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假模假样道,“这种富贵病最好治了,由奢入简,过回苦日子就好啦。”
宋如松投来怀疑的一眼,似乎在说,你可别矫枉过正。
倒是老头,来了兴趣,“小公子这是什么说道?”
“我父亲小时候喜欢与我说故事。”顾悄一通乱侃,“我就记得,魏文帝曹丕得了消渴,搜尽天下奇珍补身,没多久就一命呜呼;诗圣杜甫三十岁家道中落,饥寒交迫,消渴多年平安无事,结果苦尽甘来,吃了顿好牛肉反送了性命;孟浩然也有这病,忌口养生一直无事,待好友王昌龄来访,只开荤吃了顿烧鹅,就疽发而卒。”
眼见老人家脸色越来越僵,顾悄话音一转。
“唯有陆游陆放翁,病弱之躯,罹患消渴,依然活到耄耋之年。因为他早早卸甲辞官,回山林务农。这病不复杂,粗茶淡饭就是保命良方。”
宋管事放下点心碟子,念叨着,“活到了八十啊……”
顾悄点头,“这是名人,医典里消渴长寿的还有很多,只是不大出名,鲜为人知罢了。比如辽东有个军户张学良,两广有个妇人蒋宋氏,都患有消渴,一样活到百岁。”
对不住了,不大出名的张学良、宋美龄。
栗子不够,现摘的凑。
“还有些名字记不清了。总之,林大夫说,这病只要按时喝药,忌精米细面和甜食,多吃粗糠杂粮,多劳作运动,不是什么大事儿!”
宋管事本来松快的神情,听到林大夫,又骤然紧绷起来。
他早上才大笤帚把人扫出门,只因这大夫太邪门,一摸手腕,就知道他背后生了大脓疮。
“这……”不知道这会登门谢罪可还来得及?
传销老手最懂钓鱼,见宋管事被说动,赶忙撤钩。
他故意无视老人家抓心挠肺的眼神,说起正事,“听说吴知府查休宁学风,是你拱的火?”
二月方灼芝折子递上去,吴遇本打算烧掉,是宋如松拦下提出彻查。
这事他做得坦荡,没有刻意避着他人,很快小道消息就传回方灼芝跟前。
这次宴饮,宋如松受邀,却不受待见。
正是方灼芝在故意冷着他,叫他知道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宋如松点点头,“吴知府为官虽然清正,但相人上过于先入为主,有失偏颇。若他以那个折子盖棺定论,那么方知县仕途,大约也就止步于此了。”
“我提议要查,就是算好,他必定会令汪教授过来。正好那时小蛮写信,说了些你在族学倒腾的新鲜事物,我便与教授说了一嘴,届时账实相符,方知县也能洗回官声。”
说到最后,他不好意思笑笑,“只是突然老父亲有疾,我倒是把这事抛到脑后了。”
顾悄幽怨望着他,“所以,你就放任汪老频频来我顾氏打秋风?”
老头不仅记挂着那两本对韵书,还瞧上了他新编的整套入门书!!!
并来信美其名曰:府台大人盛赞,不仅要在徽州府内全面推广蒙学本子,还早早将《小学》诸本上书直呈南都礼部,以表有功。
哼,什么盛赞推广,不过是看了顾氏纨绔考出成绩,想捡个现成便宜!
“多好,琰之心血没有白费。”宋如松装傻。
顾劳斯呵呵一笑,掏出样刊,又掏出鲍芜开来的刊印发票,“关键是!堂堂一州府,征用我等屁民成果,一毛钱不给,合适吗?”
宋如松哭笑不得。
“这下刚好。”顾悄又掏出一纸合同,“劳烦宋师兄替我们传个话,教材版税我可以不要,但州府若是选用,本子必须得由我专货专供,吴大人答应的话,顾氏族学所用本子,我们愿意悉数拿出来,以惠所有学生。”
顾悄知道,吴遇铁定会答应。
他初到徽州,亟需政绩,而改革庠序以敦文教,十分迎合神武皇帝修文偃武的基本国策。
考前顾悄就算计好了!
嘻嘻嘻,大宁版人民教育出版社,顾某来啦!
倒是宋管事,旁听半天忧心忡忡,“儿啊,可你得罪了方大人,该怎么是好?”
原疏顶着猴屁股宽慰,“不碍事,过几天知府嘉赏令下来,知县谢师兄还来不及呢!”
宋管事半懂不懂,“这样啊。你这后生,生得倒是喜庆,这‘红色光芒面’可是少有的富贵之相,定将一生顺遂,有高人相助。”
说着,老人家又失落起来。
怎么好命,总是他人的?
原·假好命·疏:……
顾悄想了想,又编了个新故事。
“宋叔,我听师兄说,你还想出家?”
老爷子大约也觉此事丢脸,狠狠瞪了儿子一眼,支吾半天没敢说话。
借出家规避孝期,这事传出去,就是宋如松德行有污。
“其实,我家里父母,也有过舍身替我续命的想法。”
这个倒不是顾悄瞎编,顾准辞官后,一直以居士自居,苏青青也成信女,他只是稍微夸大了一些而已。
“说起来,也不怕宋叔你笑话。我自幼多病,大夫早早判我死期,说我养不活。
爹娘也曾求过玄觉大师,大师却与他们说了一个‘九死渡一生’的故事。”
“相传,玄奘和尚西去取经的路上,要渡八百里流沙河。
可那河切断东西,极其凶险,能沉万物,连鹅毛都浮不起来,渡无可渡。
河边吃人的妖僧,见到玄奘,说起往事。
自言他在河边吃人无数,九百年里,只有九个取经人的头骨,能漂在水面不沉。
他感念取经人执着,将九颗头骨穿成项链,立誓再遇到第十个渡河的和尚,就帮他一把。
可他不知道,那九个取经人,正是眼前和尚——十世金蝉的前九世。”
这个故事在西游记里,只算个隐语。真正记载,是在此前的元杂剧中。
少年清润的声音娓娓道来,“所以,小乘说自渡,大乘渡他人。越是要积大功德渡众生的人,自渡之路也就越曲折,如是而已。”
他向宋管事眨眨眼,“你看,高僧九死才自渡一生。比起他,我们凡世俗人怕什么?不过是成名路长一些,不过是长寿路苦一些,只要渡过去,无不是西方彼岸。”
“所以,不用羡慕别人好命,你与宋师兄,好日子在后头。”
已经见识过慕强社会的残酷,顾劳斯十分无耻地加了句,“这可是玄觉大师的原话!”
果然,宋管事满脸崇敬,点头受教,终于洗脑成功,完全信服。
于是,傍晚林老大夫被塞进马车,骂骂咧咧重新到黄村又出了一回诊。
顾悄摆平两件大事,回程路上,心情甚好。
黄五瞅他,也不知他到底知晓多少,只好捡着下午他与宋如松的话题试探,“你知道吴知府将休宁顾氏族学的事上报了礼部?”
顾悄点点头,“县试后汪大人来信说的。”
黄五见他面色并无异常,想来是知道得并不全乎,“那你知道,县考徐闻舞弊之事,顾云斐的卷子何来?”
顾悄回忆了下,“那小子自述,是出自南都国子监夫子之手?”
“正是,李长青不仅是国子监祭酒,还兼南都礼部尚书一职。”黄五顿了顿,“他亦是押题圣手。谢大人昨日来了密信,叫你提醒顾大人,小心他。”
顾悄脑子还没转明白,就见马车到了顾家门前,正撞上两个报丧的小子。
“二房媳妇没了——”
第076章
旧俗, 家祭以清明、七月半、十月朔为鬼节;端午、冬至、年夜为人节。
清明为一年鬼祭之始,尤为重要,又与寒食日近, 故而隋唐起, 朝廷下敕, 寒食清明, 同拜扫礼, 代代相传,浸以成俗。
清明祭祀,也分几种。
凡士大夫以上, 配有家庙, 以家庙祀礼为主;庶民没有家庙, 就往祖先坟前奠祭。士人在外, 官游远方,赶不回乡, 可以登高望墓,行望祭之礼,或使子弟皂隶代为上墓。
韦岑就是受顾冶所托, 代为回乡拜祭的。
顾冶一支,与顾准一支尊同一始迁祖,几代下来子孙兴旺,渐渐出了五服另建分祠,但每年大祭, 还是以宗祠为主。
清明这天,顾氏凡在乡子孙, 全都聚于宗祠。
这日禁火、忌荤、寒食、素服。辰时起,由族长主祭, 长房嫡长顾云恩次祭,倒是惯例的三祭顾影朝这次撤了。设位、洒扫、进三献后,主祭执爵奠酒,唱赞祝,次祭唱礼,令各房子弟依长幼依次行拜礼。
整整折腾一个上午,才算完事。
小公子记忆里,原身正经起身参加过的宗族大小祭典,也有不下十次。
但没有哪次像这样沉肃不详,仿佛蒙上一层挥不去的翳。
单是二房意外去了媳妇,这件事并不足以叫顾氏这个庞然大物动容。
何况梅昔死得不算蹊跷,甚至称得上合情合理。宴饮喧闹后,清明将至,乐景忽而转哀,她黯然神伤,因悼念亡夫思虑过重,以至于不小心一脚踩空,后脑正撞上台阶尖角,丫头喊人都来不及,当场断了气。
真正令人难以接受的是,新逝的人,族谱上却找不到添名字的地方,祠堂更无她容身之处。她与顾云昕,都是顾凇一脉的活死人。如同暗房里那几百个无名牌位一样,顾凇是被神宗亲点在册的罪首,三代内死后都必抛尸乱葬岗,不得安葬,不入谱牒。
陈冤难雪,始终是顾氏隐痛。
当年愍王与云鹤已远在漳州,京师动乱挑事之人,蒙混在保皇党里,咬死了是受愍王密令,围堵京师好迎皇室正统回朝。
连顾氏诸多族人,也称是接到顾准密信,才约定那日行动。
只有仅剩的几个知情人清楚,这是莫须有的构陷。
顾准无法洗脱嫌疑,这才折节做了叛徒,假借云鹤和愍王性命,向神宗递了投名状。
后来,神宗大肆残杀涉事者,存世的线索越来越少,至今顾准也没有拼齐真相的最后一块。
但他也非一无所获。
二房这条线,突然牵出的御厨,总算是带出冰山一角。
梅昔娘家没剩什么人,报丧的人去了,无功折返。
二房后事便由大房操持,各房帮衬,低调入殓葬下。停灵那几天,碍于顾影停年幼不经事,从族里每家各抽两名小子,代他守灵。
顾悄贵顾云昕一辈,原不合适,但也被顾准撵了过来,还刚好搭上顾云斐一班。
离谱的是,看上去十分高冷的韦岑,竟也跟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