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陪着笑:“七皇子有皇天庇佑,总管不必忧心。”
风裹挟着烟尘飘过来,王进德皱着眉退后一步:“如此,杂家便先回紫宸殿当差了。”
侍卫鞠了一躬:“您慢走。”
一行人提着灯笼,沿着逶迤的宫道折返。一个面皮白净的年轻太监凑到王进德面前:“干爹,火势如此之大,七皇子此番怕是凶多吉少了。”
王进德冷哼:“这宫里缺皇子,唯独不缺七皇子。罢了,你去说一声,让看守冷宫的侍卫也去救火吧。”
小太监道了一声“干爹心善”,转身便跑了。不论别人,他是不忍那般心善的皇子殿下葬身火海的。
冷宫外的假山里,藏着两道身影。
贺兰南星的发冠有些歪了,脸上沾着灰尘。方才他扮成太监,捂住口鼻遮掩容貌带着山雁趁乱逃出来,藏在这处无人问津的假山里。
夜风瑟瑟,贺兰南星有些发抖,他眨也不眨地盯着冷宫门口的侍卫。还有一刻钟,侍卫便会交接。
他用力掐了掐手心,将怀里的披风抱紧了些。
等他再次抬起头,便看到侍卫总管将看守冷宫的一队侍卫全部叫走了。山雁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殿下,没人了。”
贺兰南星钻出山洞,带着山雁奔入冷宫,冷宫西角种着一棵槐树,槐树下面有一个洞,这是他逃出生天的唯一办法。
宫苑一片漆黑,空气中浮着冷宫特有的阴冷潮气,贺兰南星屏住呼吸,轻手轻脚来到西边院墙下。
院墙下的洞还在,却被一块石头堵上了,山雁蹲下身,怎么使劲都挪不开这块石头。
贺兰南星望了望四周,同样蹲下身子,与山雁一齐使力。
先是放火,又是伪装出逃,他的体力早已消耗殆尽。冷汗涔涔落下,顺着纤长的羽睫滑进眼里,贺兰南星却顾不得擦。
他一定要逃出这里。
山雁突然停下动作,神色惊恐地望向身后,贺兰南星倏地回头,在他身后,静静飘着一个模糊的影子。
贺兰南星被吓得头脑发胀,身上爆发出无穷的力气。他将石头挪开,捡起地上的披风,拉着山雁疯了似的往外爬。
山雁似乎说了什么,贺兰南星完全没有听清,他只听到一个“逃”字。山雁不得已拉住他:“殿下,殿下!咱们逃出来了!”
夜风拂过,贺兰南星的头脑逐渐清明。方才他们跑了五里地,现下已经离开皇宫外围了。
京城夜景并不全是漆黑,迎来送往的客栈,酒香人暖的春楼皆是灯火通明。
不远处一个跛着脚,模样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跑过来:“殿下,山雁姐姐,你们快跟着我来!”
山雁惊喜地拍了拍少年的肩,三人来不及叙话,匆匆随着少年离开。少年的身影左拐右拐,最后拐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子里,巷子尽头是一处废弃的染坊。
染坊一片漆黑,只有些许月色洒落。山雁护着贺兰南星走进染坊,少年谨慎地将门拴上,走过来“扑通”一声跪下:“殿下!”
贺兰南星拉起他,山雁抱着小叶子泣不成声,小叶子也是眼含热泪。
贺兰南星怔怔盯着染坊破旧的大门,目光却透过它,望进了深宫漫长的岁月。
山雁擦了擦眼泪:“小叶子,你找的地方很好。”
被唤作小叶子的少年腼腆地笑。各宫各处的太监,每月都有一次出宫采买的机会,他便是趁着这些机会,找到了这处废弃的染坊。
贺兰南星摸了摸小叶子的头,他将包裹解开,又将金银细软分成两份:“今夜药阁起火,七皇子的贴身宫女山雁,太监小叶子葬身火海。”
“这些年你们跟着我受了许多苦,往后好好地过安生日子吧。”
山雁哭着跪在地上:“殿下,奴婢不会离开您的!”
贺兰南星抑制住心里的不舍:“我要救嬷嬷,带着你们有诸多不便。”
小叶子也跪在地上磕头:“殿下去哪儿,奴才便跟到哪儿,死也不离开!”
贺兰南星叹了一口气。
夜色已深,小叶子蜷着身子睡得很沉,贺兰南星却怎么也睡不着。
药阁内院向来只有他们主仆四人居住,其余的宫女太监是不愿意进来伺候的,这一场大火看着恐怖,却也没有伤及任何人的性命。
王嬷嬷还在内刑狱受苦,为嬷嬷积一点福也好。贺兰南星抱着披风想了许久,国师府是他最后的希望,无论如何,明日都一定要去国师府走一遭。
国师府在东街九方亭,皇上倚重国师,将整条街都赐给国师做府邸,又听闻国师喜静,便命所有人都不得打扰。
卯初,天明。
阍人隐隐听见有叩门声传来,不可置信地拍了拍脑袋。在国师府做了六七年阍人,除了宫里传旨,他还从未见过有人胆大包天敢敲国师府的大门。
他又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确认了的确有人敲门,不耐烦地披衣起身去开门。
一名少年立于府门外。他穿着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裳,头发束在不伦不类的发冠里,一缕银发散在肩上,领口露出一小截白得晃眼的颈子。
少年银发浅瞳,形貌昳丽,不像人,倒像什么山野精怪。
阍人缩了缩脖子,又抬起头挺起胸。这里可是国师府,便是有精怪敢来,他家大人也能将精怪轻易收服。
贺兰南星揖了一礼,将怀里的披风展开,递给阍人:“您请看。”
阍人定了定神,目光落到披风上。披风用顶好的火狐皮子制成,衣角镶着精致的滚边。更重要的是,这件披风上绣着两个字——九方。
阍人一凛,忙把人请进府。
贺兰南星坐在花厅,侍女们送上茶水,行动间带起一阵香风。
一刻过后,花厅的珠帘被掀起,贺兰南星抬眼望去,一道白色的身影缓缓走来。他抱紧披风,望着来人,也望着十年前的自己。
十年前他被人推下御湖,小小的他在湖底挣扎,湖水刺骨,他的身体逐渐冰凉麻木。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想透过湖水再看一眼那灼灼天光。
睁开眼的瞬间,他看到一个人拨开湖水向他而来,不仅救了他,还为他披上披风。
贺兰南星怔然站起身:“大人……”
九方祢走到他面前。
当朝国师眉目如画,一袭白衣雅致非常。他看着贺兰南星,轻声细语道:“七皇子殿下。”
贺兰南星揉了揉眼睛,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九方祢俯下身,似叹息又似怜悯地将他抱起,放在椅子上:“别哭。”
贺兰南星哭了一场,压抑在他心头的情绪散了大半。国师府的侍女奉上精致的茶点,贺兰南星囫囵填饱肚子。
他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冒昧前来府上叨扰大人,只因我有一事相求。”
九方祢扶起他:“殿下请讲。”
贺兰南星抿了抿唇:“大人可以唤我‘南星’,母妃还在的时候,便是这样唤我的。”
九方祢抬起月白的衣袖,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顶:“南星。”
贺兰南星垂下眼,他一直记着母妃去世前的最后一句话:“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南星,你一定要活下去。”
母妃不在的岁月,任由宫中如何磋磨,他从来都没有哭过。
此时他却再也忍不住心头的委屈:“大人,求求您救救王嬷嬷吧!她被五皇兄关进了内刑狱……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嬷嬷是否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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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皇子走进御花园西侧的秋锦亭,他理了理腰间的玉佩,开口道:“越世子。”
墨炮红锦,面容俊美的少年转过身:“见过五皇子殿下。”
五皇子命随侍宫女退下:“越世子找本殿下有何事?”
越珩面色冷硬地开口道:“在下此番是为药阁王嬷嬷偷盗一事而来,在下认为,此事证据不足,不应妄定罪论。”
五皇子冷笑一声:“那该死的老婢偷盗本殿下的绘春乌骨扇,拒不招认,本殿下便将她发落到内刑狱,好好审审她那把老骨头。”
“便是她没有偷盗,本殿下处置一个老婢,又有何问题?”
越珩皱眉:“你是受宠的皇子,做事自然无人敢置喙。但王嬷嬷有没有偷盗,你心里清楚。”
五皇子猛地站起身:“二皇兄知晓他的伴读如此护着贺兰南星那个废物吗?”
越珩也火了:“五皇子,你不要胡搅蛮缠!”
五皇子眼珠一转,语气低落地开口道:“越珩,你如今怎么这样对我?我们不是自小一起长大吗?小时候……”
“贺兰溟,这宫里的人怕你,我镇南侯府可不怕。不要忘记你的身份。”
越珩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贺兰茗咬牙切齿道:“那你便去内刑狱,将那个老奴婢放了。本殿下倒要看看,你能护着药阁到几时!”
越珩绕过御花园,径直来到内刑狱。
内刑狱四品大总管刘贯亲自迎接他:“越世子,您怎么到这腌臜地方来了?”
越珩回了个礼:“刘总管,在下来探望药阁的王嬷嬷。”
“王嬷嬷?”刘贯打了个冷战,“王嬷嬷今早被那位大人派人带走了。”
今日他收了十两黄金,正要对伺候七皇子的王嬷嬷动大刑,那位大人突然派人来将王嬷嬷接走。
那位大人,官拜当朝大国师,封王爵,是南沁有史以来第一位一字并肩王。
刘贯心惊肉跳了许久,他不知道七皇子何时同那位大人扯上了关系。他只知道,凭借皇上对那位大人的倚重,他若是得罪了那位大人,十个脑袋都不够他掉的。
“多谢总管告知。”
越珩同刘贯道过谢,转身往外走。随从发现自家公子走的是出宫的路,连忙开口问道:“公子,您不将此事告知七皇子吗?”
越珩回头看他一眼:“与其做这些虚的,还不如想想之后发生的事该如何解决。”
“不过王嬷嬷被人救出,南星也不用担忧了。”
王嬷嬷是被抬回国师府的。
贺兰南星看着血葫芦一样的王嬷嬷,心如刀绞,抖着手想碰又不敢碰:“嬷嬷,疼吗?”
王嬷嬷抬起手为贺兰南星擦眼泪,行动间扯到伤口,疼得“嘶”了一声:“殿下别怕,嬷嬷没受什么重刑。这些都是皮外伤,看着唬人,疼几日也就没事了。”
贺兰南吸了吸鼻子:“嬷嬷,是国师大人将您救出来的。”
九方祢坐在一旁,听到小皇子为他表功,转过头迎上小皇子的目光,挑起唇角,给了他一个君子端方,如玉温良的笑。
贺兰南星垂下头,估摸着九方祢移开目光了,才抬起头偷偷瞧了一眼。
王嬷嬷自然是认识九方祢的,十年前,便是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弟子,救了她家殿下。
王嬷嬷忍着伤,郑重行了一礼:“谢谢大人救奴婢一条命,从今往后,奴婢这条老命任由大人差遣。”
九方祢转了转握在指间的玉斗,轻声道:“嬷嬷的话,本王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