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起伞的程尧光,总算勉强融入了团队里。
记忆的真实不仅仅体现在视觉上,他们听到的,嗅到的,接触到的,无一不真实得好像真的回到了三十多年前。这时候毫无疑问是夏天,夏日的江南多雨,没一会儿原先的小雨就下得大了起来。雨水与柏油马路相触时发出的气味并不好闻,落到土地里,也卷携了混杂草叶气味的土腥气。
暑气被驱散了一些,但还是丝丝缕缕笼罩周身,夏日的味道好像带着人心也浮躁起来。
泥泞松软的土地一走就是一个脚印,他们走了有一会儿,才终于看到了人影。
田地靠近公路的地方支起了一个瓜棚,瓜棚前头摆了一个醒目的牌子,用大字写着西瓜的价格。不过下雨的天气,又在隔着居民区这么远的地方,肯定是不会有人出来买瓜的。瓜棚里头有一张竹椅,一张躺椅,里面的两个人也一坐一躺。
不过躺椅上的那个人,是不得不躺着。
他身上有着不少伤口,看上去是用铁棍一类的钝器砸出来的,身上瘀血已经紫得发黑,一条胳膊无力软倒着,瞧上去是被打折了。他鞋跑掉了一只,身上还粘着不少淤泥,很明显是被人从瓜田里拖回来的。
坐在竹椅上穿着汗衫的人一副主人家的闲适姿态,似乎是瓜田的主人。他在桌子底下捣鼓了一阵后,团了团布条塞进男人嘴里,然而一声招呼也不打就用力掰扯下他的胳膊。
男人喉咙里发出沉闷的痛呼,要不是嘴巴里塞了布条,他这会儿没准已经把舌头咬了。
“我给你正正骨。”瓜田主人笑着说道。
一旁看着的程尧光啧啧称奇:“没想到何伟业年轻的时候长这样。”
看清躺椅上那男人的脸后,他一时间都没敢认。三十多年后何伟业是一副大腹便便快要秃顶的中年男人形象,谁能想得到他年轻时候还是蛮瘦的,胳膊腿上也都是肌肉。
过去如何,这段记忆便会如何上演,他们不能做出任何改变,所以几人在边上说话也没有压抑过自己的声音。
而何伟业一进到过去的回忆里,便彻底忘了外头发生的事,当真以为自己是记忆里的“何伟业”,说着和过去一模一样的话做着和过去一模一样的事。
瓜田主人的正骨手艺怎么样还有待商榷,何伟业只知道自己这会儿胳膊痛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他疼出了一身冷汗,面无血色地缓了好一会儿,才试着动动胳膊,惊讶地发现骨头竟然真的正回去了。
“谢谢你,老板。”何伟业干巴巴地说,“我能不能在你这里待一会儿?我身上现在没带钱,过几天我会付钱给你的。”
瓜田主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何伟业:“小伙子,惹了事啊?”
这时候的何伟业还是个青涩的毛头小子,被人一语点出狼狈,好一会儿才窘迫地点了点头。
“你想待就待着吧。”瓜田主人说罢,就靠着竹椅闭眼假寐。
瓜田主人不看着他后,何伟业才敢偷偷打量这个瓜棚的老板。
男人看上去要比他大一点,虽然穿着汗衫和大裤衩,穿着十分随便,但长相完全不像田地里工作的农民。他胳膊上的肌肉精瘦结实,一瞧就极富力量,但皮肤却白得不寻常,至少何伟业没见过哪个成日顶着大太阳在地里干活的农民能有这么白皮肤的。
他的长相也有点俊秀,不是阴柔,是一种书卷气的长相,让何伟业不禁想起了厂里的那些会计。
何伟业看了一会儿就不再看了,他现在是躲在瓜田主人这里,一直盯着人看太不礼貌。何伟业躺回了躺椅上,看着瓜棚外下得愈发大的雨,心情却难以平静下来。
他想起自己不小心惹到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是厂霸,也不知道自己还回不回得去,他这个月工钱还没结呢!
想起自己远离家乡南下打工,还没攒到什么钱就招惹了大麻烦,现在人还堵在路口处见他就打,何伟业不禁悲从中来。
悲愤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傍晚。
夏天的夜晚要来得晚些,但在下着大雨的天气,没一会儿天就全黑了。何伟业直起了身子,坐立不安,一会儿他实在是坐不住了,叫醒了瓜田主人:“老板,你这里有没有尿壶?”
老板掀开眼皮看了看他,打了个哈欠道:“棚里没有,你自己去外面解决吧,伞就在边上。”
何伟业憋不住了,在地里解决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雨下得大了点,他一咬牙抓起雨伞就往外跑。
毕竟承了瓜田主人的情,何伟业也不好意思尿在别人地里,特地跑得远了点。他来到一片没种东西的乱草丛前,刚拉下裤子,神情就僵住了。
草叶长得快没过他小腿的草丛里,趴伏着一具尸体。
天上电光闪过,眼前一刹那亮如白昼。
何伟业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那具尸体里流出的鲜血将身下的泥土都染红了,血水顺着雨水横流。这具躯体一动不动,显而易见是死透了。
水全部放在了腿上,何伟业不受控制地哆嗦了起来。
他想到自己要去报警,然而刚回头,就看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影。
他不声不响,斗笠下一双冷淡的眼静静看着自己。
闪电又落下,何伟业看见了他的脸。
是瓜田主人。
“你看见了啊。”瓜田主人慢条斯理道,“这么急着走,是要去干什么?”
“我,我……”何伟业哆嗦着,除了一个“我”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背后突然有手电光照了过来。
有人大喊:“那小子在这!”
何伟业脸色骤变,是厂里的那些仇家!他们打了自己一顿还不够,竟然又追了上来!
看到他神情的变化,瓜田主人恍然大悟:“你仇家啊。”
手电光晃动,五六个人影越来越近。
瓜田主人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着何伟业笑道:“喂,想活下来吗?”
第77章 帮凶
何伟业战战兢兢地在瓜田主人视线的监督下,神情麻木地将一具具尸体拖到草丛里简单掩埋,几乎无法去回想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手电筒七零八落地掉在泥地里,交叠的灯光照得此处不似人间。
瓜田主人——严格来说不该叫他瓜田主人了,不久前何伟业已经从这个男人口中得知这片瓜田和那个棚子都不是他的,而是属于他发现的第一个死人。
就是被扔在草丛里那个。
“你运气不太好啊,”穿着雨披,头戴斗笠的男人笑嘻嘻道,“你说你走这么远干嘛呢,要是就近解决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何伟业头低得像是要埋到地里去,不敢对上男人的眼睛。
被男人指挥着掩埋尸体,何伟业连半点反抗之心都不敢升起。不久前他才见那些把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厂霸被男人几拳几脚就打倒在地,明明体型也不是多么健硕的人,力气却大得反常,那些人一齐扑上去都不能让男人移动哪怕一步,而男人一拳下去就是一个凹陷,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又被雨水冲走。
雨已经从最开始的绵绵细雨,发展为滂沱大雨。
何伟业只觉得天上像是有人拿了个巨盆往下倒水,水线冲刷得他眼睛都睁不开,打在身上的雨点带来了明显的痛意。这个时候何伟业如果要说话,必须要很大声才能盖过暴雨的声音。
“就、就把他们扔在这里吗?”何伟业结结巴巴道,“至少……至少也得挖个坑,把、把他们埋起来吧?”
何伟业说出这些话完全是为了自己考虑。
毕竟这男人神神秘秘又杀人如麻的,也不知道究竟从哪里冒出来,而自己和这些死人生前有仇,这会儿又被逼迫埋尸,何伟业唯恐警察找上自己。
“不用那么麻烦,扔那里就行。”男人看着何伟业把最后一具尸体扔进草丛以后,就转身离去。何伟业咬了咬牙,最后还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了他。
回到瓜棚,只见雨水已经全部斜了进去,这座小瓜棚好似也要被大风从地里拔起。
“真麻烦。”男人嘟囔道,冲着何伟业抬了抬下巴,“你睡外头,我歇里头。”
说罢,自己就拽着躺椅往瓜棚深处走去。
何伟业哪里睡得着!
他坐在那只竹椅上一夜未眠,呆呆看了瓜棚外电闪雷鸣一宿,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好似是一场噩梦,可是他等了许久,这场梦也没有醒来。
雨打瓜棚的声音很响,何伟业却能从中清晰地剥离出男人睡着后绵长的呼吸声。他想过趁着男人睡着时逃跑,可是想起男人那超出了他认知的武力,以及最后拿出的那件奇怪的东西……
何伟业亲眼看见男人将那些人杀死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色的石头。
只见无数和鲜血同色的血丝从尸体内延伸出,最后汇聚到石头里。那些玩意儿并不是血,何伟业也说不出这是什么,他只知道这绝对不是凡人能做到的。
何伟业把各种神神鬼鬼的猜测想了一个遍,最后干坐了一宿,没敢逃跑。
他不知天是什么时候亮的,暴雨下了一宿都没停,何伟业手上也没有块表,等他发现天亮了许多后,夜晚已经过去很久了。这不是梦,新的一天他仍坐在这座瓜棚里,而那个会妖法的男人现在还在后头的躺椅上睡觉。
何伟业又等了许久,男人总算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看了外面一眼便说道:“九点了啊。”
男人身上同样没有计时的东西,何伟业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时间的。
男人看了何伟业一会儿,不确定道:“你是……附近哪座厂里的吧?”
何伟业身上没有什么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但男人从那几个厂霸的话与他们的衣着大概猜出了何伟业是什么人。
何伟业点了点头。
“行了,你回去吧。”男人随意地挥了挥手,“准备一下行李,下个月辞职,到时候我会过来找你。”
男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用的完全是命令的语气。
何伟业也没敢反驳,昨晚男人没有杀他,还叫他一起掩埋尸体,显而易见是要把他绑到一条船上。虽然不知道男人知道要叫他做什么事情,可想起男人杀人时干脆利落的动作与那块诡异的石头,何伟业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
离开前何伟业只有一件担心的事:“那些尸体就往草里一放,肯定会被人发现的。”
“这个啊,没必要担心。”男人语气轻描淡写,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块黑色的石头,在何伟业眼前晃了晃。
“它会解决的。”
怀着满腔疑惑与满腹担忧,何伟业回到了工厂。
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他溜回员工宿舍,洗了个澡换身干净衣服才去上工。主任显而易见知道那些厂霸去找了他,对他旷工这段时间没说什么,只是不痛不痒地批了两句。
何伟业一整日都心不在焉,唯恐那些尸体被发现,警察下一秒就找上门了。
然而没过多久,在晚饭的时候何伟业就知道自己一段时间不用担心这件事了。
原来下了一天一夜的暴雨后,瓜田附近的那座山竟是发生了泥石流,连公路都被掩埋了一半,那片田地——包括掩藏尸体的草丛——尽数消失在泥沙之下。
这时候何伟业的心只放下了一半,直到后续那几人的消息传来,另一半这才放下。
那时候的刑侦技术还不够发达,暴雨又将尸体上的生物痕迹清洗得差不多。后来也不知怎么的,那些尸体被泥石流冲到了各处,总之等搜救队将他们的尸体挖出来后,最终得出的结论是由于泥石流灾害遇难。
几人死亡的真相,就这么被掩埋了过去。
幸运得不可思议。
何伟业不禁想起了离开前男人说的话。
他说,那块石头会解决的。
疑问暂时得不到解答,何伟业根据男人说的话在一个月内辞了职。恰好在他辞职那天,何伟业在工厂外见到了那个男人。
男人这回穿得正式了些,衬衫西裤,更像何伟业见过的那些会计了。
“走吧。”男人并没有告诉何伟业他们的去向,何伟业也没问,老老实实地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