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结几息,顾劳斯终于愤愤想明白,顾二当真是个老六!
他怕不是早就知道方白鹿人面兽心、对他图谋不轨,还上赶着把他派来,就是打着不嫖白不嫖的主意!
好一个逢场作戏!这等红杏出墙的戏码做多了,他跟谢昭不吹就见鬼了!
可恶!拆婚还特么用连环套,这不是欺负人嘛!
他气得老脸通红。
落在方白鹿眼里,便是小公子害羞了。
方家人薄情,情爱一事上向来奉行感官为主、享乐至上。
他生来男女不忌,又擅风花雪月,不管是勾栏里的,还是良家子,但凡他看中的,几乎在他手上都过不了几个回合,称心意的他势必要睡到手里。
哪知顾三这草包却不买他的账。
原本他拿顾三只当乐子消遣,没成想一来二去,倒还真教他惦记起来。尤其得知这消遣还身份贵重,就越发激起他蛰伏的征服欲。
这次将计就计借势挑明,他就不信了,以他才学样貌、家世手段,还能搞不定一个童子鸡!
二人各怀鬼胎。
这时,画舫前端传来一阵高呼。
有几个侍候的丫头,也在低低唤着“方公子”,大约前头迎来重头戏,张庆终于想起来,贵客不见了,正到处找呢。
方白鹿应了声,也不避讳地就这样拉着“胡说”出了隔间。
一路人来人往,见到方白鹿嘴角的笑和身后人通红的脸,无不心领神会。
顾劳斯后知后觉,直到落在人前,才猛然明白他人眼中的暧昧揶揄是什么意思。
他甩了甩袖,自觉避嫌与方白鹿坐远了些。
二楼熟面孔不多。
小公子此前几乎没出过休宁,满打满算这场子,他认识的竟只有方白鹿和张庆。
但从谈天中不难知晓,前排围坐的大都是监生。
南都国子监,里头监生分四类。
头部监生,是乡试中举的正经监生,又称举监,自然不耐烦搭理不学无术的纨绔。
次一等的贡监,是各处府学推荐上来的优秀生员,前程大好也不屑同他们为伍。
第三等荫监,受父辈正三品以上官荫,可免前期选拔直接参加乡试,张庆便是其中一员。
最末等例监,就是特殊时期通过纳捐将子弟送进官学的商贾之流。
神宗不喜纳捐风气,即位至今也就网开一面,容四大皇商纳了几个子侄。
奈何这些个商籍子弟,即便被教官押着读书,连学里的例考都考不及格,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做买卖了。
因而这次来的,只有荫监。
“梁兄,秋闱在即,不知兄可打算下场?”一监生客气拱手,向着前辈求教。
梁姓监生猛灌一碗好酒,“秋闱有方兄这等对手在,我可不敢献丑,只想平安过了国子监夫子考校,侯补个小官做做,此生无憾。”
“梁兄莫要妄自菲薄,听说顾悄、原疏、黄五之流都要应考,你虽比方兄不及,可有的是人给你垫底,怕什么!?”
梁兄心态稳得一批,“吾贵在有自知之明,可不像某些人。”
“某些人今日都不敢露面,想来是怕我们奚落他,平白混了个没脸!”
这句话引来一众人附和,人群中一位仁兄,将火引到方白鹿身上,“方兄与那群纨绔同在休宁,应当知其根底,不如说一句?”
那人带出这话头,可不是无心。
八月秋闱,六月下旬各州府就要举行岁考,过考生员才会推至上级。
大宁两京十三行省,除去贵州不设乡试考点,剩余各处均有贡院。
每年入了七月,各处省会就热闹起来。除开赶考学子,最活跃的就是各大赌场。
各种与科举相干的赌法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
这人探口风,便是为“闱赌”做准备。
今年押注的大热门,除了宋如松,就是休宁出来的那几个纨绔。
方白鹿饮了杯茶,似笑非笑向着那人望过去,“不知全貌,不予置评。比起他人,我倒是更想知道,诸位押我赔率又是多少?”
那人谄媚道,“哪有人敢拿方公子消遣?您今年必中前三,不中……”
“不中你跟张公子一道,榜下直播吃屎?”
这次顾劳斯没有人群掩护,一张嘴就暴露了。
张庆怒目而视,那人挽袖子要来揍他。
“胡说”瑟瑟发抖,“你们拍马屁的时候,既然如此言之凿凿,又何惧将来吃屎?”
“还是你们心虚,本心里其实认为方公子中不了前三,休宁那一群纨绔定能考上?”
张庆与那赌徒面色难看,却被反将得发作不得。
方白鹿心情不错,少见的替人解了个围,“典之何必跟个小小商籍计较?今日你是有什么宝贝,如此大张旗鼓叫我们好等?再不拿出来,我们可要闹了。”
张庆这才想起正事。
他弄来了一把好琴,正是传闻中四大名琴之首!
提及这,他腰杆挺直,“今日宴饮,确实有一稀罕玩意儿想同大家一道品鉴。想必大家都知道,琴有四绝,一曰号钟,伯牙曾以此琴奏高山流水,后被春秋霸主齐桓公据为己有;二曰绕梁,楚庄王爱不释手;三曰绿绮,相如就是拿它弹得凤求凰;四曰焦尾,东汉名臣蔡邕于烈火中夺出一截梧桐木制成。”
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人嘻嘻哈哈笑谑他,“张典之,你又不会弹琴,整这个给谁看?”
给谁看?自然是给会弹琴的顾悄看!
谁不知道,顾家小公子有四绝,一会斗蛐蛐,二会饮食,三会得一手好书法,四会拨弄琴弦。
斗蛐蛐,他已屡战屡败。
饮食上,他确实比不过顾悄嘴刁。
书法他倒腾不来,前几次屁颠颠拿来几幅颜真卿、米芾真迹,都被顾悄扫地出门,直骂他“鱼目珍珠都分不清楚,下次别来了”。
这次,他打听许久,才得到一手消息,顾悄手里最好的琴,也就是一把魏晋传下来的无名琴。
饶是他顾小公子如何吹嘘是嵇康广陵绝唱所用,那也是无名琴!
所以,当他在外祖私库里翻出这把四大名琴之首的号钟,喜悦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为了验真,他还天南地北寻了数个知名琴师帮着鉴定,如此万无一失才敢拿来显摆。
可惜显摆的对象,早已志不在此。
张庆想到这,强词夺理都失了三分兴致,“我不会弹,有人会弹!名琴当配名师,这次我可特意从京城请来了琴师景公子,好叫你们这群泥腿子见识下,什么叫梵音天籁,什么叫振聋发聩。”
他话音才落,隔壁小船上就响起几声叮咚。
起手似是漫不经心,信手随弹,叮咚声参差寥落,只是那琴音音如其名,确实如钟声激荡,很快压下嘈杂。
一片静谧中,琴音宛转渐起,一扫初时伶仃,渐渐竟有万马奔腾、气贯长虹之势。
听到后来,男子们无不握拳,胸中激荡起满腔战意,女子们捂住起伏的胸口,一时不能从那杀伐之气中回神。
直到琴音散去,才有一人惊魂未定,“听罢这一曲,我仿佛战场杀敌三千,凯旋而归!”
顾劳斯瞥了他圆润的腰身一眼,你也只能梦里想想了。
“正是!这金戈铁马的铮铮之音,才是我男儿本色!”
这个就更不行了,能不能先把怀里的妹子放下再大放厥词?
“景公子,不会就是那个陈皇后连召三次都拒不入宫的第一琴师??”
好半天,才算有人反应过来,能有这等琴艺,绝非优伶之辈。
小船上那人闻言,抱琴起身,十分潇洒地凭船舷借力,如一只鹰鹞轻而易举就落在了大船上。
他一袭青衣,不显山不漏水,面上带一张青铜鹰纹面具,堪堪遮住眉眼。
十分的世外高人。
二世祖们无不被这一手震慑到。
目光中流露地全是看见偶像的小星星。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不知可否劳烦景公子,再为我们奏一曲。”
张庆一扫众人表情,登时长脸万分,拱手又向这高冷琴师请求。
他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毕竟这琴师十分难讲话,气场还冰冷,拢共接触到现在,只在见到这琴时说过一句,“好琴,当奏一曲。”此后再没搭理过他。
谁知,琴师这会不高冷了。
他席地而坐,将琴放在膝头,冷冷道,“可为你再奏一曲,但有一个条件,琴明日还你。”
晚还一天又不掉块肉,张庆自然答得干脆。
唯有顾劳斯,如坐针毡。
这景公子,特么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家谢大佬。
套用方白鹿刚刚撩骚的话,若是盯着一个人看久了,辨人就不再是凭样貌而是直觉。
顾劳斯上辈子看得足够久,这辈子又被谢昭狠狠坑过,这要再认不出来,可以以死谢罪了。
可一旦认出,此间所有纷繁,就再也入不了眼中。
六月,正是入伏最闷热的时候。
秀过好琴,画舫又寻了处杨柳荫下泊船,叫公子哥儿们听曲纳凉,闹将一个午后,直至黄昏暑气渐消,才三五成群下了船,换个场子续摊。
昏沉暮色里,方白鹿倚栏回首。
那狡黠猎物早混着人流不知去处,他眯了眯眼,向着岸上遥遥招手的陆鲲走去。
陆伯鱼上次才挨了揍,这回问话都小心了不少,“怎么,不顺利?”
方白鹿闻言,侧首再看一眼灯火暗淡的画舫,“高手过招,算是平局吧。这鱼,竟比想象中难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