了很有些时日。
时下天寒地冻,尸体倒也没怎么腐烂。老妪仅剩的半个胳膊,不仅辨出手掌无纹,还验出含有巨毒。
尸身快马运去京城。
神宗密令谢昭,放下一应事务,不计代价揪出灭口之人。
那日谢昭才说完此行目的,顾劳斯立马想起豆丁嘴里那群人。
大雪夜,一群人马明火执仗抢人.妻儿……
谢大人稍加盘问,果真被抢的妻儿,就是神宗在找的那对老小。
而劫匪之首,也是熟人,正是当日与谢家一同南下宣读圣旨的一箪。
谢昭吹干画像,露出一个颇具深味的笑。
“集齐这块碎片,秦大人应当很快就能拼齐真相,京都,快要变天了。”
再联想起白云村种种,他收了画像,敲打吴遇,“吴大人治下严明,却也难免灯下自黑,府治脚下,竟还有这等不开化的村落,府县鞭长莫及,实在不该!”
吴遇会意领罪,“下官即刻整顿,绝不会再有漏网之鱼。”
“院试盯好苏训,要再有纰漏,你就去岭南开荒吧。”
谢大人要务缠身,熬不到院试开场,只得拎紧了下官后颈。“徽州府少粮油,这次春寒损失不大,户部意欲加征徽州等几府课税,好让产粮区省出一部分秋粮,以解春耕复种之难。安庆、池州、宁国、广德几地,与你向来同气连枝,你且记住,这加征税务必能拖就拖。”
“这……”吴遇没懂其中关窍,“顾老大人领赈灾事,怎好拂他面子?”
“陛下早已令户部韦岑巡查各州府,赈灾款项、应对之策也早有定论,指顾大人不过是虚晃一枪,叫他背个骂名罢了。”谢昭睨他一眼,“灾年加征粮税,弃几府黎民不顾,何须你去救火?届时你也只管哭穷。南直隶库粮,喂饱了一群硕鼠,也是时候吐出一些了。”
吴遇秒懂了。
南直隶还有位不愿就藩的泰王,这几年总在南都支钱支银支人,神宗对这个仅剩的弟弟,也睁只眼闭只眼,纵容到最后,南直隶反而成了泰王并太后一系的小金库。
显然,神宗不是不收拾他,是在等时机。
眼下可不就是送上门的好时机?逮住顾老尚书,且叫双方一阵乱斗,他高坐金銮殿上,尽收渔翁之利。
吴遇缩了缩脖子,顿觉恩师甚苦。
这又是赈灾,又是削藩,哪哪都不是人干事。
*
放榜后第七日,就是院试。
不惑楼赶在院试前头一天开张大吉,就为讨个彩头。
朱庭樟、四虎也都齐齐赶到,凑成了五虎战将。
几人又是鸣炮,又是炸鞭,外加无师自通的各种横幅广告,十分有托儿潜质。
连吴遇也亲自到场站台,汪铭更是大手一挥,认下名誉总楼管职务。
当老大人们站在二楼,宣读完不惑楼规矩,底下原本看热闹的平民们,竟比学子们还热闹。
因为他们听到了“免费”!
免费看书、免费习字,还有免费的师傅,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大家纷纷交头接耳。
“这是哪个傻子开的楼?”
“你管人家傻不傻,我看有便宜不占你才傻。”
“这楼里真的免费供笔墨纸砚,让我们白白习字看书?”
“嘁,你怕什么,汪大人坐镇,还能骗你不成?”
气氛随着苏训的不请自来,达到了顶峰。
按惯例,院试前上头下派的学官,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
那就是观风。
考前几日,学官需要通过宴集、诗会、文会等方式,对当地学风和考生水平做一个摸底。
无论有资格参加本次院试的童生,还是没有资格参加院试的学子,或者县府学里的秀才,都能在学官跟前一展经纶。
令顾悄意外的是,今年观风,苏训临时起意,突然定下不惑楼,美其名曰从简轻省,刚好以不惑楼开业所谓的“辩论赛”,一窥徽州府文治。
顾劳斯托腮:总觉得这事,不像是天上掉馅饼,更像是天降横祸。
第093章 (二合一)
“呵, 不惑楼?”
苏训开口,就是来者不善,“训以为, 吴知府素来务实, 到这穷山恶水之地必定有所建树, 没成想到头来, 你跟段汴梁一样, 哗众取宠,尽会玩这些沽名钓誉的手段。”
张扬恣肆的青年半点不留情面,一句话就给吴书记扣了顶华而不实的帽子。
吴遇正在二楼抻着胡子笑看自己打下的江山, 听得这一通奚落, 再一看苏训和他身后的李长青, 老脸立马黑了。
人群里也不知哪个显眼包, 不合时宜吼了一声,“嘿, 兄弟们,剃头佬来了!”
苏训面色一冷,循着声源望去。只是人头攒动, 他一时也找不准发作对象。
吴遇假惺惺呵斥,“这是哪个县的学生,张口如此粗鄙?读书人最应知晓:‘难写之境,虽在目前,不尽之意, 立于言外’,如此话都说不囫囵, 谈什么应试?且回去再念一年罢。”
这便是现场拍板,取消了他院试的参赛资格。
人群默了一瞬, 显眼包更是一缩头,分分钟苟于人后,再不敢露头。
原疏暗暗扯了扯黄五袖子,“果然越大的官跟前,越要慎言,可怜那位兄台,不就瞎说了一句大实话……”
“啧,你这棒槌,半点眼力见没有。”黄五不耐烦地扯回袖子,“看不出来吴大人是在保那书生吗?苏训可是谢大人一手调.教出来的,那位是个笑面阎王,惯会拿人性命,这位是个笑面虎,惯会拿人半条性命,叫你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透,栽他手里,老遭罪了。”
“失……失敬了。”原疏无声咽了口唾沫。
傻修狗不由想起休宁不惑楼里那场不见血的杀戮。
谢昭从没当他面杀过人,但谢长林活生生一个世家子,无缘无故无了,祁门谢却连一个屁都不敢放,细想之下,不寒而栗。
而能跟阎王摆在一起比较的苏训,必然也是毒蛇猛兽!
不止原疏,连顾影朝、朱庭樟几人,初生牛犊般干净懵懂的眸子里,闻言也都带上一丝警惕和防备。
黄五对这份恐吓的附加效果很是满意。
离开休宁,才是真正危险的开始,就不知顾家这乌合少年团,到了终了,还能剩下几个。
被按头派来替纨绔保驾护航,他原本十二万分不乐意,哪知才两个月,不用李玉监督,也不用顾二威胁,他就不自觉开始替这小团体忧心了。
就邪门到没法说。
反倒小病秧子本秧,对着这规格极高、阵容极豪华、火药味极强的踢馆,不仅不慌,还有心思伸长脖子看戏。
黄妈妈盯着他黢黑的后脑勺,深沉地叹了口气。
楼下,苏训第一个下马威丢空,紧跟着第二波突袭。
他抬眉玩味地拱火,“听说吴大人捧这不惑楼,打着辩论赛的新旗号,其实玩的是诡辩清谈、倒行逆施?”
吴遇冷脸。
在大宁,清谈可不是什么值得攀附的雅事。
魏晋之际,清谈成风。
老祖宗们玩的初始版辩论赛,由主客二人对阵,主方亮出观点,客方驳斥质疑,一群人围观吃瓜。
有当时文坛顶流加持,清谈蔚然成风,上至皇帝大臣,下至草莽处士,都爱上抬杠。
如王弼这样的头部杠精,甚至嗨到一人主客兼任,自己跟自己干嘴仗,还干得津津有味。
只是,彼时的清谈者们多避世。
他们手持拂尘、不理俗务,辩的是玄学,论的是虚无之道,以至于统治阶层全然不顾民生疾苦、家国命运。
这等做法与儒家入世愿景相悖,自然为后世明君所厌弃。
可这股流风吹到大历年间,却成为不愿投诚神宗的文臣们心下的桃花源。
以云鹤为首的旧臣,政治上无处施展才华,抱负也无处伸张,便转而投入学术,渐渐耽溺于论心、论理、论良知,以此作为无声的抗议。
神宗自然不会放任文人抱团。
他打出“清谈坏礼,中原倾覆”的旗号,举国肃清清谈之风,更是以“礼教陵夷,邪说横流,邪淫日炽,祸乱天下不可胜言”为由,趁机翦除先帝并愍王党羽。
苏训一张口就将“辩论赛”打成清谈,起的明晃晃是杀心,这恶意未免太过尖锐了一些。
吴书记渗出一后背白毛汗,默念一句“富贵险中求”,缓缓扯开一抹笑,“苏大人真会说笑,一群乡野学子,四书都没念明白,哪敢说清谈?”
“早先段知府定下的规矩过于严苛,以至于徽州府学子们比之他处,最是呆板,不会变通,”汪铭出列拱手帮衬道,“吴大人费心思起这不惑楼,也是谨遵《中庸》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的治学之道,以灵活些的方式,叫学生们学而有思,将不解之处拿出来探讨一二,可不敢有别的意思。”
小子们看不懂其中杀机,只当是长官们你来我往,打着官太极。
不消一会儿,刚刚才因吴遇发飙冷掉的气氛又热了起来。
“是吗?”苏训并不纠缠,只饶有兴趣问道,“所以,今日辩题为何?”
吴遇上前一步,“辩的正是前些时日府试的一道策论,问徽州连年完成不了课税定额,该何如破解,那日临场换题,下官略感遗憾,便拿了案首的答卷‘以商税之有余应农税之不足’为题,叫他们再辩上一辩。”
被cue的顾劳斯又是一跪,膝盖生疼。
他怒视吴书记,原本的辩题明明不是这个!
一肚子坏水的吴书记清咳一声,低声耳语,“小师弟,你这卷子十分对他胃口,关键时刻,你可要帮着点师兄。”
what???顾悄瞪大双眼,借文拍马,简直无了个大耻!
吴书记撇开眼,装作看不见。
自打他到任后高调寻师,朝廷上下都将他视作顾准亲信。
要找顾准麻烦,等价换算也可先找他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