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京华端着盆热水进了屋里,一进门,就见赵宝珠正低着头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叶京华登时一愣,接着赶紧将手上的盆’噗通’一声放到了地上,迎上去道:
“怎么了?”
他忙把赵宝珠搂进怀里,手抚上他的侧脸,一摸就摸到了满脸的眼泪:
“哭什么?”叶京华将他的脸捧起来,看着少年通红的眼圈,心疼坏了,一下什么气都忘了:“方才吓着了是不是?”
他不安慰还好,一安慰赵宝珠瘪了瘪嘴,’呜’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太子,太子殿下吼我,你也吼我——”
叶京华闻言一怔,遂皱了皱眉,将人搂进在怀里:“好了好了,都是夫君的错,夫君不该吼你”接着柔声问道:“太子吼你什么了?”
赵宝珠抹着眼泪道:“太、太子不让我跟你在一起——”
叶京华闻言,眼眸骤然一暗,面上却并没有惊讶。
他轻轻’嗯’了一声,道:“他是怎么说得?”
赵宝珠吸了吸鼻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得把太子是怎么训斥他的全说了一遍:“殿、殿下好凶,他让我住到别地方去,还、还说男子结亲于国法不容——”
他抱怨得起劲,没注意叶京华的神色一寸一寸地变得异常冷淡。
叶京华根本不想听太子是怎么用冠冕堂皇的理由糊弄赵宝珠的,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太子一定是将赵宝珠最在意的东西拿出来压他,逼迫他和自己分开。
听他说完,叶京华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冷笑。
赵宝珠委屈极了,嘟着嘴抱怨:“明明陛下都同意了,太子殿下为什么就是不同意呢?我、我都跟他说了,我跟少爷都成亲了——”
叶京华闻言,轻轻’嗯’了一声,一边儿听着一边儿将赵宝珠身上的狐裘脱下来,再脱下湿透了的官袍,轻声哄道:“先沐浴,去去寒气。”
赵宝珠被他半扶半哄着泡进了热水里,整个身体被热气蒸腾着,情绪缓和了不少,舒服得喟叹了一声。
叶京华坐在浴桶旁,一只手抚着赵宝珠湿漉漉的头发,在他被热水蒸腾得略粉的脸颊上吻了吻:
“他说这些,你在他面前是怎么答的?”
赵宝珠趴在浴桶边上,半闭着眼:“我可生气了——”他将自己反驳太子的话说了一遍,接着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看向叶京华:“少爷,我好像对太子殿下不敬了。”
叶京华靠在浴桶边,见他神情似有忧色,靠过去轻轻吻了吻赵宝珠的额角:“没事。我来处理。“
听他这样说,赵宝珠微微放下了心,他一向是很信任叶京华的:
“都是我没听少爷的话……少爷说得对,既然太子殿下看不惯我、我们这事儿——”赵宝珠说到这儿,心里似是被针扎了一下,顿了顿,还是咬牙道:“那我们就不往殿下跟前凑就好了。殿下不喜欢,我们就离远些,不去自讨没趣。”
叶京华见他一口一个’我们’,心里妥帖了些许,勾了勾唇角,将赵宝珠的手执起来亲了亲。
赵宝珠今日又惊又怒又委屈,耗费了许多心力,在温暖的水里泡着,很快便睡了过去。
叶京华坐在浴桶边,一只手抚住赵宝珠的脑袋,将他一把从浴桶里捞起来,收拾好了放进床榻里。
赵宝珠额头上的伤口还未彻底痊愈。过了两个时辰,叶夫人身边儿的明倩按时来给赵宝珠换药。
她一进院子,便见叶京华一个人坐在前厅。
满院子的下人都被屏退,只有雨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
叶京华一身白衣,坐在一扇屏风前。
屏风是极尽华丽的雀羽扇,期间镶嵌了即几颗细碎的红宝石,在阳光下应当十分璀璨耀眼,若彩凤自山中飞出。
叶京华坐在凤眼之前,白衣如雪,若一尊玉塑。
明倩看到叶京华,刚忙垂首屈膝行礼:“二公子,奴婢来给赵大人上药。”
叶京华并没有说话,明倩低着头,只能看见他修长手指动了动,示意她进去。
明倩点头,在一片静默中走进内室,看到床帷中睡得脸颊泛粉,嘴里还在哼哼唧唧赵宝珠时才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再次回到了人间。
这叶家后院中的一票美貌丫鬟中间,一开始大多都抱着当姨娘的心思。叶家二公子是出了名的俊美,学问又好,还得皇帝尚书,人人都知道若一朝能得其垂怜,便是一步登天的命。然而真近了叶府,不到一年大多数侍女就打了退堂鼓。
明倩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想起方才不经意瞥见叶京华的神情,心中还一阵一阵地发寒,有些唏嘘地看了榻上的赵宝珠一眼。
二公子在二夫人面前和在他人面前,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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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顶撞太子的事,赵宝珠还提心吊胆了好几天,怕太子回过味来要问他的罪。过了好几日,见朝堂上没什么动静,赵宝珠才微微放下心来。
不知是太子忙着把这件事儿忘了,还是觉得他不可教化,所以懒得管了。
赵宝珠先是担心,但真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又觉得有些伤心。
不管怎么说,他当日那样顶撞太子,一定是让他失望了。
赵宝珠想着还有些失落。铁牛哥一直是他尊重又敬仰的人,以往得了他一句夸奖,赵宝珠都能高兴好半天。没想到如今竟因着这事,惹了他的厌弃。
赵宝珠本就是个重情之人,自己越琢磨越伤心,还偷偷抹了几次眼泪。结果最后一次哭的时候被叶京华撞见了,被抓着手腕半哄半逼问地说了原因,一听是为太子的事儿伤心,叶京华的脸色当即就不好了。
甚至还脱口而出了一句:“你就这么在意他?”
这酸溜溜的话把赵宝珠都听愣了。
叶京华也反应过来自己这话说得极酸,抿了抿唇,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去。他知道赵宝珠对太子没有那种心思,却还是忍不住妒忌。叶京华又酸,又觉得脸上挂不住,过了会儿就随便找了个借口避出屋去了。
赵宝珠坐在榻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甜滋滋的。
叶京华在他眼里一直是风光霁月如天宫仙人一般,这还是少爷头一次吃醋呢。
赵宝珠觉得叶京华应当是挺心悦他的,不禁偷着勾了勾嘴角,方才心头的那点儿忧愁都忘了。
次日,叶京华还专门绕道先送赵宝珠到了吏部。
在衙门跟前,叶京华牵着赵宝珠的双手,将人从上至下细细看了一遍,才敛下*眼,捏了捏赵宝珠的手指:“跟你说得话记住了吗?”
赵宝珠点了点头,道:“都记住了。太子派人来请就说病了,然后让邓云去户部找少爷。若太子亲自来,就跟在右侍郎后边儿。”
吸取上回的经验,赵宝珠这回带了邓云和阿隆两个人来衙门上。
按理来说官员当差是没这么大的排场的,但叶京华如今草木皆兵,便早早跟两位侍郎大人说过了。若不是要当差,他只怕是恨不得自己在这儿盯着赵宝珠。
见赵宝珠乖顺的模样,叶京华’嗯’了一声,嘱咐道:“记住了,就要做,知道了吗?”
赵宝珠复又点了点头:“知道了。”
一问一答的跟教小孩儿似得。邓云站在一旁看着都觉得牙酸,等了一会儿,见叶京华还舍不得松手,不得不道:“少爷,您当差快迟了。”
叶京华看他一眼,这才算是松了手。
阿隆,现已改名成赵隆,来京城的小半年在叶府好吃好喝,一下子窜高了许多。打眼看过去,竟一下子和赵宝珠都差不多高了,脸上的婴儿肥也褪了不少,却依旧是黑乎乎的,看着是个浓眉大眼的精干小伙儿。
阿隆见叶京华走了,才敢凑到赵宝珠身边悄悄跟他咬耳朵:“老爷,我怎么觉得叶大人看你的眼神怪怪的?”
“什么怪怪的?”赵宝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阿隆不知道怎么形容,以往叶京华看赵宝珠像是狗看着骨头,如今,如今像是——阿隆思考了许久,都想不出一个确切的形容。一会儿觉得像妖精看着唐僧肉,一会儿又觉得像是地主老财看着家里不安分的小姨娘,反正就是怎么想怎么不得劲儿。
赵宝珠见他摆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轻笑了一声,拍了拍男孩儿的头:“想什么呢,进衙门去别乱跑。”
阿隆怎么敢乱跑。他从没见过这么大、这么体面的衙门。进吏部的大门,就缩头缩脑的跟鹌鹑一般,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
见赵宝珠一边儿看公文将一干小吏使唤地团团转的样子,他更不敢往上凑,只觉得赵宝珠如今威严比起在无涯县当县令时更有威严,随便说一句就能让满司的人风声鹤唳。阿隆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趁着上前端茶倒水的时机对赵宝珠道:
“老爷,你好像将军啊。“
赵宝珠惊讶地抬起头:“将军?那是武官,我是文官。”
“我不懂什么文啊武的。”阿隆笑嘻嘻地说:“老爷看着威风极了——”
赵宝珠好笑道:“将军为国征战,那才威风呢,我这算什么。”
阿隆抿嘴笑了笑。然而他此时没想道,这句话会一语成谶。大清早吏部本来清清静静的,赵宝珠就在自己的屋子里安安静静地呆着办公,然而到了巳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似是有什么在外头大吼大叫,声音之大都隐约传到了赵宝珠的耳朵里。
赵宝珠蹙了蹙眉,自公文中抬起头:”怎么回事?“
吏部衙门不像是之前在无涯县的县衙门,是对百姓开放的,按理来说平时都不会有人上门。片刻后,一个小吏忽然慌张地从外面跑进来:
“赵大人!”小吏急得满头是汗,几步跑到赵宝珠面前:“不、不好了!是公孙大人在外头等着呢——”
赵宝珠皱起眉:“公孙大人?什么公孙大人?”
他可不认识什么公孙大人。
小吏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朝赵宝珠道:“赵大人,您知道的啊,上季铨选的时候,您不是把他的儿子公孙浏从升班上头划掉了吗?”
赵宝珠这才恍然大悟,遂紧紧皱起眉头:“他来干什么?”
小吏神色有些为难。不过不用他说,赵宝珠也能想出来是为什么,遂道:“算了,我自己去看看。”说罢便站了起来。
小吏见状一惊,“赵大人,您、您要去吗?右侍郎大人在外头陪着呢。“他是被叶京华打点好的人之一,见那公孙大人来势汹汹,害怕赵宝珠待会出去生出什么变故。
赵宝珠抬了抬手让他退开:“行了,我去看看。”说罢便抬脚往门外走。邓云、阿隆见状,也赶紧跟上。
待走出去,果然见一位衣着华丽的中年人和右侍郎坐在一起,见赵宝珠走出来,那中年人立即看向他,神情很是不善。
右侍郎见他出来,则是松了口气,立即站起来道:“赵员外郎,你快来陪客,我还有要事。”说完脚底抹油似得就走了。
赵宝珠看了眼右侍郎的背影,而后转过头,上前向中座上的年男子见礼:“公孙大人。”他作了一揖,就直起身来,寒暄都没有就直接到:“不知公孙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公孙大人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不客气,连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他,登时也怒了,’唰’地一下就从椅子上站起来,瞪着一双金鱼眼向赵宝珠道:
“你就是赵宝珠?”
邓云和阿隆听见这不太好的口气,对视一眼,暗暗提起了心,悄悄朝前走了两步。
赵宝珠却是面色不改:“正是。”
公孙大人登时来了气,额头青筋直跳,双手背在身后,冲着赵宝珠就道:“老夫今日就是来给小儿讨个公道的!听说是你擅用职权,将我儿子的名字从升班上拿了下来?”
这话挺刺耳,赵宝珠听了便皱了皱眉:“贵公子被拿出升班,是因为他年前才被调入工部,国法有令,六部官员三年不能入升班——”
然而公孙大人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解释,一挥袖子,吼道:
“你别用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糊弄我!你一个小小五品官,谁给你的胆子随随便便把我儿摘出升班?啊?你别以为得了皇上和太子的恩典自己就是个角儿了,我告诉你、你还不够格!!”
”就因为这事儿,把家里老母都气得晕过去了,县主娘娘若玉体有碍,你能担得了这个罪名吗?!”
赵宝珠被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臭骂,眉头皱得死紧,心想难道我当个差连你家人的心情也要考虑?这又是哪一国那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