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脚下,房价贵,物价贵,哪个都高攀不起,唯有工资和存款,像一对拆不散的贫贱亲戚,缠缠绵绵永不分离。
顾悄念的,又是个冷门专业,除了继续攻博,没有太大前途。
可读博最需要的,并非才华与勤奋,而是足够的经济基础,好让他能安心坐稳冷板凳,在数年都见不到一个活人的古籍室,安安心心与旧纸堆作伴。
还记得他硕士面试的时候,静安女士什么难题都没出,只问了一个问题。
“家里可以负担你到博士后吗?”
那时候静安女士身体已不太好。
她与先生没有子女,正想物色一个关门弟子,她一直属意顾悄,可也不愿意徒增他负担。
“三年,给我三年时间,我可以自己负担。”
所以,最后他选择了来钱快的公考班。
其实顾悄也不明白,明明穿越后他再没了那些负担,怎么一样闲不下来。
或许,只是心有不甘吧。
他的抱负,他的师友,他的父母,他的……短暂一生。
小公子这一伤感不要紧,泪腺第一个绷不住。
骇得苏青青赶紧将人抱到怀里,一个劲儿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娇气,娘也没说你什么,怎么就这般气性。”
泪眼朦胧里,顾悄望着手忙脚乱的爹娘,突然理解了谢景行那时的怒意。
他研一研二时,是跟学长最亲近的时候。
谢景行博导,正是静安女士的先生,所以他们两门经常一起活动。
一来二往,他便也不像大学时那般又敬又怵这位大佬。
大佬对这个小师弟也十分关照,关照到得知小师弟要下海去玩命搞钱,竟一时忘形,提了句,“何必那么辛苦,这钱我来出。”
这话一出,将他与顾悄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再次赤果果摊开。
本就有些自卑的草根,彻底伤了自尊。
此后,他开始有意避着谢景行。
而谢景行,在得知他连轴转生生将自己饿出胃穿孔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怒意横生地与他划清了界限。
他还记得病房里,谢景行冷冷对着静安女士道,“是我错了,当初您决意不收他,我不该拦着。这种人,连自己都不爱,还能指望他爱什么?”
人在脆弱时,乍一听到如此评判,只觉得羞辱至极。
现在想来,那未尝不是谢景行怒其不争下的另种关怀。
“琰之,好孩子,你倒是说句话啊。”苏青青仔细替他擦了泪,脸上都是焦色。
顾悄就着她的袖子,蹭了把脸,“孩儿只是惭愧,总是害爹娘忧心。”
“可我真的没想哭,这眼睛是怎么回事?见风哭,疼痛哭,心有所感也要哭!娘,要不咱们找个大夫看看吧。”他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拿自来水般的眼泪毫无办法,这坏了的水龙头根本没处修。
他胡乱忙着擦眼睛,没有看到苏青青脸上的痛色。
耳畔是她柔声的安慰,“小时候已经找大夫瞧过啦。对不住,是娘贪玩,月子里没照顾好你,叫你误吹了铁岭的寒风。”
铁岭?
如果顾悄常识推导没有错,这地名一般都是流放之地。可顾准官声煊赫,从未听说过他受过流放之刑。
顾悄故作不知,追问了一句,“铁岭是哪里?好玩吗?”
“一座小山,并不好玩,娘去过就后悔了。”说着,苏青青起身道了句,“天色不早,你们父子也早些散了。更深夜重,莫要沾了寒气。”
他娘转移话题技术一流,“近日你身边不太平,知更年幼顶不得事,我替你又找了个带些功夫的亲随,明日你记得见一见,相看一二。”
第034章
第二日学前, 苏青青拎着顾悄吩咐,“下学莫要贪玩,申时末务必回来。我特意托的新安卫旧人, 寻着这样一个功夫了得的人物, 你可不许叫人久等。”
说的便是新找的护卫。
起晚了些的顾悄, 正奋力往嘴里塞着蕨菜腊肉小包子, 嘴巴鼓鼓囊囊, 没得闲搭话,只一个劲乖顺点头。
他今日事情不少,但紧着点, 也够办完了。
首当其冲的一件, 是将校订完毕的一套六册《小学语文》, 托李玉付梓。
有顾影停那小粘人精在, 这套本子家里才画完,第二天小班就已通读一遍了。
现下各家正吵嚷着要掏银子买, 再不济也要轮番租借回去传阅。
顾劳斯琢磨着,韭菜已经养肥,快到时候收割第一茬了。
早在画第一本时, 物色书坊刊印这事,李玉就在帮着打点了。
如今小公子有了钱,自然事半功倍。
预算提上去,李玉甩开膀子放开干,直接找了徽州府排得上号的耕读堂。
下了学, 一行人浩浩荡荡又去了醉仙楼。李玉做东,原疏作陪, 请的耕读堂坊主鲍芜,黄五则是硬跟着蹭热闹的。
“自从到了这休宁, 我那是天天清粥小菜,吃肉的事怎么能丢下我!”黄五哥俩好地与李玉嘀咕,“你别说,醉仙楼老板是个会机灵的,你说我把他挖去秦淮宴如何?届时咱们哥几个叫上……”
“五爷,慎言,三少不知事,仔细带坏了他,阁老扒你的皮。”李玉低声提醒。
黄五闻言,立马闭了嘴,左看右看,没见到跟梢的,这才松了口气。
不用顾准,就谢昭那活阎王,就能先叫他好看。
醉仙楼依旧是那副要倒不倒的冷落样,王贵虎依然挂着下雨不愁的憨笑,给几人上了茶水并几样荤点心后,又去大堂充小二去了。
鲍芜是个儒雅中年人,留着抹一字胡,白净正气。因耽误了片刻,连连拱手深躬抱歉,急得小胡子一抖一抖的。
他与李玉来往颇多,但头一次见顾家、黄家人,很是忐忑,就算下手位落座,依旧只挨半个屁股。
待顾悄拿出册子,他才卸下拘谨,露出行家里手的自信来。
“这图集子,小公子可算找对人了。您这要求,整个徽州府,我敢说再没有别家敢答应。”
全场只有黄五是插队的,不清楚前因后果,“所以,顾老弟提的什么要求?”
鲍芜连忙答,“小公子要按册子一般无二拓印出来。”
黄五一翻书页,就看出门道,“难不成你要彩的?”
顾悄点点头,“给小童看,自然要彩色才够趣味。”
这要求在后世看来,平平无奇,可在大历,当真要命。
严格来说,彩印是激光印刷有了之后的名词,这时应叫套印。
雕版里,一色一版。彩印意味着,需要几种颜色,就要将内容对应拆分几个部分,每个部分单独刻版,最后重重套印,这对雕工和制作技艺的要求极其苛刻,但凡差之毫厘,数块雕版悉数作废。
从元代红墨双色《金刚经》之滥觞,到清末,最巅峰也就只见五色套印本子,还是帝王案头才能见到的珍品。
相对纯色墨印来说,多种色彩嵌套的印法,是雕版印刷时代里最巅峰的技术。
顾悄可不是无理取闹,提出这个要求,纯粹是想试试能否从需求端反向推动生产端技术革新。
像他这种手残党,只能靠一点似是而非的理论基础,和力所能及的票子供应,钓一些民间高人,进而反哺技术革命了。
身为穿越人,他可以不具备搞起工业革命的业务能力,但不能不具备基础自觉,不是吗?
当然,这是顺带,顾悄还有更大的私心。
前一阵子ooc太厉害,他很是动了些歪脑筋,琢磨如何拯救自己的纨绔外皮。
小公子玩虫花钱,没问题,他可以玩书花钱。小公子聪慧但不用在正途,没关系,他可以强识却从不过脑读书!
掌握了“聪明的废柴疯狂撒钱”这套逻辑,顾悄表示,复刻起来简直是毫!无!压!力!(并不是)
“所以,彩的一套多少钱?”饶是黄五从不涉猎书坊刻印行业,也能盲猜价格必定不菲。
鲍芜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比了个5。
500两。金陵城里一套安逸小宅子。
“啧——”黄五连连摇头,“昔日听闻休宁顾悄,最是会玩,小少爷不知洛阳米贵,豪掷千金就为悬赏几只玩虫,今日可算开了眼了。为了喜好,你可真舍得砸钱。”
他默默吞下腹中暗槽,这可是真·败家子啊。
“不……不贵了。”鲍芜弱弱替自己正名,“不计这册子里笔墨疏淡不一,粗略算起来已有三十四色,算上雕版、人工,并上折损,六本册子,我已经给小公子最低价了。若不是我这里恰好有个手艺精湛的老师傅,听了小公子想法,想要斗胆试一试,别家这个价不说接,想都不敢想。”
瞧出坊主紧张,李玉连忙安慰,“老板莫慌,黄五爷没有非难你的意思,他不过在与顾三爷顽笑。”
可怜的坊主这才干笑着抿了口茶。
顾悄也悠然陪着喝了口茶,他的纨绔人设第一次立起来了。
对此,草根表示满意。
于是,心情很好的他,掏出上次黄五投来的、印着黄氏钱庄的票子,刻意叫黄五看个清楚似的,慢吞吞抽出一张,缓缓推到鲍芜跟前。
“我自然舍得花钱,因为……花的也不是我的钱。”小公子侧首,笑盈盈望着黄五,“这不是有大善人送来关礼,我爹打赏给我了嘛?”
“咳咳咳……”黄五呛住。
精明的他,此刻终于后知后觉,原来谢昭压着他送礼求学,打得就是给小情儿送用钱的狗主意。
他就说,以他身价,到个顾氏上几天学,哪里要带万把银子通关节!
呵,英雄不问出处,流氓不分岁数。
财神爷冷漠地摸着剩下的九千两:身为狗东西的左膀右臂,剩下的钱,他还得尽快合情合理送出去。
“对了,上次谢大人托我们找的匠人,有着落了。”
付梓一事谈妥,李玉忙将另一件事说与黄五,“近些日子山里天气不好,雨雪不断,今日我总算将人请到休宁,不知谢大人何时方便接见,劳烦黄五爷替我们通禀一二。”
这便是今日的第二件大事。
几日前醉仙楼一聚,谢昭可还给顾悄留了一道难题。
虽然李玉早早备好了答案,但顾悄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