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咧了咧嘴,得意洋洋地向左时寒展示缠绕两指之间属于偶师的偶线。
鬼仙在自己的鬼墟里就是绝对的主宰,就是另一个鬼仙这个时候也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然后就会被卷入由于鬼墟主人震怒导致的骤变中。
屏障出现了无数裂痕,湖水下渗,落到红灯镇变成了一场瓢泼大雨。
左时寒几下便被淋得湿透,额发粘在眼睛上挡住了视线,他面无表情地抬手拂到一边。
就在他思考是先找蝶姑让她冷静下来,还是找那个黑衣男人把他宰了的时候,头顶突然出现一把伞。
伞面有着很多修补的痕迹,它已经很旧了,旧到出现许多缺口,但又被主人拿同色的纸补好继续使用。
雨点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很响,左时寒不由得担心起来,怕在雨中再待一会儿这把伞又要坏了。
持伞的女子穿着一身边角洗得毛糙,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粗布衣服,有着一张平凡但给人感觉很舒服的脸,眉眼间是没脾气似的温温柔柔。
油纸伞本来就不大,她还分去了一半,自己的衣服很快就被雨打湿了。
“雨下得太大了,”她说话时总是温声细语的,“小公子,我送你先去找一处地方避避雨吧。”
左时寒默默点了点头。
第54章 正人君子(被迫)
两侧建筑隔河相望,一侧雕梁画栋,一侧萧条破败。
左时寒跟着女子躲到一间灰扑扑的茶棚下,女子小心翼翼收好了伞,于她而言这把伞也是十分珍贵的财物。
大雨连绵不绝,左时寒隔着重重雨幕眺望河对岸。暴雨忽至,两侧行人不论贫穷富贵都忙着找地方躲雨,对岸建筑里也都是绰绰人影。人脸模糊不清,乍看似乎是与先前无异的一张张无相白面。
茶棚的老板认识女子,招呼着他们两个到里头坐下。雨线被风吹斜,早就将外头的桌椅淋湿了。
“我们走后会将椅子擦干的。”女子道了谢,带着左时寒往茶棚里头走。
坐定后,她才来得及仔细打量这个方才在桥上孤零零淋雨的小公子。春寒料峭,小公子却只穿了一身单薄的衣裳,脸冻得苍白,露在外头一双白玉似的手关节处泛着受冷后的青紫色。
女子见左时寒身上白衣虽然没有装饰,但针脚细腻,下意识猜测他来自河对岸的大户人家。富贵人家的公子自小养尊处优,身体约莫是没有她们这些贫苦人家好的,披着一身湿衣回去后只怕是要染上风寒。男女授受不亲,女子不好想办法让他去换身干爽衣服,便拜托茶棚老板端来一壶姜茶。
姜茶滚烫,左时寒捧着茶碗小口小口抿,借着氤氲热气的掩饰观察女子。他知道这是何人,只不过先前只在蝶姑对过去的追忆里听说了她,此番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鲜活的模样。
蝶姑的鬼墟有着无数层景象,将界石藏在了记忆的最深处,其复杂程度已经没有攻克的可能。鬼墟已然保持最表层的景象几百年没有变化过,这还是左时寒记忆里第一次见到蝶姑的鬼墟被入侵。
想要借蝶姑的手杀了他吗?
左时寒想。
可蝶姑是不会因为有人入侵就失去理智的,她现在精力大多还是放在对付窗中恶鬼上,抽空让鬼墟过渡到了下一层。这一层也没有危险,更像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主人用意的大型迷阵,困人但不伤人。
回不到上一层,也去不了下一层。
他可以趁这个机会把黑衣男人揪出来。
但是左家余孽等了几百年才等到一个可以容纳先祖残魂的容器,他不可能是真来找死的,一定有什么对付他的把握,自己过去找他也许正中了下怀。稳妥起见,最好还是先找到蝶姑。
然而谁也不知道这一层里的蝶姑会是什么模样。
左时寒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找左氏的余孽,还是去找蝶姑?
“小公子,小公子。”女子语气担忧地提醒他,“你这样握着杯子会被烫伤的。”
左时寒愣了一下,松开杯子,手指果然被烫红了一片。
“小公子是住在河对岸的人吗?”女子问,“现在快入夜了,这儿晚上乱得很。雨看上去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等稍小些你就快点回家去吧。”
左时寒曾听蝶姑说过,她是在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长大的,白日里尚有些许秩序,一到天黑什么魑魅魍魉都冒了出来。
明明坐落在一个镇子中,河的另一侧却仿佛被遗弃了。
女子只是犹豫了一下,便将伞递给他:“你撑着我的伞走吧。”
左时寒摇了摇头,但女子的目光也很坚持。
“我……”左时寒不擅长说拒绝的话,但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什么,脱口而出道,“有人来接我了。”
祝饶撑着一把不知道怎么得来的伞,在桥上几眼就找着了左时寒,匆匆往这边走来。
伞是鬼墟里的油纸伞,衣服是现代气息再浓厚不过的衣服,祝饶像是跌进了一个不属于他的时代。
左时寒发现他不用冥思苦想接下来去找谁了。
现在勉勉强强算是找到了祝饶——找到祝饶也不错。
祝饶的装束对古人来说实在是太多奇特,女子看了好几眼,不放心地问:“就是他吗?”
“嗯。”左时寒身体微微倾向屋外,在女子看来是迫不及待要去找那人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又回过头问:“请问你知道你的妹妹现在在哪里吗?”
“妹妹?”女子的神情十分茫然,“小公子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没有妹妹。”
左时寒知道蝶姑会在鬼墟里藏好自己,但他没想到蝶姑连自己在过去的身份也抹去了。
女子好像猜到了什么,轻轻啊了一声:“方才小公子是在桥上等人吗?”
她一下子脑补出一个富家公子与贫苦女子惊鸿一面然后芳心暗许念念不忘的故事。
自己的长相没准与那个姑娘有几分相似,才被误会了。
左时寒木楞楞的完全不知道女子心里在想什么,祝饶已经收伞钻进了茶棚。茶棚窄小,顶棚压得很低,祝饶一个高大男人在里面显得束手束脚。
他揽过左时寒的腰,自然而然把人搂紧了自己怀里。
女子虽然觉得他们亲密异常,但也没有多想。看左时寒对那人十分信赖,想着小公子应当没有被歹人骗了去。
左时寒谢过女子带他来这里躲雨,便跟祝饶离开了茶棚。雨和刚开始相比已经小了不少,祝饶又将大半伞面都倾向左时寒,没有让他淋到。
虽然左时寒觉得他一开始就已经被淋湿了,现在再挡也没有意义。
祝饶脱下风衣盖在左时寒身上:“我找处地方先把你身上的湿衣服换了。”
左时寒仰头看着崭新的伞面,问他:“哪里来的伞?”
“抢来的。”祝饶毫不掩饰自己的恶霸行为,“马上再抢间屋子去。”
左时寒想了想,指着一个方向道:“越过两条街有一座林府,你去抢那间吧。”
“为什么?”祝饶下意识问。
“蝶姑很讨厌那家人,你在她的鬼墟里去把他们抢了,蝶姑会很乐意的。”左时寒道。
林府一点也不难找,这座宅邸气派不凡,整个红灯镇都找不出第二座能与它相较的。祝饶在鬼墟里当了一把土匪,还是会法术的那种,提着一把刀把林府里的人都轰了出去。
林家人认不出朱砂血咒,只觉得祝饶把林府搞得血淋淋的,可怖异常,提着刀的祝饶好似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纷纷尖叫着往外逃窜。一出门就兵分两路,一波人去找官府,一波人去找道士。
祝饶找了间收拾好的客房,一时没找到毛巾,就让左时寒先用被子裹住自己。到林府时他身上衣服仍是半湿的,贴合在身上,身体单薄的线条一览无余,衣下肌肤若隐若现。祝饶不敢多看,等把左时寒身上湿衣除去后就更不敢看了。
左时寒不知道男人的煎熬,认真道:“你把下人都赶了出去,就只能自己去烧热水了。”
祝饶:“……”
红旗下长大的无产阶级好青年哪体会过封建做派,根本没想到这一茬。
等祝饶扛着烧好的热水回来时,左时寒已经窝在被子里睡着了,祝饶小声喊他出来也只是含糊应两句。
那两声细微的应答在祝饶听起来就是小猫撒娇,任劳任怨地又把人从被子里剥出来进到热水中。左时寒双臂交叠,脑袋搭在上面,半睁的双眼朦朦胧胧。祝饶搬了把椅子在边上看着他,免得他又睡着整个人沉进水里头去。
直面美人沐浴,要说祝饶毫无想法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他现在正在重新追人,祝饶觉得自己还是要显得正人君子一点。
左时寒打了个哈欠,指了指祝饶某个地方:“祝饶,你有反应了。”
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这句话有多么暧昧,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说了出来。
祝饶认真地思考,如果他在这里做点什么的话,蝶姑会不会降道雷把他劈死。
第55章 严肃探讨
天际突然响起了沉闷的雷声。
祝饶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自己心里的想法都能被蝶姑听到。
左时寒也因突如其来的雷声彻底醒了,从浴桶里探出半截身子,往窗外看去,喃喃道:“应当是惊蛰了。”
他扭过头对祝饶说道:“祝饶,你去看看,林府里头有没有不寻常的祭祀之物。”
祝饶应了一声正要出去,但很快又被左时寒叫住:“等等,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
左时寒迈出浴桶,擦干身上的水滴,取下一旁架子上被祝饶烘干了的衣服便当着他的面换上。祝饶只好扭过头去,心想自己刚刚下去的反应差点又要起来了。
左时寒好像天生与这些旖旎心思绝缘,只能通过别人的引导被动进入状态。往常被欺负得狠了也只会泪眼朦胧看着人,予取予求,每每让祝饶觉得鬼仙当真是要了人命了。
左时寒自己换好了里衣,又伸手让祝饶给他披上一间厚风衣后,擦着头发走出了屋外。客房外头是一条走廊,林府内部长廊曲折,道路错综复杂。左时寒实际上也是第一次踏进这里,全凭经验寻找林府主人居住的院子。
雷声阵阵,掩去了他们踏在长廊上的脚步声。
祝饶问:“惊蛰这天有什么特别吗?”
左时寒道:“惊蛰这日,林府大公子向蝶姑的姐姐提亲了。”
过了会儿,他又说道:“结亲是假,献祭是真。”
岸那头的大富之家已经有了令人羡慕的身家,却仍想用无辜女子的性命换一场更大的富贵。
女子先前与那富家公子素不相识,但看见能铺满院子的彩礼,又想起自己相依为命的妹妹,最后还是点了头。
话本故事里的美满爱情编织了一场麻醉人心的幻梦,一辈子也无法获得的财富能让忍饥挨饿着长大的家人一起过上好日子,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像是为了让她安心,林府的大公子偷偷来见了她的几次。大公子比她还小上一岁,是个翩翩少年郎,身着青衫,摇着折扇,是女子在这男人大多粗野蛮横的贫民区中从未见过的风雅。
一切都想恶人预想中那样,女子一头栽进了这个并不怎么高明的陷阱中。林家人自信就算有一日阴谋败露,旁人也只会笑话女子傻,贪图富贵,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他们一开始完全没有留意过女子街坊邻居口中她那个性情刚烈的妹妹,也没有想到鬼仙中致命的蝴蝶会在最强烈的仇恨与无尽的怒火中诞生,他们的鲜血就是破茧的养料。
左时寒走过了林府每一间屋子,不仅没有看到与献祭有关的法器,就连和成婚有关的物件都没有找到。
他确定了自己心中所想,这是一个“安全”的世界,林家没有和她扯上关系,不仅如此,蝶姑将自己的存在也一并抹去了。
也许在蝶姑心里,如果她的姐姐不用拉扯她这个妹妹,就能少吃很多苦,也不会因为想让她过上更好的日子被人诱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