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剃头听成了提头的各位老头,已经快要昏过去了。
顾院长才不管他们心肌梗塞撑不撑得住,无情总结陈词。
“大家不要慌,吴知府开这个班,不指望你们能教出什么名堂,只是拜托各位,平日积德、高抬贵手,少误几个寒门子弟,给咱大徽州留一条活路就好。”
老头们气得嗷嗷,一把年纪还学少年斗志昂扬,无不愤愤起誓,势必要振兴徽州社学。
此后数十年,徽州府社师们,跟打了鸡血一样,以兴学为己任,兢兢业业教人读书,勤勤恳恳化民成俗,乡野间凡有八岁不入学者,人形复读机必定日日到该户门口,面无表情循环普度众生咒……
虽有些矫枉过正,但也真正做到了野无遗才、尚学成风。
彼时,顾劳斯不忘盛赞新任北司镇抚使。
“想当初本监学创业维艰,多亏林大人震慑有方。如今别处社师培训,也请林大人不吝带刑镇场!”
林茵:呵呵。
按这个节奏,全国社师培训班镇完,集结各类刑罚、史上最全的《刑统志》差不多也能付梓了。
只是他也没料到,这本书他才编成不到两年,就因为刑法限制级别过高,办案手段过于血腥暴力,不符合和谐社会建设要求,被列为了大宁第一本禁书呢?摊手。
第088章
忙完培训, 就迎来府试。
徽州府六县,根据人口多寡、辖域大小,每年府治分配到县的考生名额也略有不同。
大的如歙县、婺源, 每试分八十人, 小的如绩溪、黟县, 只二三十人。
休宁不上不下, 正居其中, 分五十人。
全府应试者,并上历年府试不过重考的,满打满算, 一共也就不到四百人。
各县早早将名单造册报来, 府衙礼房点过保结亲供, 发放浮票, 于四月廿日正式开考。
考试地点定在府学东院。
大半个足球场见方的露天大场院,平日里做府学御射习所, 考试期间,分天地玄黄四排,按一到百序号, 搭好临时号棚,考生凭浮票号码入座。
院子三面高墙耸立,正前方一座三层谯楼,供主考官、提学使居高临下监场。
下方三个洞门,正门供提学下马, 左门供其他考务人员进场,最后一道门, 则是考生搜身进场通道。
整体流程大致与县试相类,但氛围比县试不知严肃多少。
排队进场时除了黄五一身嘻哈破洞装, 再看不到迷信荟萃,顾劳斯还小小失落了一把。
原疏这次,似乎蛋定了一些,冷汗没了,就是面部肌肉有点不听使唤。
他面无表情笑话黄五,“素律兄,你不是陪考吗?这一身烟熏火燎,是替琰之烤的,还是替我和子初烤的?”
黄五不以为意,抻了抻衣摆,“昨夜焚香,以敬孔圣,这一身痕迹,乃圣人点拨,干卿何事?”
原疏继续面无表情地大惊失色,“素律兄竟敢连琰之饭碗都抢,不知谢大人知否?”
北疆香梨想到朱衣神&鬼君的谣传,脸色一僵。
他爷爷的,撞梗了。
顾影朝默默挪开两步:我还是离他们远一些吧。
这处一派“祥和”,也有因结状结仇的那几人,阴恻恻蹲在不远角落里种蘑菇。
他们早先扬言要叫顾悄进不了考场,可想想知府,再想想他爹、他妹夫,只得咬着衣摆含泪作罢。
但是人前怂不耽误他们人后画圈圈,用意念诅咒顾劳斯名落孙山。
客栈里,花生苗们吭哧吭哧撕下客房贴了满门的“落第有喜”,“诸事不宜”,小大人似的摇了摇头。
遇上顾劳斯,大丈夫只能屈不能伸。
这些呆书生,咋就领悟不了求生真谛呢?
府试不许带浮票以外的任何物品进场,搜身反倒变得简单。
临时征用来的卫所兵哥,手脚利索地摸发髻、摸怀藏、摸袖口、摸……裤.裆,最后一路向下,顺完裤管再脱鞋袜,一两分钟一个,十分高效。
就是……额,些微有点叫现代人满屏尴尬。
顾劳斯涨红着脸过检,还被那满脸大胡子的糙汉鄙夷了一把,“抬头!挺胸!不许害臊!牝马都比你有男子气概!你要是在我旗下,我定要全营都来摸你一遍,专治你脸红害臊的臭毛病!”
此时心大的总旗乔五还不知道,这“小娘子”背后,有个不讲理的老攻。
府试结束他回新安卫后不多久,就被调任到直隶滁州太仆寺,专司牝马保种生育。
多年后,顾劳斯有幸同他再见。
大胡子“小乔”正跪在马厩里,头顶干草,脚踩马粪,语气里满是羞涩与兴奋,柔情蜜意对着一匹通体枣红的新生大宛名驹轻唤,“心肝,宝贝,站起来!”
见着顾悄,他反倒红脸,小媳妇儿一样扭捏,“我培育的第一匹汗血宝马,正要送给监学聊表谢意!”
彼时再回想初见,顾劳斯顿觉,命运十分奇妙。
但眼前顾劳斯还不知后续。
在众人耻笑中,他夹着尾巴窜进场,眼疾脚快寻到位子坐下,袖子盖脸,生无可恋。
等到黄五颠着日益稀薄的肉肉、原疏同手同脚落座,开考鼓声终于响起。
顾劳斯藏头露尾半晌,这才揭下袖子。
府试将各县考生悉数打散,他环顾四周,很好,前后左右都不认识。
府试三场,要考整两天。
头一天第一场,上午考四书义理一篇,下午考五经本经义理一篇。第二天上午第二场,考礼乐论一道,下午第三场,考经史实务策三道。
第一天开考鼓声响后,府试直接锁院,第二天结束鼓响,大门才会起钥。
也就是说,从学生到考官,必须完成三场,才许离开。
其间,吃喝拉撒睡,都得在座位上。
府试考棚跟乡试贡院号房又有不同,条件更为简陋。
其他倒还好克服,就是睡有些难为人。
考棚一个顶盖,四壁漏风;一条长板凳,还不给自带寝具,只有一条统一下发的脏薄被,也不知道多久没见天日,沉似硬铁、冷若寒冰。
以顾悄这破铜烂铁般的身体,睡一宿明早可以直接抬出去火化了。
可怜叽叽的顾劳斯,不得不做了还没开写就摇铃的第一个刺头。
他弱弱举手,小心翼翼以尽量不太嚣张的措辞跟主考打商量,“学生体弱,禁不住考棚寒夜,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大人将明日考题一并出来,我……我今日囫囵答完,姑且先放我出去……”
这话一出,四下杂音叠起。
惊叹的,艳羡的,质疑的,还有不明所以瞎起哄,听到声音就问“咋了咋了”的。
谯楼上监临官见状,击小鼓镇场,考场内巡监官拿着“话戳子”给碎嘴说话、交头接耳的考生卷上逐一盖章。
除了“话戳子”,监考手里还有“屎戳子”“移席戳”“扰邻戳”等各种各样十枚印章。
一张卷子戳子盖多了,阅卷官印象分就极低,甚至可以不须阅卷,直接淘汰。
大印出场,非同凡响,考生们立马安静下来。
吴遇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要求,他同苏训商量片刻,达成共识,准了。
一方面,虽无先例,但题目早给他晚给他,他都比别人少一天作答时间,不影响公平;更重要的是,整个徽州府,还有谁不知道这小公子脆如琉璃、朝不保夕?
真在府试考场一命呜呼,谁敢给顾准夫妇那对儿子奴报丧?
场上其他考生倒也没有异议。
考前,顾悄替几个学子深山斗匪寻回保结,又仗义出手,帮结状损毁的查平二人重新作保,这事他们略有耳闻,本就对顾悄存了一丝好感。
何况提前交卷也不影响他们考试,他们自然乐得少管闲事。
顾劳斯好事多磨惯了,今日全程顺风顺水,没人跳出来为难他,一时还有些不太习惯。
第一场两道题,由巡场官举木牌全场巡回,考生自行查看。二三场题由主考写在纸上,单独送过来。
为了防止泄题,叫其他考生提前知晓,有损公正,吴遇特意安排一个候补监考,一对一盯着顾悄。
顾劳斯同那位监考大眼瞪小眼:一时有点紧张怎么破?
监考冷漠脸:紧张的是你吗?紧张的是我好吗!
两篇八股,四书题出自《中庸》:“及其广大,草木生之”。
而五经,惯例是一本出一题。
为了图省,原疏、黄五本经都选了《诗经》,题目不出顾劳斯所料,出自小雅·甫田,“我田既臧,农夫之庆。”
顾劳斯松了口气。
考前,这两句顾劳斯都作为案列点到过,也同铁三角摆明过思路。无论吴遇选什么题,破题一定要顺着他的三把火切。
两人各自做了一篇习作,顾悄甚至没有大改。
《中庸》篇目,原本论的是“诚无止息”,以大山孕万物谈诚之悠远广博。
但这题出自吴遇之手,就要从实用主义角度分析,往搞农业提税收、搞科举选人才上靠。
原疏破题一贯中规中矩,“除弊开山,正田亩以荫万民生息”。
说的是山区一样搞田搞地搞生产!
黄五的破题向来屁股歪得没边,“圣人招贤纳才惜时而已矣,谋而后动,禾稼不生草木兴焉”。
主打就是一个逆向思维。
考题字面解意,说的是等到大山广袤足够孕育万物时,草木自然兴盛。
他故意将草木与稼穑对立,说的是谋事要趁早,莫要等到荒地长草,延误大兴稼穑的时机。
另一道《诗》题,也差不多路数。
第二场礼乐论一道,这对被敲开天灵盖,硬塞进整套公文模板的两人来说,就是送分题。
至于第三场策论三道,顾劳斯匆匆瞄过,简直要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