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祝饶,灵也也未曾出生,甚至左时寒也还是个活人的年代,那座鬼墟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很难想象这一座惊动了当世的所有封师的鬼墟,连左时寒这般被关在深宅之中的傀儡都听闻过的鬼墟,在历史长河上溅起的那点小水花放到如今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的痕迹都已被时间抹去。
那是一座,与游戏有关的鬼墟。
它的主人是一个生前经营着一座赌场的僧人,悲天悯人的高僧形象不过是他对外隐藏本性的假相,被无数穷苦人家视作活佛再世的他一到深夜就会撕下那张假惺惺的佛面,站在重重帷幕之后,嘴角好似要提到耳根上去,挂着一副让见者望而生怖的表情,聆听楼下赌场传来的赢钱后陷入疯癫的狂笑,输光家财后怒吼着抵押更多的咆哮,与抵无可抵,借无可借,输光家人乃至自己以后崩溃的哀嚎。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他的赌场里妻离子散,一无所有,甚至失去自己的性命。
后来这家赌场被巡察至此的官员查处,作为赌场老板的僧人也被处以极刑。他在生时便怀着对周围人深不见底的恶意,以别人的痛苦取乐,死后想要杀害更多的人便成了他留存于世的执念,出于这种执念形成的鬼墟,是鬼墟之中危害最大的一种。
无数封师前去想要摧毁它,运气好一点的只是铩羽而归,运气最差的把自己的命也留在了里面。
最后这座鬼墟,是被左家的老太爷出山拿下的,此事一过,左家在当时的声望更上一层楼。不过左家对外界的交流依旧极少,从不干涉封师界的事务,这般看上去不慕名利的谦逊之举,让当时的人对左家的钦佩更添一分。
可就身处左家之中的左时寒如何不知,左家就像那以僧面伪装自己的赌场老板,他们做出超然世外的隐世家族模样,只不过是害怕他们暗地里做的那些阴私事会被外人发现。
那一座鬼墟,最后也没有被摧毁。
它确实消失在了外人的视线之中,就如以往每一座摧毁后的鬼墟一样,留存于世的痕迹不出几日就会消失殆尽。可左时寒知道,这座鬼墟偷偷被左家老太爷留了下来,早在几百年前,左家就在进行与鬼墟和界石有关的研究,不管不顾这些东西的供养往往需要人命,也不在乎它们失控之时会导致的恶果,只想着利用它们来壮大自己的力量。
“如果是那座鬼墟的话……”左时寒喃喃,“它是不会让外来者赢的。”
脱胎于一个赌场老板的鬼墟,怎么可能让赌徒赢垮庄家?
第88章 人抓鬼
佛寺之中已然进行到第三局捉迷藏的灵也和唐文微还不知道祝饶和左时寒已经进来了,只不过祝饶此时被困在佛寺之外的无边白雾中,而被鬼墟认为威胁最大的左时寒干脆连进都不让他进来,这会儿还在想办法打破天空与地面之间的屏障。
游戏来到第五局,规则和先前相较稍稍发生了一点变动,不说那纯粹就是在逼迫他们认输的获胜规则,游戏顺序也发生了改变。不同于之前外来者这一边一轮,厉鬼这边一轮,等在前几轮中外来者都被找到以后,才陷入了无穷无尽的人抓鬼游戏中。
这是一个不存在输赢的游戏。
在双方人数有着极大差距的时候,这个游戏就无法成立。看上去它好像迁就了外来者一方,毕竟只有在抓完敌对阵营或者认输的时候一轮游戏才会结束,人数少的那一边只要咬牙不投,他们就稳赢不输,可实际上……
灵也目光扫过一只躲在屏风后的厉鬼,自然而然移开了视线,拉着唐文微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是他们见到的第一只厉鬼。
破破烂烂的屏风有着无数缺口,将这只厉鬼的身体暴露无遗,更别提这只厉鬼的身形高得异于凡人,两米五高的屏风还挡不住它,鼻子以上的部位全部露在屏风上面,一双发绿的眼睛掩不住脸上垂涎欲滴的神情,贪婪地紧随着路过的外来者,视线强烈到让人无法忽视,简直是在大喊着快来抓我。
直到那道视线消失,唐文微才结结巴巴问道:“我们不用把它抓出来吗?”
灵也语气凉飕飕的:“一旦抓出来它可就能攻击我们了,到时候你先上哦?”
闻言唐文微缩了缩脖子:“当我什么都没说。”
唐文微低头弯腰屈膝盖,缩在灵也身后走,灵也也蛮佩服他的,能以如此扭曲的姿势走这么久。
过了好一会儿,安静了没一会儿的唐文微忍不住又出声道:“可是一个鬼都不抓的话,这个游戏岂不是永远也无法结束了?”
灵也扭头看他:“你觉得这里藏了多少鬼?”
唐文微思忖片刻,自以为报了一个比较保守的数字:“五六十个?”
在进行人抓鬼的游戏以前,他们先玩了两局鬼抓人,用于躲藏的时间一共有十分钟,两局加起来足以让唐文微弄清佛寺的大小。重重叠叠的五色丝绦,木制墙壁之上细密繁复的花纹,在视觉上进一步延伸了两侧长廊的长度,但亲身走过一遍后就能发现,两道长廊一侧各有五个房间,另一侧更是没有房间的窗户。唐文微算了算,这些厉鬼身形都很庞大,房间里也没什么能够躲藏的空间,一个房间里躲个五六只鬼就差不多了。
灵也啧了一声:“现在的佛寺,早就不是之前的佛寺了。”
他说着扯了扯唐文微的衣摆,示意他继续跟着自己走。灵也就近挑了一扇门踏入房间,这房间唐文微还有印象,上一轮游戏里他就是躲在衣柜里头,然后跟灵也前后脚被抓出来。
房内熟悉的陈设后头,露出来厉鬼身躯的一角。
灵也依旧和之前一样,看都不看这些厉鬼一眼。双方都心知肚明他们已经发现了彼此,可是至少灵也不做出抓它们的动作,厉鬼就不能发起攻击,只能恨恨地看着灵也打开一扇门离开。
诶,门?
唐文微呆住了。
之前这个房间里,拔步床边是有门的吗?
灵也连回头看一眼唐文微的表情都不用,就猜出了他现在在想什么。
“之前没有哦,”灵也语气很随意,“所以我才说,佛寺和之前不一样了。”
门后是另一个摆设相似的房间,唐文微扫过去几眼就抓出两只厉鬼来,但这房间里更让他瞠目结舌的,是房间四面墙壁上存在的门。
一共四扇紧闭着的门,不知通往什么地方。
灵也很随便地打开了其中一扇,进入另一个房间,等他们走出途径的第六个房间后,终于来到了一条无比眼熟的长廊。
但唐文微知道这不是最初的一条。
墙壁上的花纹,变了。
这条长廊,不是他们原先所见的两条中的最后一条。
灵也松开震惊得要傻掉了唐文微,往边上的墙壁一靠:“明白了吗?在人抓鬼的游戏开始的时候,佛寺的范围就根据鬼的数量进一步拓展了——你一路来发现了几只鬼?”
唐文微快要锈掉的脑子勉强运作了一下:“十六个。”
灵也竖起食指摇了摇:“可是我找到了六十个哦。”
唐文微知道自己的感觉肯定不如灵也灵敏,可也被如此大的数量差距吓了一跳。
“才走过这么一点地方,就发现了这么多只厉鬼,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没去过的地方,还不知道藏着多少呢。”灵也脑袋靠着冰冰凉凉的墙壁,稍稍抬头,正好能看见原来月亮所在的位置。
但如今的窗外,只是漆黑一片的夜空。
“你说这个游戏岂不是永远无法结束了……”灵也喃喃道,“让这个游戏结束的方式,摆在明面上,自始至终只有认输一种而已。”
第89章 串连
质感宛若玉石的明月,照亮了一方天地,只是月光却不能穿透云层,只能将朝着它那一面的云照得犹如暖白的棉絮。
穿过了厚厚云层的唯有数根透明丝线,在降至云层之下的时候,它们进一步分裂开,丝线犹如分岔的数根,织成了一张延伸到鬼墟四处的网。
而它们的源头,则来自那个仿佛置身深水一般悬浮在天上的少年的指尖。
左时寒合着双目,却要比他睁开眼时能看到的更远。
他已经在尽力撕开阻隔在他和鬼墟本体之间的屏障,但这层唯独摆在他面前的厚墙,破开的难度不会比他在岸上打开鬼墟的大门要低上多少。不过他人现在虽然还不能过去,属于他魂体一部分的偶线已然能过去些许。
这些偶线充当了他的眼睛,随着它们不断向下,左时寒逐渐能看见更多的东西。
最先看到的,是还在雾中与厉鬼缠斗的祝饶。
充当迷障的无边雾气阻隔不了偶线的感知,左时寒清晰地看到祝饶身后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路,不属于他的血肉残骸糊在了没有长草的小径上,鲜血像是已经渗进了土中几尺,将这片土地彻底染成暗红色。草丛之中的鬼火好似被激怒一般疯狂跳动,飘摇不定,而周遭的土丘里不断有新的厉鬼从各自的坟墓里爬出,摇摇晃晃一阵后便一脸狰狞地扑向祝饶。
只是它们的下场,唯有成为那条血肉堆积出来的道路的一部分。
祝饶身上沾到的血污不多,但是手中的黑刀被血一遍遍洗过,快要失去原本的色泽。倒是附着其上的血咒越来越明显,符文的每一画都清晰可见。
左时寒的注意从祝饶身上,慢慢转移至坐落在悬崖边界的佛寺上。
祝饶和他一样被暂时困在了一处,但祝饶显而易见找对了通往鬼墟核心的道路。他身后那条血路的轨迹是正确的,祝饶正在一步一步杀向佛寺。
而那座佛寺……
佛寺的内里与它的外表,并不相符。
左时寒好像看到了一张折叠到极致的纸,展开后它实际蕴含的内容要远大于外部看到的。
左时寒调动大部分穿过了云层的偶线,让它们延伸向佛寺。
在做这些的时候,左时寒并没有忽略对外界的感知,在上方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时,他第一时间就听见了。
强行破开的鬼墟大门没有严密地合上,鬼墟内外时间流逝的速度也因此趋于相同,左时寒此刻本就被隔离在鬼墟的最外围,足以让他感知到阳界的风吹草动。
是有路人经过梁光河吗?
这一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左时寒自己否定了。
不可能,为了避免有无辜者被再卷进鬼墟,左时寒特地在周边布下了结界,还留下木生守门。祝饶也去电通知了封师协会的同事,让他们联系凡人的组织暂时管控周边的道路。
这个时候会来梁光河的,绝对不是不相干的人。
车轮声所处的车辆开上桥后,并没有呼啸而过,左时寒亲耳听见引擎声越来越近。
就好像那辆车撞破护栏,一脑门往水中扎来。
可是他并没有听见护栏被撞裂的声音。
左时寒心中微微一动,想起了什么。
他扭头往身后睁眼看去,黑沉沉的眼瞳中,倒映出一辆穿越了鬼墟被左时寒打开的裂缝,破破烂烂的公交车的影子。
有些原来断开的线索,在一瞬之间串连到了一起。
左时寒想起那辆已经在绍县徘徊几十年,依旧未得救赎的公交车。
他想起最早从灵也那了解到这件事时,灵也托着腮抱怨道:“这辆车上的所有死者,都不记得他们坠车前和坠车之后发生了什么。鬼魂不记得它们怎么死的也不是没见过,原因不外乎有着死亡记忆的那一部分魂魄和本体撕裂开,找回那部分掉到别处的残魂就真相大白了。可是这辆车的鬼魂缺损的魂魄,我找遍了绍县都没有找到。”
在阳界是一桩悬案的坠车案,在无常界同样是一桩悬而未破的疑案。
它不仅拖得阳界的人早早就放弃了查找真相,连作为当事人的死者也陆续放弃,几十年过去,只有一只鬼魂还停留在那辆已经难以看出原貌的公交车上。
左时寒突然间明白,那些丢失的残魂,那几十年没能挖掘的真相藏在了哪里。
此时此刻,一根偶线恰好穿透了佛寺的窗户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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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无赖的规则,非要去遵守会显得自己很像个傻子。
至少灵也已经做好了暴力拆迁佛寺,想办法同一时间杀死佛寺内所有厉鬼的法子,之所以现在还没有动手,只不过是因为身边还有个唐文微在,灵也担心自己搞出太大动静,没法在对付鬼墟的同时抱住唐文微,才暂时在佛寺里多转几圈,看看能不能转出来一个更妥当更有智慧的应对之法。
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主要是怕他说出心里头的打算后鬼墟直接发难。而他不说唐文微自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在他看来两人就是没头苍蝇似的在鬼墟里乱转。
唐文微觉得这样转下去不是个办法,但他也提不出什么有建树的方案。他努力回想着自己在封师协会学到的那些知识,然后绝望地意识到他现在面临的情况,就好似一个快要毕业的小学生小升初考试试卷上印着的是世界难题。
唐文微只能眼巴巴地指望灵也。
走得久了,内心的恐惧和绝望难免就会消散大半,唐文微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又分散到了周边环境上。他难免会找到那些藏在各处的厉鬼,不过就算他都和厉鬼对上视线了,唐文微也会坚决地假装自己是个睁眼瞎,反正什么都没看到,绝不会把鬼抓出来。
渐渐的他们还没急,厉鬼都要急了。
一只厉鬼,悄悄伸出了脚。
唐文微没想到这些厉鬼还会玩阴的,不负鬼望地被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