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顾悄多说,操练场前方,执塾就再次发声,“按照赌书约定,夫子出叶行,学生默写,以还原原本之多少,评定优劣。卷子你们也看了,我们夫子三人一致认为,造诣上显然上舍略胜,可按规则评判,顾悄的本子,无论字体、版式、内容,还原度都略胜一筹,不知这个结果,大家可有话说?”
下面一群人缩了缩头,不敢摇头,也不愿应声。
显然,这结果大家都有点难以承受。
毕竟,能叫他们服气的,是天降紫薇,可不是这种只知蛮记的“笨鸟”。
顾冲再次点了上舍四人名字,“你们可有异议?”
四人涨红了脸,犹如吃了苍蝇一样,又不得不承认,确实输在了边角料上。
“规则是你们定的,奈何死记硬背都比不过外舍,谅你们也不敢再有异议。”顾冲冷脸哼了一声,“如此,按照约定,以后顾悄便入上舍,由我亲自教导。”
此言一出,学子们一片哗然。
唯有原疏,看不到他人嫌弃似的,向着顾悄比了个大拇指,“行啊,顾三。”
倒是顾悄,弱弱举起了手。
台上顾悯眼尖,“琰之想说什么?”
顶着一众各异的目光,顾悄为难道,“谢执塾大人抬爱,可弟子深知,德不配位,不敢与诸位师兄同列受教,是以,还请夫子按旧例,让我与两位哥哥一样,过了外舍试炼,入内舍进学即可。”
语罢,顾悄又扫了四人一眼,补了一刀,“这几日,我在家中发奋,被老父训斥‘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读书不是雕版,平白沾一身匠人呆板气’。没成想今日开眼,族学外舍,竟全是这般强记枯学之流,小子深感惶恐,亦不敢与之为伍。”
话里话外,竟是谁看不起谁,还不一定呢。
“你!”童生们何时遭人如此奚落?性格冲动的,已经撸起袖子上撵着要好生教育教育他。
原疏不答应,冲上前对峙;小班顾影停几个怕顾悄吃亏,也一窝蜂涌上。
上舍自然不示弱,几个年纪大的作势就要搭把手拎人。
一时间,起哄的,拉偏架的,唏嘘的……乱作一团,沸反盈天。
“肃静!”老夫子一声清斥,现场才再度安静下来。
“进学之所,何其肃穆,这番吵嚷如村妇推搡,你争我斗,成何体统?”
这还是顾悄第一次见顾冲发火。
“不过一人一席而已,竟引得族学半数以上学子联名抵制。”老头怒目圆睁,狠狠将手中几张请愿书掷在空中,“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你们就是这般做的顾家人?”
“想我顾氏先祖,逢过政变,遭过战乱,也抗过灾荒,历经风霜绵延数百年,靠的不过是全族上下同心同德、共克时艰的血脉牵连!独木不成林,百川才聚江海!可如今我辈,身在盛世,宗族离心,连小辈也内斗不断、堕落如斯!扪心自问,尔等行径,是我之过!”
“不,是我这族长的无能之过!”一道苍老威严的声音打断顾冲的自责。
来人已古稀高龄,须发近白,一双鹰眼带着雷霆,教人不敢直视。
竟是鲜少出祠堂的族长,顾净。
他一出场,场上连风都刮得谨慎起来。
顾净身后,跟着一群护院,灰褐夹袄短打扮,个个手提丈八粗棍。
老人面容冷峻,越众而前,至顾冲跟前,拱手见礼,“顾大人毋须自责,治族不严,怪不得大人,是我之过。”
语罢,他转身面向众人,狠狠一跺脚,“是我对你们太过仁慈,叫你们数典忘祖,记不清先祖教诲。尔等还在巢中,就已相煎至此,他日若你们翅膀硬了,大权在握,又如何保证手中屠刀不挥向同族?”
这番话,山雨欲来,寒意凛然。
猎猎北风中,顾净说到恨处,声音喑哑,“大历二十年顾氏惨案,我绝不允许重蹈覆辙!今日,便要好好整治家风!”
大历二十年,顾悄刚好出生。
他不解其意,却也莫名打了个冷颤。
“近日族中种种,我已知晓。先时课上构陷,我秉族规小惩大戒,显然,你们并未领会我之苦心。是以今日,我们便逐一纠治。”
“十二房顾悄,虽然顽劣,却无大过,你们联名讨伐,声势浩大,但师出无名。所有参与之人,尽数按族规寻衅内斗之条严惩,以儆效尤。上舍四子纠集众人,恃强凌弱,排挤同窗,既无仁爱之心,又无容人之量,刑罚之外,须随我回宗祠修心修德,何时德以配位,何时再回上舍应考。”
被夺院试下场资格,对童生来说,如被击七寸,他们连忙跪地讨饶。
顾净冷眼看他们,却并不宽恕。
比之秦老夫子,他动作更快。
话音未落,身后那群黑脸战神,便奉命开始施罚。
其中一人捡起散落在地的“联名请愿”书,按署名叫号,如有不应的,便另有两人下场捉拿,一左一右拎小鸡似的,提到比武台上,扒了裤子就打。
联名者一人三棍,罚得不多但狠,一个都跑不掉。
“啪啪啪”三下打完,小子们如破抹布一样被扔到台下,一瘸一拐,不多时就已哀鸿遍野。
学堂里六七十号人,抛开外舍没有掺和,剩下近五十人一通打下来,日头都已偏西。
渐渐大家老实起来,只几个外姓借读的,比如朱庭樟,捂着裤子跳脚,“我非顾氏族人,顾氏祖训何以治我!?”
老族长可不会惯着他。
顾净冷冷应了一句,“入我族学,就要遵我顾氏规矩,你若不服,亦可退学回家。”
这般毫无转圜,朱庭樟只得咬咬牙,期期艾艾上了刑凳,“不劳您手,我自己来。”
说着便一撩锦衣下摆,咬在口中,趴上大条凳。
也有几人金尊玉贵,不愿挨打,袖口一甩怨怼道,“顾氏族风,如此专横,在家我族中长辈都没对我动过家法,这学不上也罢!”
残阳如血,倒也应景应情。
可终究重典严罚,难以服众,顾净又如何不知。
一通发作后,他望着咬牙气闷的后辈,长叹一声,苍凉而无奈,“你们可知,顾氏十二房,为何只剩如今五房?而这五房,又为何多孤儿寡母?不知道的,便回去问问你们长辈。”
他淡淡扫过众人,目光中带了些悲悯,“日后,你们都将是我顾氏栋梁,难道要继续斗下去,让五房十不存一,让同窗死于非命,好剩一支一脉独大?真若如此,还谈什么休宁顾氏,不过寂寥一姓氏耳。”
一群半大的孩子,做得最狠的事,也不过坑一把同窗,又哪里起过诛灭异己这种凶残想法,闻言也顾不得喊疼,只一个劲高呼“小子不敢”。
“身为族长,我亦当自省。十几年前,两京二派各为其主,斗得族人七零八落,水字、心字辈死伤过半,顾氏传至我手,分离崩析;十几年后,族人休养生息,好容易有了起色,竟又再起祸乱之相,大厦将倾,我难辞其咎!”
连族长都开始下罪己书了,学生们更是无地自容。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伏地,“我顾氏子弟都有,还不跪下自省?”
瞬息间,六十多人齐刷刷跪下,无人有暇顾及后臀伤势。
那人领头叩首,“顾氏第十三代孙顾影朝,愧对宗亲教诲,日后必当克明俊德,以亲九族。”
“顾氏第十二代孙顾云庭……”
“顾氏第十三代孙顾影停……”
“顾氏第十一代孙顾悄……”
少年们清脆干净的声音,如某种力量的传承,一棒接一棒,直至最后一人。
顾悄随在人群里,第一次感受到了“顾”这个字沉甸甸的重量。
“今日我以棍棒之无情,唤宗亲敦睦之有情,只望他日士农工商,不论行当,诸位一定记得,你们都姓顾。”老族长语重心长,是谆谆教导,亦是某种责任的托付。
“我等谨遵教诲!”
这群小屁孩,象牙塔里第一次经风雨,惊惧之余,终于意识到,象牙塔里无风雨,只因塔顶有瓦檐,那瓦檐——名唤宗族。
不得不说,这场景颇为震撼。
未来人顾悄,三服以外没了亲戚,别说宗族,兄弟姐妹都不曾多出一个。他曾在纸上侃侃而谈宗族流衍与某诗派兴衰之联系,可唯有身临其中,方知现代人终究是理解不了。
也难怪那时谢景行笑他——纸上谈兵,本本主义。
“顾悄,你可知错?”料理完惹事的,老族长又将矛头指向“祸源”。
顾悄突然被点到,也是一愣。
“小子愚钝,不知何错,还望族长明示。”顾悄唯一好处,就是能屈能伸。
小公子半点不带脾气,十分诚恳地请长辈教诲,倒也给顾净整得没了脾气。
到了族长那般年纪,遇着俊俏听话的小辈,也会多几分耐心。
他抻着银白的长胡子,语气缓了几分,“你父亲怜你体弱,不忍训导你,养而不教父之过,原我也不便说你什么。可如今你既已入学,便该从学里规矩,怎能将赌书这些在外玩闹的劣习带入学里?何况还是女子的嬉笑玩闹之举!”
顾悄忙点头如啄米,“小子聆训,定不再犯。”
老族长却不放过他,“近日诸多矛盾,皆是由你入学而起。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但你究竟是幡然醒悟,还是换个地方玩闹,只你知晓,整个族里,断没有为一人废众人的道理。今日,我便与你下最后通牒,若你真心向学,就拿出诚意来,潜心读书,往后再由你生事,族学绝不再容你。”
“可若是他人刻意刁难呢?”一旁的原疏一激动,话不过脑就蹦出了口。
倒是顾冲,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冷不热,“以德、以能、以才、以理……皆能服人。一条都做不到,自然是不配入这族学之门。”
原疏讪讪。
顾悄扯了扯他衣袖,十分服气,“执塾所言极是。我答应二老,若再生事,定会自行离开。”
一场越级考,因整个族学差点造了反,落得个谁也没讨得好的下场。
唯一好处,就是明目张胆对顾悄的针对刁难少了,可悉数换算成了冷眼白眼。
说到底,还是内舍众人没能接纳他。
但顾悄不愁。既然他能降服外舍神兽、上舍刺头,也自然能搞定内舍一众反骨。
争分夺秒拿下二月底童生试,便是当务之急。他不仅要自己考过,更要带着全舍都过。
因为那么多条服人的路子,顾劳斯毫不犹豫选了——“以能”。
第027章
童生试第一关, 就是县试。考期在每年二月,具体日期由知县裁夺。
前些日子,顾悄还躺在床上养伤时, 各州府通知已下, 各县各自拟定日期错峰上报, 休宁县初场考期定在二月最后一日, 各处早已贴上了告示。
入学第一天, 顾悄起意准备下场,早已招呼了知更出去打听消息。
值得庆幸的是,大历初期县、府、院小三元, 总体比较宽松, 县试更是只考一天两场。
顾悄掂量自己这小身板, 尚且扛得住。
要换作大比, 一共三场,九天八夜, 那可就悬了。
第一场是大头,从四书中选一题,按八股制式作文一篇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