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偬哭声一顿,“难道都……都是我的错吗?嗝,是,我是嫉妒叔公有疼爱他的爹娘,有爱护他的兄长,可我也并非无端诬告。年前族中小辈比拼,叔公提笔尚编不出一副对子,三百千千更答不上五句,如何一个月养伤的功夫,就比我学了半年知晓得还多?”
“今日的事也是,蛮小叔叔,你扪心自问,你信顾阁老真的会叫叔公带话吗?我来时遇阁老,正往清凉寺去,若是有心时事,又怎会不知禅师已经下山?我不过实话实说,反倒叔公,无理声高,次次反将一军,子繁自知无能,但请叔公今后放我一马!”
顾云庭沉默了。
年前族中小比,或可说顾悄藏拙,但今日“代父拜见”,确实漏洞多多。
顾悄叹了口气。古代的小孩子们,也不好糊弄啊。
才说只会两个大招,这不立马就更新技能了。这招据理力争、以退为进耍得不错。
身侧的原疏,脸上表情也很是怪异,显然想装作信了,又委实没法说服自己。
他扯了扯顾悄袖子轻轻摇头,又指了指外间两个知县下手,示意隔墙有耳,蒙骗知府一事不能叫他们听去。
顾悄回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费心解释起来,“顾子繁,今日我只解释一遍,信与不信在你。考校之事,没什么好说的,我自小过目不忘,实不瞒你,三字经确实是我堂上现学现记。自证倒也简单,随便你抽出一本什么书,我都可现背给你看。”
“至于我爹嘱托之事,你若不信,或者我让他老人家亲自同你解释?”
顾影偬闻言,哪敢继续较真,连连摇头,“不……不用,侄儿信了。”
顾悄一脸长辈望着不懂事后生的怜爱表情,说出的话,却只有顾影偬听得懂,“至于不满一说,侄孙实在多心。叔公怎么会对你不满呢,叔公‘疼’你还来不及啊!”
伴着那个“疼”字,马车一个晃荡,牵扯到他腰臀撕裂处,顾影偬狠狠哆嗦了一下。
他艰难回头,想偷偷瞟一眼顾悄,却被抓了个正着。
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正低头静静望着他。
少年下巴犹带一点婴儿肥,深深陷在灰白色的披风毛领间,眉眼间稚气未脱,鼻尖眼角还残留着些许痛哭之后的红痕,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不谙世事的娇憨。
唯独目光老辣近妖,捕捉到他的窥探后,一双桃花眼蓦然笑开。
其中深意让顾影偬清楚意识到,他……还斗不过他。
顾影偬有种狼一样的直觉,顾悄早已不是曾经任人搓扁揉圆的泥性子,继续与他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
“叔公,子繁受教了。”他咬了咬唇,识时务地及时服软,“先前若有不到之处,还请叔公不要与我一般计较。”
完不成那人交代,他和阿娘在顾家处境会很艰难,但他甘愿为人犬马,本意只想活得好一点。
跟以卵击石自寻死路比起来,孰轻孰重,他还是掂得清的。
见小鬼露怯,顾悄转头再问顾云庭,“那小蛮侄儿,你信了没有?”
顾云庭赶忙点头,“是侄儿不该妄加揣测,还请叔公见谅。”
学堂里顾悄第一次摆辈分,顾云庭心中犹不服气,可今天被唤小蛮,自称侄儿,他却心服口服。
他分辨得出来,旁人口中的顾悄,跟他所见的顾悄,绝不可相提并论。宋衍青自小告诉他,人言可畏,眼见为实,这次他是真的懂了。
顾悄满意点头,顺带嘱咐他,“路上那事不许声张。回去且跟你那几个跟班说好,对外只称我路上遇到鬣狗袭击,被宋衍青所救,至于那蒙面歹人,半个字也不能多说,要是做不到,仔细你的皮。你也不需再登门道歉,听懂没有?”
顾云庭涨红了脸,“可分明是我对不住小叔,你的手……”
“闭嘴!信不信你敢登门,我就敢叫你也挨个二十鞭!”顾悄拿顾云庭这个二愣子无法,只得拿出训学生的气势恐吓。
顾云庭闻言,颈子一缩,只觉顾悄那一瞪眼,犹如秦老夫子堂考发威,叫他只能条件反射点头如捣蒜,一个“不”字不敢说。
瞅了眼身边的原疏,顾悄暗道果真百家米养百种人,相类的性格,原疏就比顾云庭有眼力见得多。
其实,顾悄也不想费心串供,可谁叫话已经说到知府跟前了呢。
再者,顾老师也不是那种默默行善的人,既然卖了知县一个面子,哪怕是个蚊子腿儿,他也要叫对方知道。毕竟他要办学,日后少不得与县大人打交道,可不得先处好关系。
搞定一车小朋友,顾悄也到了家门前。
原疏送着他下了车。顾劳斯不忘操心,“你们赶紧走吧,劳烦你将那两个小的送回去。”
可抓着原疏袖子的手,却不是那么回事,好半天也不舍得松开。
“放心吧。”原疏几乎一眼就看穿顾悄想法,他爽朗一笑,不由调侃,“倒是琰之你,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妨慷慨就义。今天兄弟已在关庙为你肩头两火各续了三道,想来很是抗阁老和夫人磋磨,不怕不怕。”
顾悄哭丧着脸,伸脚踹他,“原子野,你太会说话了,下次少说点。”
正当他一步三顿往里磨蹭时,就见他妹妹顾情手里捧着什么,一身青碧衣裙像一只翠鸟似的冲了出来,口中大喊着,“三哥,三哥,你快看我们捡到了什么!”
第016章
到底顾及着顾悄的弱鸡体质,顾情赶在顾悄跟前,紧急刹了车。
到了近前,才发现与原疏碰了个正着,小姑娘脸色微红,向着顾悄吐了下舌头,藏到了哥哥身侧,避让外男。
原疏清咳一声,收了插科打诨,难得正经地与顾悄拜别。
待人走远了,顾情这才献宝一般捧出三颗圆滚滚的……鸡蛋来。
顾悄眨眨眼,脑海里第一时间闪过某巴佬卤蛋和某穷盐焗蛋,并大陆人吃不起(划掉)的茶叶蛋……
对着顾情亮晶晶的杏眼,他试探地问,“咱们吃盐焗蛋?这是哥哥新想到的做法,用……”
顾情鼻子一皱,连忙收回手打断,“哥哥你说什么呢?!这是七彩山雉的蛋,我和琉璃他们找了十几个窝才寻到这三颗蛋,可不是拿来给你吃的!”
“那是?”顾悄一脸懵逼。
顾情气得两腮鼓鼓,“哥哥,我要玩小鸡!”
……这是要顾悄像孵蟋蟀一样,将鸡蛋变成小鸡崽啊?!
委实有些强顾劳斯所难了。
在原身记忆里一顿好找,顾悄并没有看到养鸡的先例,于是他好声好气商量,“瑶瑶,哥哥之前也没弄过这个。”
顾情一脸怀疑地望着顾悄,杏眼里都是难以置信,“三哥,你变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咱们说好的,你闯祸我背锅,我想要什么玩物你也帮我,现在人家只是想要一只毛绒绒的小鸡崽而已!”
说着,小姑娘就将三只鸡蛋递了过来,一脸“你不干也得干”的刁蛮架势。
顾悄将手背在披风后头,可不敢接过那蛋。
对峙片刻,顾悄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有了主意。
“瑶瑶,是你说的,我闯祸你背锅,你想玩我帮忙,对吧?”
顾情十分天真地点点了头。
顾悄忍着笑,继续坑她,“虽然我好像亏了点,但说好了就不许反悔哦。”
顾情不耐烦道,“三哥你今天怎么这么磨叽,说吧,你闯了什么祸?是又败坏了爹爹的名声,还是又倒了哪家公子的雅兴?”
顾悄眉眼弯弯,向着顾情伸出两只热乎的“猪蹄”,“瑶瑶,娘就交给你了。这三颗蛋等会拿给琉璃,二十日后还你三只毛茸茸。”
顾情傻眼了。
原地愣了半天,才冲着顾悄远走的背影跺脚,骂道,“三哥你混蛋!才上两天学,就把手废了,没有我你简直寸步难行!”
顾悄笑着应她,“女孩子家家不要说粗话,小心嫁不出去成个老姑婆!”
有了助力,顾悄果断选择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找到正在书房写字的爹,扎扎实实一下跪在顾准跟前,“爹,我闯祸了。”
顾准被吓了一跳,手上的笔没拿稳,在上等生宣上落下一个突兀的黑点。他放下笔,赶紧将顾悄拉了起来,“你又不是第一次闯祸,爹还不知道你!”
见他披风寒意甚重,又令门口候着的丫头,“去三爷房里拿一套烤得热乎的棉衣来,再将厨房温着的核桃红枣粥端一碗来。”
顾悄内心囧囧,感情在他爹眼里,不论闯的多大祸,都没他饱暖重要。
他心有歉疚地将今天的事,避重就轻一股脑儿都说了。
对于家人,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顾准听完,对他擅自借阁老名义举荐宋如松的事,倒不是很在意,只痛心疾首地盯着小儿子被碾踩到血肉模糊的手,确认道,“玄觉大师看过,确定没有伤到筋骨?”
顾悄肯定得点点头。
看着严重,实际还好,就是与老执塾约定的升级考,只能用左手默写了。
“只是你娘见着,怕不是又要心疼好一阵子了。”顾准叹了口气,他摸了摸顾悄的头,“宋家那孩子无妨,顾冲那老儿,迂是迂了些,但这个弟子却极是出彩。何况他还救了你,若我在场,也定是要帮他一把的。”
顾悄点点头,应了。
“没想到我们琰之,办起事来竟也有板有眼、有勇有谋了。这般看来,是确确实实进了一岁。虽然爹还是希望你跟从前一样,快快活活、无忧无虑便好,可你终究是长大了。”
燕子离巢,大约是每一个父母都免不了的离愁。
哪怕人还在身边,心野了,也再拘不住了。
顾准说着,竟伤感起来。
老人满头白发印着岁月沧桑,些微发福的脸上,把对子女的慈爱与怜惜,深深刻进道道沟壑。
看着顾准,顾悄难免想到自己的父母。
18岁时离家时,他依旧懵懂,大学、读研、工作,倏忽就是十来年,等到而立再回首,能望见的只剩记忆里的老房子,和门前伫立的一双缩水到他肩头的老夫妻。
顾悄也难过起来。
他上前抱住顾准胳膊,学着原身那样笑眯眯撒娇,“我长多大,也还是爹爹的儿子。”
顾准果真被哄得高兴,却刻意板起脸,“像什么样子。”
尔后话锋一转,“但你实在不该得罪谢昭。”
第017章
“谢昭?”顾悄一愣。
原身记忆里查无此人。不过乡野纨绔不识庙堂权贵,也很正常。
老父亲原不想幺子涉猎朝堂之事,可也不得不耳提面命,“这人一心礼佛,看似温润谦和,与世无争,实则行事诡谲,无章可循,常于朝堂上,谈笑间定人生死,故而人称‘笑面阎王’。今日他幸不与你计较,日后切记,当避则避。”
何况锦衣卫南下,必然有重案在身。
这话老父亲想了想,还是没有告诉他。
想到不久前自己才硬刚过谢阎王,顾劳斯心虚不已,一颗脑袋如小鸡啄米般点点点。
这番负荆请罪才落幕,顾悄远远就听到她娘的叫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