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间冶艳。
他心头莫名一颤。
平息片刻,顾云斐将这一刻悸动解释为:见到死对头的激动。
他越众而前,朗声道,“看样子,顾三还记得咱们的案首之约啊。我还以为你临阵脱逃、称病不来了呢。”
顾悄不咸不淡嘁了一声,“手下败将,何故猖狂?”
顾云斐咬牙回敬,“小人得志,气焰熏天!今日我定要叫你知道厉害!”
顾悄傲娇撇开头,猝不及防之下,右脸“啪”地被老典史盖上一个鲜红大戳。
老头面色不善,大约记恨方才丢丑,戳得格外用力,印记也格外鲜艳。
顾悄人矮清瘦脸还小,大戳子没印满。
老典史眼疾手快又加盖一次,这才冷着脸撵他,“别挡道,下一个。”
顾劳斯:典史果真老当益壮,这手速很可以。
顾悄过了第一关,苏青青和水云这才将暖垫、手炉等一应用品递给原疏。
“里头就劳烦原公子多照应了。”
方灼芝有规矩,县试学子未满十四不得下场。
是以候场的考生年纪都不老小,家属送考比较少见。而顾家不仅送,送的阵仗还不小。
小马车上源源不断拿下来的精细玩意儿,没交到小公子手里,反倒被原疏一样一样揽到身上,那狗腿模样叫别家学子不忍直视。
有人咕哝了句,“荒唐,如此骄奢淫逸,究竟是应考,还是出游?”
立马有人附和,“这原七真丢咱们读书人的脸,伏低做小宛如仆役,还有没有骨气?”
一时间,顾家小公子的陈年黑料又被回锅翻炒一遍。
那些私语与不屑,苏青青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终是幽幽叹了口气。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
她经历大风大浪不知凡几,身处漩涡之中也难免意难平,何况顾悄少年心性?
她不由反思,这么些年,是她和顾准难为这孩子了。
水云扶着她,轻轻道,“三爷以后定会明白夫人苦心。”
苏青青却摇了摇头,“人到底得活在当下。”
小儿子的变化曾经一度叫她忧心不已,可如今来看,反倒是她和顾准,更该变一变。
顾悄耳力不错,自然也听到那些非议。
两手空空确实不像样子,他脚步微顿,等了原疏片刻,伸手想从他身上分担点杂货,却被灵巧避过。
原疏向来心宽,并不在意旁人诋毁,他疏朗一笑,“理他们作甚?今日你唯一任务,就是好好提笔,其他杂事交给我就好。”
黄五胖手捞过一个书箱,“贤弟你这脸皮,还需磨砺。这方面,谢大人可当楷模,他惯会纳千层底做腮帮子,黑心黑肺任他人评说。”
简称:从不要脸。
顾悄幽幽道:“那黄兄确实青出于蓝。”
黄五摸了摸鼻子,得,一骂骂俩。
县衙仪门六扇,平日里从不打开。除上官到访、重要节典,只有县考才会威仪升门。
入场时,仪门尽开左边三扇,但搜身的队伍挪动得却十分缓慢。
学子们随身长物不少,逐项检查本就耽误功夫,再遇上一些夹带的,就更费时费劲。
盏茶时间,某人裤.裆里搜出小纸筒一个,某人笔杆子内藏纸条一卷……拖出去打板子前,夹带者无不痛哭流涕,抱腿求饶,着实要拉扯好一会子。
轮到顾悄时,军护们已不耐烦,见他穿得多、带得多,脸色更臭。
黝黑军户极其粗暴,“披风脱掉,除书箱外其他杂物均不许入内。”
顾悄蹙眉,指着仪门内,“军爷,可他们都带进去了。”
军户脸一拉,推了把顾悄,“哪那么多话,不干就拖出去。”
原疏赶忙打圆场,“军爷,实在是我这兄弟大病初愈,惊不得风,还请担待。”
黄五也十分配合,隐晦地从袖口掏出一锭递过去,又往领头的千户那塞过去一枚。
顾悄眼角抽了抽,众目睽睽,这般熟练地行贿,不愧是老油条。
打点过通行就变得简单,搜身走个过场,千户蓝戳就盖上脸。
一同结保投状,内场座位大都挨在一起。
顾悄远远就看到了顾影朝。端方少年正垂眸研墨,一手悬于案上,一手拢袖,沉静安宁的模样,似乎进的不是考场,而是在自家书房。
就是脸上没擦干净的“生猪检疫标”有些许破坏氛围。
见到顾悄一行,他放下墨锭,起身一一见礼。
犹豫片刻,他才问道,“座位牌上,有才的浮票号换了旁人,小叔公可知为何?”
“无事,他已是童生,另有优待,你毋须忧心。”顾悄不好明说,只叹这呆子看不懂社会。
顾影朝不着痕迹地四下张望,周边座次陆续上人,人多眼杂不便多问,只好作罢。
说话功夫,原疏已经收拾好桌椅,按着顾悄在暖垫坐下,又替他洗笔研墨铺纸。
少年犹带病气,精神头并不好,落座后擦了把脸,便支撑不住半趴在案上,顾影朝深深看了他一眼,还是小声提醒,“刚刚我见到徐闻和顾憬,小叔公当心。”
少年头未抬,只浅淡地嗯了一声,抻在案上的细白指尖蜷了一下。
辰时,教官宣读考纪后,诸生落座,正式开考。
旧时无考卷,由内场教官口头宣读考题,三遍过后,不管听清没听清,都要提笔应答。
这时候就能体现塞钱的优势。
顾悄四人的位次,不意外地靠前,又不顶前,正是十分好作弊的黄金地段。
第一场书论题,方灼芝亲点“出门如见大宾”。
科场出题,常分大题与小题。
凡乡试以上大考,惯用大题,取整句、一节乃至一章为题;而以下县、府、院试,常用小题,主考喜截句子片段,又分上截、下截和冒下。
顾劳斯摸摸下巴。
这题出自论语·仲弓问仁,出门如见大宾,是截上;而他考前押的“使民如承大祭”,乃截下,虽不中亦不远矣。原黄二人习作,只要稍作改动,忌连下,文章基本可用。
他长长松了口气,开始琢磨自个儿文章。
拿什么名次,顾悄犯了难。
原本与顾云斐对赌时,他尚不知家中困境,如今再想出风头就得掂量掂量小命了。可考差又是自打嘴巴,更不可取,是以小公子愁眉紧锁,提笔柱香时间,卷面仍无一字。
几个巡考轮番走过,瞧着他白茫茫的卷纸无不摇头。
纨绔,果然是纨绔!
纨绔本绔咬着笔,全然不在意。
案首他铁定是要拿,关键是怎么拿得叫人心不服、口不服还必须输。
最好是出了考棚人人跺脚,却只敢在心里大骂:“呸,这种文章,怎么敢!”
这难度,可比考试本身刺激多了!
顾劳斯心塞,连叹几口气,又磨磨唧唧半天,引得监试官多看好几眼,甚至将他列为重点关注对象。
……
办法也不是没有。
此时,离第一场结束已不足小半时辰,顾影朝已停笔,黄五原疏开始誊真,也有不少猴急的举手交卷,正等着方灼芝亲批。
顾云斐在那猴急的里面,又首当其冲。
他是全场第一个交卷的。
县考,作为科举入门都不算的初级资格试,主考掌握着绝对的生杀大权。
省教育厅给每县初试五十个取中名额,只要知县愿意,他甚至可以当场敲定这五十人。
但通常,方灼芝只定前二十名。
这就意味着,一旦先交卷的人占满这二十名,后面卷子文章再好,也只能排个二十一。
显然,考生大都熟悉“规则”。
剩下的人越发坐不住,纷纷抢求知县亲批,墨痕未干的卷子雪花样被递进大堂。
有些县官取了,有些县官直接传一句回去再念一年吧。
直到顾云斐被方灼芝唤进堂去,考场才响起阵此起彼伏的抽气。
这个信号,几乎等于案首已然定下。
片刻后,顾云斐出来时,果然满面红光。
回位次上候场时,他示威般饶了路,刻意到顾悄跟前,可讽笑还没挂上嘴角,入目一张白卷叫他哽住,他干瞪着眼,仿佛在问对手,你几个意思?
顾悄眯着眼,懒得搭理他。
见他杵在案前,已经招来监试官怀疑的眼神,不能出声赶人,他只得用力甩了甩笔,回敬般在顾云斐胸前落下一溜排整齐的墨点。
配着顾云斐骚包的白色锦袍,倒是别有一番水墨风情。
顾云斐 !!!
顾悄(微笑)
那么,大侄子,你秀完就该我翻盘了哦。
顾悄草草打个腹稿,连誊抄都免了,径自在答卷纸上落笔。
原身右手字身体记忆尤在,写惯篆书,小楷也带着几丝古拙,墨迹如涓涓细流,无声无息铺了满纸。
第一场结束的锣声恰好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