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娘道:“你没有发现吗?在从最初那些矿灯的范围里走出去后,我们就进到鬼墟里了。”
程尧光愣住。
恰在此时,左时寒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一条通道的路口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向前递了递蜡烛,让烛光照出通道尽头的小孩。
小孩蜷缩着,身上穿了一身脏脏兮兮破破烂烂的衣服,衣服底下的身体瘦弱得好似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的皮肤是死后多日会呈现的青白,血管里的鲜血也随着不再流动变成了黑色,显而易见,他已经死去多时了。
但是当有人靠近后,他却从膝盖间抬起了头,
扩大的瞳孔,泛白的眼睛,齐齐呈现在来者眼中。
第74章 隐情
程尧光今年四十七岁了,快是知天命之年,不想自己像个毛头小子那般莽撞。
但要让他面对眼前这一切的态度如另外三人那般轻描淡写,还是有些为难他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程尧光喃喃道,“这小孩身上确实有一点鬼墟的气息,但这并不是他的鬼墟。”
程尧光看向他的师弟:“你也发现了?”
在苏月娘说出他们已经身处鬼墟的时候,祝饶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也算不上发现了,”祝饶道,“我能感觉到时寒点燃蜡烛的那一会儿我们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但一直没能确定这里就是鬼墟。”
置身鬼墟之中与置身阳界之内的感受虽然相似,但只要察觉其中细微的变化,便能轻易将二者区分开来。像祝饶和程尧光这等老到的封师,照理来说进入鬼墟的那一瞬就该发现了,可是这座鬼墟的气息,却与祝饶曾经进入过的任何一座都不相同。
“这确实不是寻常鬼墟。”苏月娘说道,“拥有鬼墟的厉鬼和一般的厉鬼,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能不能凝出界石来,界石是鬼墟存在的基础,没有界石,鬼墟就无法诞生,所以不只是你们,我们一般也不会去考虑界石的来源和鬼墟的主人不匹配这个问题。”
苏月娘说的话程尧光听明白了,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身处的这座鬼墟,它的界石是从其他地方夺来的,但苏月娘话中的另一个细节却让程尧光不禁迷糊:“什么你们我们,你们是什么人?”
难道他们不同样是封师吗?
苏月娘看向祝饶:“你没和他说?”
苏月娘虽然也没过问过程尧光的身份,但她在红灯镇是见过祝饶出手的,一见程尧光手里捏着的符咒,就能看出他和祝饶师承一脉
祝饶道:“还没来得及。”
听到他们的对话,程尧光心中更加疑惑。
祝饶轻咳了一声:“其实,时寒与这位后来到的苏姑娘,都是无常界的判官。”
每一个字程尧光都听清了,但他还是怀疑自己幻听了。
祝饶拍了拍整个人都僵住了的师兄的肩:“我就说时寒成年了吧。”
说着他便留下程尧光自己消化,自己走到了左时寒身边去。
看着抬起头后便再无其他动作,除了盯着他们以外便一动不动的小孩,祝饶叹了口气:“这应该就是死在矿里的人之一吧。”
祝饶注意到他缺了几根手指,看上去不似后天断的,应该生来就是如此。再看小孩破旧不堪的衣服,和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体,只怕这个小孩子在生前就因为身体的缺陷被人遗弃了。
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被抛弃的小孩是在哪天不声不响地死在了不见天日的矿井里。
祝饶扭头去问程尧光:“师兄,以前警察过来的时候,有发现矿里死过别的人吗?”
程尧光摇摇头:“煤矿算是事故高发的场合了,死在里头的人但凡登记过的,都有一个正当理由,而且从没听说何伟业的矿上死过小孩子。”
“恐怕除了小孩子,还有一些流浪汉和残障人士。”祝饶说道,这些都是社会的边缘人,人际关系往往淡到将近没有。不会有人在意他们去了哪里,只要找到一个足够隐蔽的地方,就能将他们的死亡盖过去。
何伟业想要在自己的煤矿里藏一具尸体,不是什么多么困难的事,更别说这件事里除了人力还掺和进了一些玄门的力量。
当看到这个小孩子以后,联系之前得到的信息,祝饶已经大致能猜出何伟业做了什么事。
在场的人哪一个都不是笨蛋,祝饶能想到的事情,其他人自然也想到了。
一时间,几人都没有言语。
还是许久之后左时寒问苏月娘:“你怎么来了这里?”
“你可算问我啦,我还一直想着你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来呢。”苏月娘嘟囔道,不过这些小情绪一下即散,她很快就语气轻快道,“我是被这座煤矿的老板请来的!”
“何伟业?”祝饶惊讶道,“他怎么和你搭上的关系?”
“我原先自然是不认识他的,不然他的那些阴私事恐怕好几年前就被我发现了吧。”苏月娘道,“何伟业是通过他的一个朋友联系上我的,那人也是个煤老板。我在阳间行走比较多嘛,现在这个世界又要身份又要钱,我就给自己编了一个大师的身份给人处理一些灵异事件,那个煤老板就是这样认识的——不过就算那个老板不将我直接推荐给何伟业,我也要找上他了。”
苏月娘亲昵地要去挽左时寒的手臂:“哥,我也有在好好查左家的事的!”
祝饶不动声色地往边上迈了一步,挡在左时寒和苏月娘之间。
苏月娘撇了撇嘴,一边在心里吐槽这男人真是爱吃醋,一点都不懂得大度,一边继续说道:“我的鬼墟就在附近,这事便叫我先查着了。我先查到的是这座县城,发现这座县城送往无常界的鬼魂要比其他虚弱,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每一个鬼魂都如此就显得尤其奇怪。我怀疑他们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力量,来到这里后很快就发现,这座煤矿周边竟然一个鬼都没有。”
这是极其不正常的。
有人在的地方就有鬼,一座中型煤矿百来号人,挖矿又是一项有点风险的工作,还有外来者时不时会出入矿区,就算在苏月娘来的时候,这里的鬼刚好都去无常界投胎了,这里也不该没有一点儿鬼魂留下的痕迹。
“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这里有一点界石的气息,但是一时又没发现鬼墟。我没法断定这里的鬼墟是不是已经不在了,就先去查矿老板的信息。我找到了一些生前认识他的人的鬼魂,问了好几个后问到很多年前何伟业和姓左的人接触过。”
左氏的余孽在通过吞噬鬼墟增进力量以报复左时寒,何伟业不仅认识姓左的人他矿上还出现了界石的气息,苏月娘觉得自己破案了。
一边旁听的程尧光:“……”
活人找活人问消息,鬼魂找鬼魂问消息,倒是很合理。
苏月娘从鬼魂那里得到了程尧光从活人那里得到的信息后,就准备直接杀上煤矿严刑逼供何伟业,没想到她还没有动身,何伟业自己先联系上了她。
加上的何伟业的微信后,不真实感笼罩了苏月娘好一会儿,不过她在回复的时候没显出丝毫端倪,顺势答应了何伟业去往他那边。
没想到刚到煤矿,她就看到了和祝饶一起站在屋檐下的左时寒,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看见了何伟业被血丝扯向矿井的那一幕。
此时此刻,血丝仍如活物一般布在他们周身。
踏入这条通道后,在烛光照耀下,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几十条一模一样的血丝从小孩的身体里延伸出来。但看一路走来血丝的数量,显而易见他们不全部来自这个孩子。
三十多年来死在矿里的人,此刻散落在这座鬼墟的四处,可以想象他们身上也出现了一模一样的血丝,而最终这些血丝会聚集在一个地方——
界石。
“走吧。”左时寒道,没有在这里多做停留。他们已经猜出何伟业利用界石做了些什么,但是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何伟业是从何得来的界石就只有问他本人才能知道了。
这里是何伟业如何也逃不出去的迷宫,但这座利用一块界石强行构筑起来的鬼墟并不强大,在左时寒进入此地的那一刻,每一条道路便已经清晰印入他的脑海。
如果不是出于照顾其他人的目的,他甚至连蜡烛都没必要点上。
在离开之前,左时寒收拢手指,不知何时散布在小孩身边的偶线瞬间绷直,将小孩身上伸出的血丝尽数切断。
好像有什么束缚着自己的绳索的消失了,小孩神色茫然了一瞬,很快便变得平和,紧接着他的身体也渐渐透明,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左时寒白日布下的偶线同样出现在了与现实重叠的鬼墟中,在光线不足的情况下,本就透明的偶线更加难以看清。但被左时寒用偶线做下了记号的地方,石壁上的血丝会出现明显的扭曲。就好像一条河流被什么东西阻断,不得不从边上流过。
左时寒起初留下这些偶线仅仅出于保险,以免他进入鬼墟后因为什么限制无法辨认方向。此刻显而易见他不需要这些记号也能找对方向,而偶线,起到了他意料之外的另一个作用。
偶线划分了鬼墟不同区域的轮廓。
这座鬼墟乍一看和现实里的一模一样,实际上完全不同。每一条通道都被打乱,而那些石壁上的血丝将界石的力量输送到鬼墟各地,使得这些通道无时无刻不在移动着。
它们移动得很慢,也很平稳,置身其中的人极难发现。但在它们变幻的时候,被偶线截断的血丝扭曲幅度更大,将这一变化在视觉上放大了。
不多时,他们走到了没有偶线的地方。
烛光照耀下的石壁同样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改变,石头的颜色和前面一段路程有着细微不同。如果不是知道此处有异,一路来都留意着周边环境,一般人极难发现这微小的变化。
“山源市。”祝饶抬起头,念出了路标刻在角落,恰巧没有被鲜血浸染的三个小字。
程尧光接过了他的话:“这是师父当年给何伟业超度厉鬼时他所在的地方。”
苏月娘来之前收集了不少有关何伟业的资料,对这件事略有耳闻:“是杀害工友骗取赔偿金那件事吗?我看到当时的报纸了,那几个落网的凶手类似的事情做了不止一起,光看这件事,何伟业好像是挺无辜的。”
但结合矿下何伟业的累累前科,这唯一一桩逻辑最理得清的凶案,也让人不禁怀疑起其中内情来。
“想知道的话,问他就好了。”左时寒忽然说道,停下了脚步。
他又来到了一个岔路口,身侧正是一条漆黑小道。
通道窄得同时只容一人通过,但是并不深,只消往前方递一递蜡烛,就能照出内里景象。
一个身穿三十多年前老式防护服,头盔消失不见,脸上满是干涸的血迹的男人,以一种僵直的姿势站在通道最深处。
他和先前遇见的那个小孩子一样一动不动,但神情截然不同。那个孩子是一副至死都没弄明白自己如何丧了命的麻木神情,但显然知道杀人凶手是谁的矿工鬼魂脸上满是怨毒。
一座以特殊方式硬生生构建出来的扭曲鬼墟,其中的厉鬼自然不可能保有多少理智。他们之所以没有像之前攻击何伟业一样攻击左时寒一行人,并非意识到左时寒等人不是他们的仇人,只是知道这些人没有一个惹得起,才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只是不攻击他们以外,他们也不想和这些人交流。
然而左时寒指尖寒光闪过,几根偶线刺入了鬼魂的躯体。
一瞬间他便感到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好像意识与这具躯壳分为了两不相干的事物,嘴巴不受控制地开合,将他死亡的真相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俺早些年就听老乡说过有人杀人骗钱,那几个人一动手俺就明白过来了,假装一下子被打死了一动不动。等他们都走掉去喊人,俺爬起来就要跑,结果一个窑神老爷突然冒了出来,脑袋上给俺又来了一下,鞭子直接把俺魂带走了……”
带着乡音的话三言两语讲明白了当年事情的真相。
杀人骗取赔偿金的一伙凶手确实存在,他们也确实动了手,但这却不是工人的直接死因。他被袭击后机灵地立刻开始装死,并且成功骗过了那些凶手,撑到了他们离开。那时候的他虽然留得一口气在,但想必已经重伤,身上的血气和死气吸引来了何伟业供奉在煤矿深处的“窑神”,他还没能逃跑,就因为窑神像的二次攻击丧了命。
“是他杀了俺,是他让窑神老爷杀了俺……”鬼魂的眼白泛出血丝,脸上本已凝固的血迹又开始流淌,过去的回忆将他直接推向了失控的边缘。眼见着,他就要转变成一个毫无理智的厉鬼。
逐渐凄厉的喊声戛然而止。
刀锋挥下,他身上的血丝一瞬断裂,如枯萎的根系一般变得焦黑,软软垂在了地上。
左时寒向看过来的祝饶点了点头,自己也收回了偶线。
祝饶收起长刀,他还是第一次接触这种鬼墟,类似的鬼墟甚至在封师协会传承数千年的典籍里都没有记载,他也不清楚该怎么对付这类鬼墟里的鬼魂。不过左时寒既然没说什么,那砍掉血丝应该就可以了。
与界石的联系一断,鬼魂顿时重归自由。
他呆呆站在原地许久,恍惚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鬼魂低头往下看去,只见自己的躯体自下而上变得透明。
与界石相连的血丝断了,他也该消失了。
那些疯狂的情绪仿佛来自另一个人,鬼魂难以回想起自己方才为什么会诞生那些要将所见一切全部杀死的想法。
除了死亡的痛苦以外,他好像终于有余力去想其他事情,可是当他试图去回忆的时候,却发现除了自己是怎么死的,他已经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有关自己的任何事。
鬼魂就这样维持了茫然的神情许久,直到快要彻底消失。
他看着眼前几人,嘴唇嚅动,留下了谢谢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