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零零的病秧子,居然在大风大雪的荒郊野外成功熬过了一晚,找到时身子还是温的。
活的。
这个结果或许让有些人失望了。
可陈陌毕竟是陈家的长子,摔死了、冻死了可以怪天灾横祸,但既然活着被救了回来,就不能再被怠慢死了。
于是,陈家大公子被精心的照料起来。
城里的大夫都被请来,号脉、开药,仆人们进进出出,把本该清静的院子闹得乱七八糟。
陈陌觉得自己忍耐得有点辛苦,他琢磨着该如何拒绝这份“好意”。
这天,继母吴氏来探望他。
她穿着一身素色衣裳,手里攥着一串佛珠,进门便横眉竖目,先是骂了一通所谓的罪魁祸首:“那杀千刀的赵德柱是怎么赶的车?累害我儿受此大难!这是找不着他,待找着了,我定要好好处置他!”
接着,她脸色一变,神情关切地看向陈陌,眼中带泪、语气温柔:“说来真是菩萨显灵,保佑你捡回了这条命,否则我要怎么跟姐姐交待?”
陈陌平静地看着她这番变脸的表演,淡淡道:“幸好我还活着,您就暂时不必去地下交待了。”
他说话时手指不经意似的,轻轻拂过袖口。
这些人进他屋子永远不懂得敲门,他刚刚仓促之下,把小蛇一把塞进了袖子。
他不愿让其他人知道小蛇的存在。
他曾经养过一只小狗,被人发现之后,第二天就看到小狗的尸体。
吴氏听得出陈陌话中的寒意,脸上微微一僵。
因为他没死所以不追究,他要是真出事,可能真要她到地下去跟他那死鬼母亲交待个清楚。
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轻轻叹了口气,试探地问道:“说起来,那日你坠崖之后,实在是让我们吓得不轻……崖底风雪交加,你身子又虚,怎么熬过那漫漫长夜的呢?”
陈陌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回事,但他犯不着向吴氏解释。
只轻描淡写地回应:“或许是命大吧。”
这幅态度让吴氏完全摸不着头脑。她心里越发忐忑,疑心陈陌是否已经察觉了什么。她面上依旧带着笑意,却笑得愈发不自然。
“呵呵,那我儿可真是有福气……”
她定了定神,面上恢复了慈爱的笑容,示意仆妇把药碗端来:“大夫说了,你得多喝药,好好调养身体,切莫再逞强。”
她说的逞强,自然指的是陈陌在身体状况稍好些的情况下外出访友的行为。
她当然希望,陈陌最好永远都不要出门。
不要让外界知道,陈家还有个嫡长子,这个嫡长子虽然身体孱弱,却还活着。
陈陌早已习惯了她的这副虚伪面孔,懒得应答,对那药碗是看都不看一眼。
继母也习惯了他的冷漠,不以为意。
她正说着漂亮话,一个胖乎乎的身影从门外挤了进来。十来岁的男孩子,穿得珠光宝气,远远看去像只富贵的猪。
小胖子看到陈陌没躺在床上,反而坐在窗前,眼里流露出一丝失望,语气的遗憾毫不遮掩:“原来你还没死啊!”
继母立刻轻声呵斥:“繁儿不许胡说,陌儿可是你哥哥!”
说着,她回头看了看陈陌,脸上堆满了虚假的歉意:“你弟弟还小,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
陈陌淡淡道:“无妨,他不过是真性情罢了。”
比起继母的虚伪嘴脸,这小胖子的直白反而更真实一些。
他懒得计较这些。
横竖只要他活着,他们就永远不能顺心。
继母见陈陌始终淡淡的,心里也觉得没趣,便不再多留,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带着儿子离开。
陈陌顺势把那一大帮仆从也遣散了,院子终于恢复了应有的清净。
生母留下的婢女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苦药。与吴氏派人送来的药不同,这碗他并没有拒绝。
只是到底喝得艰难,每一口都苦得让他皱眉。
他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心情很差。
窗外的雪静静飘落,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无尽的白。
小蛇从他袖中缓缓探出头,冰冷的鳞片在他手腕间微微滑动。陈陌的手指不自觉地抚摸上去,感受着那熟悉的凉意。
小蛇便顺着他的手臂爬上他的肩膀,尾巴轻轻缠绕住他的脖子。
那冰冷的触感贴在他的皮肤上,陈陌却没有任何抗拒,反而觉得有一丝安慰。
看到它身上的伤口,陈陌让人去找大夫要了一些伤药,帮它仔细抹上。
小蛇并不排斥他的触碰,安静地伏在他的手心,任由他摆弄。
抹好药,陈陌给它缠上几层纱布,看起来有些滑稽。
他的嘴角忍不住扬起一起笑容。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陌的身体越来越差,连下床的力气也越来越少。
他每天都靠在窗边,眼看着窗外的雪景发呆。
来探望他的朋友们渐渐减少,只有少数几人还会偶尔来看他。
可他已经没有多少心情去招待这些人了。
有一天,一个旧友来了,带来一瓶好酒。
陈陌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靠在床边,虚弱地笑了笑:“抱歉,恐怕无法陪你喝这酒了。”
友人显得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勉强聊了几句便离开。
陈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有些失落,却也感到解脱。
他身子骨不佳,常年深居简出,交友不广,性子也不热情。
能坚持来探望他的这些人,有的为了他的家财,有的为了他外祖家的权势。
但再多的家财,再多的权势,跟一个病秧子又有多少关系?
自从坠崖之后,陈陌慢慢发现,自己并不期待那些客套的关心。
那些虚伪的慰问甚至让他感到疲惫。
他宁愿独自一人,或许孤独,反而更自由。
他每天依旧在窗前读书,小蛇始终伴在他身边。它会静静地蜷缩在他的膝上,或是盘在他的衣袍上,时不时轻轻动动尾巴,懒洋洋的,十分舒服惬意。
慢慢的,陈陌看书时一定会无意识地抚摸着它的身体。
冰冰凉凉的手感一开始不是很习惯,但习惯了之后竟然离不开了。
“我说,你最近是不是长大了点儿?”
这天,陈陌捧起小蛇,发现它的身体明显变粗了些,他的手掌已经快托不住它的全身。
他用手指丈量小蛇的身体,笑着说:“最初的时候,你只有筷子那么细,现在都快有凤尾竹那么粗了。”
小蛇当然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蜷缩在他的手心里,黑色的身体像一条柔软的丝带,贴服着他的身体。
小蛇的伤口早已痊愈,陈陌将纱布拆下时,发现它的鳞片依旧光滑细腻,甚至比之前更富有光泽。
陈陌轻轻抚摸它的鳞片,那冰凉的触感让他觉得很喜欢。
病中孤寂,只有小蛇的存在,才能让他找到一点安慰。
第36章 日常
入春之后,陈陌的身体状况竟奇迹般地好转了。
他是该觉得惊讶的,无论是耿直的算命先生,还是重金延请的名医,都早已断言他活不过这个冬天。
可他竟然顺利度过了严寒,迎来了春天。
这当然是一桩值得高兴的事。
虽然他清楚,并非所有人都会为此感到高兴。
事实上,不只是他自己的情况有所好转,就连小黑(这是他给那条小蛇取的名字)也越长越壮。
而且比他预想的要快得多。
陈陌此前没有养过蛇,不懂得蛇的习性是怎么样的,也不懂得如何照顾它。
他让人去寻找各种博物书籍,希望能从书册中获得一些经验。可惜,能找到的蛇类记录少之又少。他转而请来一些老农和猎人,通过跟他们的交谈,虽未得到太多有用的知识,却得到一些零碎的常识——比如,蛇长大是会蜕皮的。
然而,小黑从未蜕过皮。
至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蜕过皮。
如今的小黑已经长到和陈陌手臂一样粗,身体蜿蜒而修长,能够轻松地爬过窗棱,每天在院子、屋舍、房顶和陈陌的卧室之间自由穿行。
它现在变得非常重。
睡觉时压在陈陌身上,甚至惹他做起了噩梦。
那些梦里,陈陌总是背着一些很重的东西,寸步难行。或是被巨石给牢牢压住,翻不了身。
小黑非常喜欢与他亲近,总爱缠绕在他的身上,贴着他的肌肤游动。
从前它小,陈陌任由它在衣服底下钻来钻去,只觉得痒痒。
但现在,随着它的体型逐渐变大,这种接触却变成了一种甜蜜的负担。
它时常缠在他的手腕、脚踝上。
从前像条柔软的练子,不怎么费力,而且它的身体也不像最初那么冰冷,有些凉凉的,恰到好处的温度,让陈陌感到舒适。
然而近段时间以来,它越长越大,越来越沉,背负它所耗费的力气也越来越多。
陈陌是个病弱男子,常常觉得好累,也忍不住抗议过。
“小黑,你现在越来越胖,不能再一直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