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艳羡在得知顾悄半点本事没有却好处占尽时,慢慢发酵成了妒忌。
实话肯定是不能说的,于是原疏避重就轻,诹了个由头,“族学管教一贯从严,但凡进学子弟,不分年纪、出身,都得从头学起。”
“那不是耽误功夫吗?我都十六了,幼学磨蹭几年,院试再几年,还不成了个老秀才?”
原疏闻言,有些失落,“琰之是决意要好好读书了吗?”
“怎么,我读书你不高兴?”顾悄奇道。
原疏连忙摇头,“怎么会呢?我只是感叹,你若进学,我还是个纨绔,以后就不是同路人了。”
顾悄拍了拍原疏侧肩,“那是什么话,想一路就跟我一块读书呗!”
原疏十分不好意思,“我脑子不开窍,学什么都入眼不入心,你以为我真不想上进啊?”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原家现在不大好,家里指望我能高中混个京官,可……可上次害你挨打,执塾给我下了通牒,若是旬考三次不及格,就不再收我了。”
说话间,少年口鼻间的热气凝成白白一层细雾,被冷风一吹散尽。
“明日便是最后一次旬考。其实,我今天来也是同你道别的。”他有些局促得呵气捂手,故作轻松道,“回去后,我也就指望家里花些钱帛,给我捐一个不入品的小官,在休宁县里消磨一生,生个大胖小子再重振家风了!”
活生生就是个古代科场版“生娃放羊”实例。
想到中年原疏耳提面命训小原疏念书的场景,顾悄没憋住笑出了声。
谁知乐极生悲,一阵冷风呛进气管,直令他咳出半个肺,不争气的眼睛又开始哗啦呼啦飙泪,直把原疏吓得够呛,生怕身娇体弱的顾三,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顾悄抹了把泪,捂了会冷风刮僵的鼻子,好不容易喘匀气,安慰道,“子野,没努力过,你又怎么知道不行?等会顾夫子给你开小灶补习,叫你明天旬考必过!”
少年眼里依稀还残留着些许泪光,映着天光,像无数星辰闪烁,令原疏不忍拒绝。
他心中并不信顾悄有这个本事,又珍惜顾悄善意,便敷衍允诺,“好,那我等着琰之。”
“哈哈哈,太好笑了。瞧我听到了什么?”
“顾悄这个废柴,竟然大言不惭要帮原家的废物过考!”
“废柴也不知道能教废物什么?教送礼走后门吗?”
顾氏自诩清贵之家,最是讲究格调。
族学傍山而建,仿园林的设计十分精巧。回廊曲径,一步一景。于是乎就出现这般修罗场。
二人这头闲聊,隔着一丛花廊竹林,悉数落入一墙之隔的他人耳中。
关键是,被嘲了,还看不到脸。
顾悄磨了磨牙,拉住上头的原疏,淡淡甩下一句,“尔曹何不溺自照,庸蠢相对犹不知。”
原疏一愣,似是没反应过来小公子吐脏,“琰之,这是什么意思?”
顾悄呵呵一笑,装模做样解释,“让他们撒尿照照自己,我们是废柴,他们就是蠢货。”
“你!”几人跳脚,可惜隔着回廊只能无能狂怒,“原子野,我等着看你被夫子扫地出门!”
“那可真抱歉,你等不到了。”怼完敌军,顾悄瞅着友军笑谑,“看样子,家学里这些关系你攀得实在不如何。”
原疏讪讪摸了摸鼻子。
顾悄笑他,“到底攀附,也得攀附我大哥二哥那样的,你讨好得都是些什么泥腿子?既然人家都嘲到脸上来了,那咱们也该让他们瞧瞧真本事。”
原疏心虚得狠,心道真本事?咱们有那玩意儿吗?你大哥二哥倒是有,可远水哪救得了近火?
顾悄可不管他腹诽,拖着同样拿不出手的小伙伴,一头钻进了学堂里。
大约顾老师自己都没想到,他竟这么快就在古代“重新开张”了。
虽然学员除了他自己,只有一个满眼写着“我不信”的冤大头。
不过,原疏到底是原身好兄弟。
他十分给面子地配合顾悄“雅兴”,摸出崭新的青花竹叶白釉书灯,磕磕绊绊点了火。
两个废柴,搓着手吸着鼻涕,脑袋对着脑袋,囊萤映雪开始发奋。
本以为内舍旬考有多难,不过是四书名篇释义罢了。考的还是指定篇目的指定章节。
前后一共也就四百来字,换到现代,也就一篇初中中长款文言文长度。
原疏这都考不过,不劝退委实有点浪费顾家资源了。
顾悄大致摸了下原疏的底,见他一问三不知的样子,气笑了。
他卷起书狠狠敲了一把原疏的头,恨铁不成钢道,“我以为你的废,跟我一样是装个样子,没想到你是真的废啊。”
高大的少年被敲得跟鹌鹑一样,两道剑眉扭成毛毛虫,这样还不忘去夺顾悄手中的书,嘴里念叨着,“祖宗,可别折腾我的书,弄坏了滚蛋前我还得挨顿板子,不值当。”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支镂空雕花粗毛笔,连笔带帽递到顾悄手里,“您用这个敲,这个顺手。”
顾悄望着他一整个书箱琳琅满目的“家当”扶额。
“这还真的是,学霸一支笔,差生文具多。”
天色不早,顾悄也不再浪费时间。
他掏出自备炭笔,开始给真·学渣搞速成攻略。唯一庆幸的是,这篇目原疏能做到熟读,还算有点底子。
他快速誊抄一遍后,给原篇点句读、分章节,顺带划重点做了批注,完了拎过原疏耳朵,开始一点点掰碎了教给他。
重复三遍,原疏已经懂了个七七八八。
好在他不是真的脑子不开窍,而是学渣通病,读书纯动嘴,手脑双罢工。
冬日天暗得早,两家小厮早已各自催了数趟。
“行吧,学渣目标过考万岁,多一分都浪费。”顾悄最后勉强验收合格,将笔一扔,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明天好好表现,一定要留下,叫那些看笑话的笑不出来。剩下的等我入了内舍,咱们再一起努力。”
一晚上小灶开得,原疏早已拜倒在顾悄的大氅下。
他这才懂了顾悄开场那句“装样子”是个什么意思。果然凤凰窝里出了只山鸡,那也是还没觉醒凤凰血脉的山鸡。
有凤凰罩着,原子野顿时觉得自己又行了,心中更是升起一股豪情,并着雄心万丈,这次应得真心实意,“好,我在内舍等着琰之!”
说着,他小心翼翼叠起顾悄手书,十分珍惜地藏到袖袋里,“顾夫子,小子明日绝不给您丢人!”
第005章
踩在戌时末,顾悄紧赶慢赶,终于登上家里来接他下学的小马车。
小厮知更在学堂外侯了一下午,见到顾悄,照面功夫就给他塞了个已不大热的小手炉,口中絮叨着,“我的祖宗,夫人派人来催了五趟,还以为我把您弄丢了,怎么这个点才下学?”
原疏不好意思挠头,“对不住,是我耽搁琰之了。”
知更闻言,赶忙一揖到底,“见原家七爷安,这话小的可不敢受。”
入夜,风雪骤紧,严寒刺骨。
顾悄被知更撵上马车,立马就有大丫头琉璃替他脱下被风雪浸湿的大氅,换上烤得暖融融的小羊皮缎面轻袄子。
琉璃顺带还捉住顾悄冻成冰坨的手,要往怀里揣。
丫鬟捂手在古代实属寻常,但现代单身狗顾悄哪遭得住这个,他涨红着脸缩回手,假装很忙地将脱下的大氅递给知更,“去给原七披上,再找找看有没有蓑衣,拿一件给采桑防雪。”
三房不待见这位寄人篱下的表少,这会来接原疏散学的,只有一个瘦弱小厮。
那孩子唤采桑,稚嫩得很,提着个素娟布旧灯笼,举着一把过大的楠竹骨油纸伞,黝黑脸颊冻得通红,缩手缩脚跟个雪地里的红腹小山雀似的。
一主一仆,穿得都很单薄,甚至连个蓑衣都没有。
两厢这一对比,顾悄不由再次感叹原身的受宠程度。
小公子上学,不过是胡闹几日,顾母却专门为他定制了专用车马,车厢虽小,却备齐了全套取暖用具,甚至茶水点心应有尽有。
唯一不足的是,马车太小,并赶车位一起,只容得下三人,捎不上原疏主仆。
冬天黑得快,顾悄不放心,他又张罗着让知更将琉璃车灯取下,替了采桑手里惨淡淡、晃悠悠的纸灯笼。
琉璃也贴心,知道二人回去晚了三房必定不会留饭,手脚麻利地将车里点心装了,一并递给了那小厮。
她笑着调侃,“原七爷,读书这功夫,还须下在平时,你与少爷,这下知道临时抱佛脚有多惨了吧。”
“嗯,嗯。”顾悄深以为然,抱胸点头。
高高大大的少年嘿嘿傻笑,冷不丁蹦出一句,“琰之,我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恩?哪里不一样了?”马车里顾悄心下一凛,心道难不成我帮个忙还ooc了吗?
“以前你挺好,但现在更好。”大约觉得这话有拍马嫌疑,原疏赧然,“就感觉摸得着了。”
这是个什么鬼说法?顾悄摇了摇头,与他道别,“不早了,赶紧回吧,你们路上小心。”
知更早已利索驾好车,闻言扬鞭催着小牡马,“我的爷欸,你也知道赶紧呀,再晚一点这路都要被雪埋起来了。”
夜色静谧,雪落簌簌声里,一声扬鞭格外清脆。
车轱辘深深浅浅轧过积雪,应景地发出吱嘎吱嘎的细响。
“琰之,咱们明日学里见!”少年声音爽朗,如春雪下萌动的春草,生气盎然。
顾悄闻声,撩开小窗帘子向后望去。
夜幕漆黑,昏黄马灯摇摇曳曳,细密的雪擦着光晕,斜斜飘落,衬得那对主仆分外萧索。
原疏却全然不在意,他使劲挥着手,深一脚浅一脚走得东倒西歪,笑得没心没肺。
像一只雪地里扑腾打滚的傻修勾。
顾悄突然想到高考倒计时百来天时,下自习那个大雪纷飞的自习晚上。陌生的场景,陌生的人,相似的笑脸,令顾悄无端心中起了一丝暖意。
顾悄到家的时候,已是人定时分。
万籁俱寂,唯有城东顾宅依然灯火通明,显然家里都在等顾悄下学,正厅主桌上还替他温着晚膳。菜不知热了几轮,远远就飘着油脂碳水的勾人香气。
顾悄一进门,就被厅里暖意熏得一个激灵。
他爹顾准正端坐在主位,见着他装腔作势轻咳一声,“竖子!还有没有规矩了?怎么贪玩到这样晚?”
退休阁老才堪堪花甲,却已经满头白发。他微微有些发福,但仍可见君子端方的气度。
不过这气度,在幺子面前通常都得破功。
顾悄还没来得及答话,不争气的身体就因温差太大,先行应激“阿嚏——”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