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训闻言,忍不住扶额,“顾大人这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啊。”
顾准依旧是一副忧国忧民的苦脸,“大人误会了,老夫哪有这等先知之能?或许这就是天不藏奸、疏而不漏吧。”
全程替他打工的苏训唯有苦笑。
倒是他身边的明孝卫士深深望了顾准一眼。
顾悄易过容,有点经验,一眼瞧出那副平实样貌并非男人真容。
从骨架看,他原是魁梧身形,但明孝卫重甲之下腰身空荡,甚至因为过瘦,比之其他卫士,卸去了披膊、护臂等多处甲片。
他虽气弱,眼神却悠远淡然,注视着人时有如暖风拂过,轻易就叫人生出亲近之心。
顾准与他目光交接,微微顿首,像是行了一个不着痕迹的尊礼。
徐闻被拎上来时,场中人无不捂住口鼻。
因为实在是太臭了。
作为酒楼赵致这条线上的唯一活口,他自然早被苏青青与谢昭厚爱过。
原本阴戾嚣张的少年,如今身残志不坚,不仅一双手被彻底碾废,如一块糜肉饼子,眼神也有些浑噩,唯有见着徐乔,两眼放光。
也不知他怎么动作,竟甩脱牢卒,扑过去抱着徐乔大腿大喊,“族叔救我!是我办事不力没弄死顾氏,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演技实在好……好刻意。
顾劳斯抽了抽嘴角,苏训也有些没眼看。
但也足够糊弄糊弄围观群众了。
反倒徐乔反应十分给力。
大约向来只有这位指挥使给人泼脏构陷的份,这还是头一次被人栽赃陷害,他十分不习惯,一时气急攻心,竟使出全力,一脚蹬上徐闻心口。
少年破布般干瘪的身躯直直飞出去十米远,撞上庭中古木,蓦地吐出一口黑血便再无声息。
“啊——”顾劳斯惊叫一声。
他并不同情徐闻,可守法公民还是不忍捂住眼,手动替自己打上马赛克。
他再一次童言无忌,“徐大人如此心急,公堂之上就迫不及待杀人灭口吗?”
“放屁!”徐乔这次是动了真怒,“顾准,你竟然也使栽赃陷害这种下三滥手段?”
他已经看明白,顾准这老匹夫,真真假假掺着来,是打定主意要坐定他与太后上下勾结、共谋作弊的罪行,只是他告顾准的肆意侵贪,被顾准以谋害皇室、通敌叛国之恶行,加倍还了回来。
今日若他杀不出去,定是要折在这里了。
他秃鹫一般森冷的眼环视一周,很快找到破局的关键。
顾悄——那遗孤,只要拿住他,便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全身而退。
他习武多年,身手敏捷,出手如迅雷,一把扯过谢道济往顾二方向一扔,趁着众人混乱之际,一个飞身冲向首席。
变故就算早有准备,应对起来也还是叫人措手不及。
顾劳斯瞪大双眼,呆愣愣看着几滴鲜血喷溅在脸上,温热黏腻,十分恶心。
原来捏死人,真的可以像捏死蚂蚁那样轻易。
他咽了口唾沫,看着三步开外被捏住脖颈口涌鲜血、还抽搐不止的指挥使,心脏一紧,连退数步,这才后知后觉惊叫出声:“苏朗你杀人了?!”
苏朗行凶的手一抖,不知缘何在小公子正义的目光中有点心虚:不,我没有!
苏家鹰阵军个个训练有素,顾大人说好只叫徐乔闭嘴,他就绝不会把人弄死好嘛?!
为了自证清白,他赶紧松手,将徐乔往庭中一扔。
曾经令人闻风丧当的修罗夜叉,如今只能痛苦得蜷起身体,口鼻因血沫过多,冒出几个十分不符合他气质的泡泡。
当真是又可悲又可怜。
这情景落在外人眼中,便是徐乔狗急跳墙,意图劫掠顾家公子潜逃,结果技不如人反被护卫所伤。
至于怎么刚好伤到声带?顾家齐齐摊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知道呢。
事实上,从顾氏屡次激怒徐乔,到苏朗伺机捏碎徐乔声带,都是顾准一步一步算计好的。
甚至从这场数十年难遇的大雪起,顾准就将时地人一切定数、变数通通圈进盘中,就为走一场复仇大棋。
高宗中毒真相,神宗按下不表,那便由顾准来作这个推手。
策反泰王十分轻易,毕竟谁不惜命?顾悄能在太后手下活下来,太子亦能,那么周氏手中毒便再也挟制不了他。
有泰王指正,太后就是不倒翁,这把也得滚下台去。
只有彻底粉碎神宗与太后二人间的利益链,离间二人同盟,他才能深挖愍王、云鹤谋反案背后更多的马脚。
至于揭了太后老底,神宗是死是活,顾准并不关心。老皇帝恶心,生的儿子却很有当年高宗风范,当得一代明君。
蹉跎多年,顾大人早已跳脱君君臣臣那套。
神宗不行,那就直接换个行的。
秦氏灭门一案,神宗不肯打自己脸,那就按头叫他出手。
几个老伙计破釜沉舟,将所有底牌都亮给帝王,好叫他自行抉择,是要这万里江山还是那张老脸。
好在神宗尚有自知之明,选了江山。
他令徐乔到南都,就是将他视为弃子,生死全看自己本事了。
事实证明,徐乔本事实在不咋样。
没了神宗站台,他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猫,十分好揉捏。
顶着徐乔怨毒的眼神,顾准俯身,轻轻将他烂泥一般的身体扶正。
他幽幽吐着诛心之语,“人就算死,也不能死得跟条狗一样毫无尊严。想我顾家六房数百人,当年可都是站着死的。可叹徐大人,就算穿上这身三品官服,也还是藏不住骨子里的卑贱本性。”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
恩师坐下,六十六同门几百人众,亦没有一个跪着死的。
徐闻闻言,气得生生又喷出一口血来。
顾准终于露出一抹笑,“顾家仁义,却也有一条族训:欺我族者,虽强必戮。”
他借着搀扶姿势,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其实我与秦昀,原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治你,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才更解恨。”
“当年你如何无中生有、坐定秦氏谋逆,今日便叫你同样百口莫辩,含冤屈死。”
他将徐闻扶成跪爬姿势,这才缓缓起身,“你猜,秦氏满门冤死,至今有人为秦大人扼腕,而你冤死,可会有一人动容?”
“上至朝廷,下至黎民,大家只会拍手称赞。”苏训嘴毒,对徐乔草菅人命、迫害忠良早有不满,伺机落井下石道,“啧,做人做到你这份上,下辈子还是老实些,投去畜生道吧。”
顾准哂笑。
这辈子债没还够,想去下辈子还早着呢。
京城等着他的,还有无数与太后密谋的私信。就算秦昀不忍私刑泄愤,神宗也恨不得活剐了他。
一旁见证煞星陨落的谢道济,早已瑟瑟发抖。
尤其昔日貌若好女、颇有才华的谢长林没一块好皮地被丢在跟前,他登时老泪纵横,在苏训跟前噗通跪下,先发制人,“老臣忠心,天地可鉴,真不知旁支竟有如此异心,还请大人容我大义灭亲!”
谢长林目光怨恨中带着几丝绝望。
曾经风头无两的少年俊秀惨然一笑,“哈哈哈哈,这就是我效力的族叔?!原来你也不过像条狗一样,只会向着权势摇尾乞怜,还真是……讽刺啊。”
最后的希冀破灭。
他透过人群间隙,看了眼被护得仔细的顾悄,深知此生再无复仇希望,竟一咬舌根选择自尽。
比之其叔,倒也刚烈。
日暮时分,皇仓失窃案看似水落石出,可留下的祸端依旧没有平息。
婚宴上接连死好两个人,又是锦衣卫,又是明孝卫,十分摄人,可围观老百姓并不畏惧。
或者饥饿已经叫他们忘记恐惧。
“顾大人,小人不懂什么家国大义,只想妻儿果腹。”
“是啊,查清楚粮饷去哪儿了又如何,饿肚子的还是我们!”
“仓无米,地欠收,夏汛又至,今年冬天可怎么过啊?”
一句冬天,叫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春夏饥荒,尤有转机,毕竟万物生机,就是野草也能果腹。
可若是放任这种情形蔓延下去,到冬日无草可食之际,那便是真正的饿殍千里,易子而食了。
丰年盛世他们交纳税粮、拥护君主,乱世灾年自然也希望能得君主庇护,安稳度过。
国与家向来水舟牵系,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推翻这朝堂又如何?
苏训已然看出人群之中隐隐的火星。
他耐心安抚着府民,“陛下已经诏令天下,各地不得哄抬粮价,违令者斩立决!”
躁动稍有平息,可府民仍旧不放心,领头一人径自跪下,“大人,南直隶已无粥米。胡家又是皇商,若是他们阳奉阴违,明着称无米可售,私下却……”
苏训身边那位孱弱“卫士”此时却上前,扶起那人,“起来吧。”
他温柔向他身后跟着跪倒一片的府民承诺道,“放心,胡黄两家罔顾君恩,行商巨富后不晓大义,于灾年垄断米粮、扰乱朝廷赈灾,即日起褫夺皇商资格,凡涉事者并后世子孙,不袭黄马。”
语罢,他看向苏训,“至于二姓违例建造海船,私自以海运调福广粮食,与走私皇仓之船队是否有牵连,且等苏大人查实之后,再做定夺。”
众人傻眼!!!
这人是谁?屹立三十年不倒的皇商,他只言片语就砍了俩?
今日胡黄两家亦有来人。
胡家是个不认得的旁支,黄家打发来的自然是黄五。
闻言黄五只垂首默不作声,那胡家小子猖狂,暴怒而起,“你以为你谁啊?敢动我胡家,知不知道年前神宗才亲自召见我叔父……”
一声“臣领旨!”蓦然打断他叫嚣。
只见苏训冷声跪下,恭敬领旨。
这一幕看呆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