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我已经五百多岁了,小师弟才只有十八岁。咱们的年龄差距做爷孙都十分勉强,何谈兄弟?”玄穆吊儿郎当地笑道,“小师弟可真坏,净想着占师兄的便宜。”
重雾夕盯着他:“可是你曾经说过,或许你和我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玄穆随意道:“或许是吧。”
“别装了!那日我遇到魔族,他们口口声声称呼我为‘小少主’,我便猜测他们可能还有一个‘大少主’。”
重雾夕拔高音量:“难道你不是魔族的大少主吗?!难道大哥不想认我这个弟弟吗?!”
玄穆沉默了。
重雾夕的语气里掺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哀求:“我不是来与你对质的,我只是想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玄穆看着他:“你是如何察觉到我的身份的?”
“当日我在修罗山秘境外遇到受伤的师兄,当时我便觉得师兄身上的伤口很奇怪。”
“前些时日我在锦城遇到再次受伤的师兄,那时候我问你,为何每次受伤,伤口都要冒黑气?”
“彼时,师兄给出的回答是:因为我是魔族。”
重雾夕顿了顿,继续道:“也是师兄骗我服下龙骨草锻体,还赠予我能引出魔气的万里江山图和出征酒。”
当初他穿越到玄清宗遴选弟子的现场,那里摆着一块比人还高的镜子,叫伏魔镜,能识破魔族的所有伪装。
他照了伏魔镜,却没有暴露魔族身份,说明在那个时候,他体内的光灵根是完全可以压制住魔气的。
只是后来,他用龙骨草锻体,导致自己的气海枯竭,又在使用万里江山图的时候出了差错,让那幅图吸了他的血,还有那杯出征酒……
就这样一步一步,终于在宗门大比那一日,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暴露了自己的魔族身份。
玄穆勾起唇角:“怎么又不叫大哥了?”
“或许是我认错了,四师兄只是一个普通的魔族,并不是我以为的大哥。哥哥怎么会这样对待弟弟呢?一定是我认错了。”
重雾夕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眼泪掉在草地上。
玄穆沉默地掐了个决,让那片枯萎的草地恢复生机。灵力牵动体内的伤,他蓦地吐出一口血。
重雾夕盯着地上的血迹看了一会儿,最终走到他身边施展治愈术。
在那片刚刚恢复生机的草地上,一丛野花悄然绽放,微风拂过,花朵轻轻摇曳。重雾夕呼出一口气:“怎么受伤的?”
玄穆道:“被师叔打伤的,上次也是。”
重雾夕看着他:“为什么?”
“我让那群魔族找你麻烦,师叔生气了,就把我打了一顿。其实师叔很早就知道我是魔族了,那日我问他,为何不揭穿我的身份?”
“你猜他说了什么?”玄穆自问自答道,“他说,是人是魔,与我有何干系?”
“从那日开始我便知道,九离仙尊确实是一个无情的人,他不在乎这天下,只在乎你。”玄穆对着重雾夕笑了一下。
重雾夕揪着心,表面上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玄穆继续道:“这次我害得你当众暴露魔族身份,师叔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却还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留了我一命。”
师尊,殷九离。
重雾夕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他用力掐着手心,压下这三个字带来的悸动。
“我给你治伤,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玄穆扯了扯嘴角:“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魔尊,还有一个魔后,魔尊和魔后育有一子。后来魔尊爱上了一名来自天外的女子,和那名女子生了另外一个孩子。”
“可惜魔尊与女子的血脉相冲,以至于那个孩子从出生起便陷入沉睡。魔尊将他封印在两界相交的密道里,期盼着有朝一日他能够醒过来。”
“后来那名女子回了天外,魔尊跟着她离开,毫不犹豫地抛弃了魔后和她的孩子。”
“魔后绝望自尽,被抛弃的孩子怀恨在心,他唤醒了那个沉睡多年的孩子,精心策划了一场报复。”
古井无波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激起一片沉默。没有一丝风拂过,树叶静止不动,仿佛也被这沉重的寂静所压制。
重雾夕开口道:“所以是你救了我,否则我至今仍在沉睡。”
玄穆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挺会抓重点。”
心里似乎没有那么难受了,重雾夕终于有力气去回忆他和眼前之人的种种过往。
由于自己懒惰,不愿意学习诸多法术,所以四师兄为他炼制了各种各样的符纸。除去那幅有问题的万里江山图,他还送了自己很多法宝,比如能够抵挡一次致命攻击的照莲生月。
这个人其实对自己,也是有那么一两分兄弟亲情的吧?重雾夕抿着唇,悄悄地看了玄穆一眼。
玄穆失笑:“看我干什么?”
重雾夕移开视线:“原本以为自己是个孤儿,没想到我竟然还有哥哥……”
“不仅有哥哥,你还有父母呢。”玄穆指了指旁边那条小河,“还记得玄苓曾经说过的话吗?清源界与瑶光界相交的密道,就在长宁村的一条河里。”
“喏,就是这条河。穿过这条河,你就可以去见你的父母了。”
原来如此,重雾夕明白了。四师兄知道自己会通过遥音佩找到他,所以故意在这里等着自己。
他想让自己离开清源界。
我哥哥还是挺讨厌我的,他不想见到我,重雾夕想。
不过离开也没什么不好,倘若他依旧待在这里,那些人和那些魔族定然不会放过他,师尊也必定会找到他。唯有离开这个世界,方能消除自己的魔族身份给玄清宗带来的麻烦。
可是他好舍不得啊,舍不得照进窗棂的阳光,舍不得山间落下的雪花,舍不得浩渺无垠的星空,舍不得师兄师姐师侄……
更舍不得他。
重雾夕眨了眨干涩刺痛的眼眶,恍惚中竟然看到了师尊的身影。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九离仙剑毁天灭地,唯有剑鞘能压制狂暴的剑意,这也是几千年前,失去七情六欲的师尊为自己设下的一道禁制。
他不可能这么快冲破禁制的。
“魔尊设下的结界支撑不了多久,这块石头能开启密道里的封印,你快走!”玄穆将一块石头塞进重雾夕手里,“去瑶光界找到你的父母,你便再也不是孤儿了!”
重雾夕闭了闭眼,接过石头纵身跳进河里。结界开启之后,他回头望了一眼,看到师尊手持九离剑,凌厉的剑光劈碎结界。
那便是最后一眼,穿过扭曲的空间,他看到的师尊的影子。
-
五年后。
一个身着青色道袍的青年,抱着一只既像兔子又像猫的灵兽,凭空现身于一条河边。他的双眼被白色丝带蒙住,雾蒙蒙的白色中和了青年过分昳丽的容貌。
不知想到何事,他扬起唇轻轻一笑,恰似误入人间的一池春色,温暖而不炽热,明亮却不刺眼。
“果然有了比较才会有差距,与瑶光界一比,清源界的灵气稀薄得很。”雪云练撇了撇嘴。
重雾夕点点头:“是啊,瑶光界的光灵根修士遍地走,哪像清源界,只有我和师尊两个光灵根。”
雪云练道:“所以我们为何要回到这里?在瑶光界待着难道不好吗?虽说重云神女早在五百年前就已飞升了,可她把整座神宫都留给主人了呀。”
重雾夕叹了口气:“我想把群魔令还给大哥。原本还想着找到父亲,带他回清源界向大哥道歉的,却没想到父亲已经失踪很多年了。”
魔尊将他封印在密道里,设下结界护他周全,还将群魔令留给他,或许对他来说,魔尊确实是一个好父亲。
可是对于大哥来说,魔尊将他们母子俩丢弃,还害得大哥的母亲自杀……
“算了,先不想这么多了。离开清源界整整五年,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重雾夕设下隐身结界,带着雪云练来到距离长宁村最近的小镇。小镇并不繁华,但也不算冷清,三三两两的人群坐在茶楼里谈天说地。
“你们听说了吗?帝尊即将闭关,太子殿下要登基了!”
“我们既不修道,又不当官,谁登基跟我们有何关系?”
“怎么没关系?这位太子殿下竟然主张人族与魔族生来无异,应平等相待,你们听听这像话吗?”
重雾夕怔了一下:“小凤鸟……”
雪云练托着脸道:“我也有些想念小殿下了。”
重雾夕道:“我也想他,还想大哥,掌门师兄,玄苓师姐,叶以舟,柳婉,无尘……还想师尊。”
雪云练见他面色平静,忍不住开口道:“主人,你已经放下了吗?”
“放下了。”
重雾夕抬头望着远处的风景。青山绵邈连天际,碧水奔腾向海涯。
山河如此辽阔,人不应拘泥于小情小爱之中。
“哦。”雪云练点点头,淡定地钻进乾坤袋里,“仙尊好像找过来了,我先躲一躲,主人你自求多福吧。”
重雾夕猛地回过头,五年未见的人就站在他身后,白衣墨发,一如从前。
重雾夕红着眼眶想,放下个鬼,他还是很喜欢这个人,想跟着他,缠着他,赖着他一辈子。
“师尊——”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殷九离抱进房间,用力掼在床上。幻境之中没有烛火,唯有幽幽月光,映照着烟雾缭绕的红色床幔。
“交杯酒既已喝过,那便洞房吧。”
第70章
被子下传来微弱的啜泣声,一截白皙的手腕伸到外面,颤抖着抓住床幔。紧接着又伸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臂,缠着那只手腕缩回被子里。
腕骨被人攥着,重雾夕被迫敞开怀抱,冰冷的手掌在他身上带起消不下的热度。
殷九离揉弄着青年泛红的眼尾:“平日里眼泪那么多,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忍着。”
“因……因为……”重雾夕抖得不成样子,“哭了就……看不清……师尊……了……”
有些变调的尾音戛然而止在空气中,将整个卧房蒸腾成一潭氤氲着热气的池水。重雾夕昏昏沉沉地仰着头,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叫我一声‘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