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内监有些疑惑。在他看来,叶京华身边出现了这么个小厮,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皇帝只要略送些东西过去以示知道这个人的存在,那便是捏住了叶京华的一根软肋。一个寻常什么家世背景都没有的寻常小厮,皇帝是让他生他便生,让他死比碾碎只蚂蚁还轻松。这样也不必发愁叶京华不愿下场春闱这回事儿了。
元治帝一打眼看去,便知夏内监在想什么,挥了挥手,道:“算了,再等等。“
夏内监不知所以,不敢揣测君心,便点头退下去了。
这唯一有资格与皇帝说笑的老人退下去,书房中便归于安静。元治帝双手负于身后,走到床边,透过糊窗看向外边。京城中的雪已经化了许多,几株晚放的红梅立在枝头,迟迟不肯掉落。
元治帝眼眸深邃,心道,叶京华既带了人来,便一定想到了他会知晓。
这小后生狡猾得很,大的就是只溜滑的老狐狸,小的肚子里的水更深。为防他有什么后手,还得好好观察一番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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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边,赵宝珠丝毫不知自己连宫闱都未迈进一步,就在当今圣上面前挂了名字。
马车缓缓驶向叶府,车辙换了个方向,刚拐入小巷中,车厢的帘子忽得被撩开,方理的声音从外面传入:“少爷,曹家的马车停在府门口呢。”
闻言,赵宝珠惊讶地回过头。叶京华半倚在车厢内,缓缓睁开眼,
果不其然,一下车两人便见曹濂眉头紧皱站在门口。看着叶京华与赵宝珠一同从马车上下来,他先是一怔,接着大步迎了上来,目光在赵宝珠身上停了一瞬,接着便看向叶京华,语气急促:“你把他带到宫里去了?”
叶京华下了马车,将赵宝珠往身后带了带,才不紧不慢地抬起眼:“是。”
曹濂的浓黑的眉锋顿时高高挑起,因着是在府门外,强自压低了声音:“你是疯了不成?!”
赵宝珠一头雾水,见曹濂神情焦急,便有些担忧地看向叶京华。
叶京华眉头微蹙,冷眼瞥向曹濂:“你要发疯留到你曹府里去发。”转而略过曹濂,带着赵宝珠便往府里走。
曹濂气的手里的折扇都要捏碎了,赶紧大步跟上去,一边走一边斥道:
“好哇叶二,我看你是逍遥日子过多了,脑子也成了浆糊不成!你给我等着,我有好话要与你说——”
叶京华对他的斥责充耳不闻,行至书房门口,偏头对赵宝珠道:“今日早膳用的匆忙,你定是饿了,先去用饭吧。”
赵宝珠不知曹濂在气什么,目光在他们两人中间一转,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了。曹濂面色冷硬,跟着叶京华进了书房,劈头盖脸的便是一句:“圣上让你写的对联,现在已传的大街小巷都是了。”
叶京华行至书桌后坐下,轻轻抬起眼,面上神色不变。曹濂一见他的神情,便知他已料到宫里的事情会被皇帝故意传出来,眉眼微微松了松,也在书桌前坐下。
“圣上做到如此地步,看来是铁了心要你今年入仕了。”曹濂指节轻叩在桌上,抬眼看向叶京华:“我看你还是早做打算吧,现今离春闱只有一月不到,若是到时候拿不到状元,你把叶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在曹濂看来,叶京华已然「荒废」了三年。每日里不是写些闲诗,就是捧着不知哪来的杂书看,逍遥的日子过久了,学问未免懈怠。现在京城中关于叶京华这位’没落神童’的非议本就颇多,就算是皇帝属意叶京华,他也得拿出点儿实力来。
曹濂想了想,沉声道:“要我说,你现在就去荥阳找你家老爷子。将课业捡起来,等春闱入场时再回来。”
在他说话期间,丫鬟端上两盏热茶。叶京华于氤氲的水汽中抬起眼,道:“我不会下场春闱。”
他语气淡淡。曹濂猛地抬起眼,怒道:“你、你——!”他没想到叶京华到了这个地步还如此固执。曹濂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平复下情绪,用力地闭了闭眼睛。
好半天后,他长出了一口气,垂下头,抬起双手放到桌面上,低声道:“京华,你与我说实话。你如此固执不入官场,是不是由于……由于我们曹家的缘故。”
曹濂额角泌出些许细汗,声音艰涩道:“……我知道,自太子殿下失踪后,父亲便有些魔障了。在朝堂上他与执宰大人势同水火,还对宸妃娘娘——”
曹濂说到这里,顿住话头。暗暗提了口气才抬起头道:“我只是想说,你千万不要为了顾忌我——”
谁知他一抬头,便见叶京华眸色冷淡,眉宇疏冷,脸上就差拿墨写’你想多了’四个大字。
曹濂一口气憋在胸口,突然觉得方才想与叶京华推心置腹的自己真是傻的可以。
叶京华略扬了扬眉,低头喝了口茶,道:“你不必多心,此事我自有对策。”
曹濂见他这幅风轻云淡的样子,心头一丛火又’噌’地一下冒了上来。他压抑着火气道:“既不是顾忌着曹家,圣上又已逼你到如此地步,你到底为何还要固执着不肯下场?”
叶京华平静地看着他,刚要开口,曹濂便抢白道:“不要跟我来什么功高盖主的那一套!那些说辞你拿去忽悠忽悠你那个傻大哥也就算了,少拿到我面前来说!”
叶京华于是闭上嘴。
曹濂见他原来真的是想拿那番说辞糊弄自己,气得七窍生烟,手重重地捶在桌子上:“你说话!我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上好的楠木书桌被他捶得一震。叶京华眉头一皱,抬起眼:“少拿我的东西出气。”
叶京华冷眼扫来,曹濂心神一颤,上头的火气去了三分。还真别说,叶京华这个院子看着冷僻,实则屋里御赐的好东西不少,捶坏了他还真有可能赔不上。
曹濂悻悻收回手,强撑着面上的怒气道:“你倒来说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要怎么收场?”
在他看来,皇帝今天的举动说是最后通牒都不为过。现在能让叶京华写忠君的对联,要是他再犟着不肯下场,下一次恐怕就不是写一幅字这么简单了。
叶京华将手旁的茶盏推到一边,又翻出本杂书看起来:“用不着你管。”
曹濂血液上涌,气得心肝发疼。他真是疯了才来跟叶京华废这个口舌!好心被当驴肝肺!曹濂忍无可忍,’噌’地一下从站起来,指着叶京华怒骂道: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叶二,你就是上辈子懒死鬼投身,就想过逍遥闲散的好日子,别人的死活你一概不管!”
叶京华全当是疯狗在吠叫,一手拿着书,头也*不抬道:“送客。”
两个丫鬟立刻迎上来要送曹濂出门,曹濂挥开她们的手,不甘道:“叶二,你好好想想,这几年京城中对你非议不少,若是你真的一辈子不入仕,那不更是称了他们的心意?到时候他们还指不定要怎么说你啊——你胸无大志,好歹这口气还是要争的吧!”
叶京华闻言,缓缓抬起头,微挑起眉锋:“他们是谁?值得我去争这口气?“
他玉色的脸上没有太大的表情波动,却没来由地凝出一层高傲的光芒。仿佛世间没人能让他看进眼里,众人众言不过过眼云烟,只他自偏安一偶,逍遥若神仙。
曹濂哑口无言,想说什么来反驳,却又找不出什么理由,直憋得脸色发紫。两个丫鬟赶紧一左一右拉住,半扶半拽地拉到外面去。
曹濂来这一趟生了一肚子闷气,被拉到叶府门前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指着叶家的门楣怒道:“叶京华!你这贼窝我再也不来!”
说完便甩袖上了马车,一溜烟儿走了。
送他到门口的两个丫鬟回来复命,有些担忧地说:“曹大人生了好大的气,说再也不来了。”
叶京华兀自看着书,翻过一页,道:“不用管他。”
丫鬟又道:“宝珠在外头等着呢。”
叶京华一下子抬起头:“宝珠?”遂放下书,起身走到书房前,一撩开帘子果然看到赵宝珠站在墙根地下,手上捧着一碟点心,头低垂着。
听到动静,他抬起脸来,看到叶京华,被冻得有些发红的脸上露出一点微笑:
“少爷。”
第29章 南方来信
叶京华眉头紧蹙,大步走出来,接过赵宝珠手上的碟子将他扯进屋里:“你等在外面做什么?”
赵宝珠一下子进入温暖的室内,呼出一口气,在炭盆的热度下暖和得抖了抖,冲叶京华笑了笑,小声道:
“刚才吃饭的时候听方勤哥哥说少爷没用早饭,我吃着这个好,就想着给少爷端一盘来。”
叶京华闻言一怔,偏过眼看去,见赵宝珠端来的是一碟桂花枣泥山药糕。赵宝珠喜食甜,这还是他安排后厨做的,没想到这小孩儿吃了还巴巴给他端过来一碟子。
叶京华眉头一松,将赵宝珠拉到身边来,伸手握住赵宝珠因一直端着糕点而被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轻声责备道:“站那么久,怎么都不知道叫人通传一声?”
和看起来的不同,叶京华玉色的手实则热得很,手指上的暖意让赵宝珠脸色一红,呐呐道:“刚才,我看少爷和曹大人在说话”——
叶京华想到曹濂在这儿放屁的时候赵宝珠就那么傻站在雪地里,眉头顿时皱紧,轻斥道:“平日里看着机灵,怎得今天倒傻了?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
赵宝珠出来的时候没多想,身上还穿着室内穿的薄衣,闻言浅浅地笑了一下。叶京华停住话头,抬头对侍候在一旁的玥琴道:
“以后他来即刻告诉我。”
玥琴赶紧俯首称是。叶京华顿了顿,又道:“再去拿一个手炉来。”
赵宝珠闻言抬起头:“不用,我——”他才说出两个字,玥琴的身影便已消失在门外。没多久就返回来,将一个极为精致的手炉塞进赵宝珠怀里,还拿了一件毛绒披风来给他盖在肩头上。
赵宝珠无奈,捧着手炉被玥琴打扮地像个团子,坐在离火炉最近的地方。身上的寒气被缓缓驱散,赵宝珠身上很快暖了起来,他抱着手炉,看着眼前静静燃烧的炭火,有些发愣。
叶京华在旁边见了他好几声,都没得到回应,轻轻皱起眉。刚才赵宝珠进来时他就见他脸上神色有些不对。难不成是在雪地里冻傻了?
片刻后,赵宝珠忽得回过神,抬头看向叶京华:“少爷,我拿了枣泥山药糕来。”
叶京华一愣,无奈笑道:“我看见了。”赵宝珠也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蠢话,山药糕好好得放在桌上呢,遂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叶京华轻轻蹙眉,走进几步,低声问:
“宝珠,你怎么了?”他一只手搭在赵宝珠肩上,在他单薄的背脊上摸了摸:“可是冻病了?”
闻言,赵宝珠沉默好半天,才缓缓抬起头。眉头轻轻蹙着,眉眼间带着一丝忧色,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抬头对叶京华道:
“少爷……此次春闱,你真的不去了?”
闻言,叶京华先是一怔,接着眉头微松。原来是这件事。
他右手抚过赵宝珠的肩膀,缓声问:“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赵宝珠抿了抿唇,轻皱起眉头。上次李管事叫他来劝叶京华,他却无意间听到了叶京华与叶宴真的对话,故而劝叶京华去考试的话没能说出口。上次的对话他虽听得云里雾里,但是经过这段时间对皇宫朝堂的了解,也揣测出了些许意味来。
原本,他以为叶京华是顾忌着叶家风头太显才不得不藏拙,但现在看来,竟像是叶京华自己不愿意去似的。
赵宝珠轻咬了咬下唇,抬眼看向叶京华:“……我只是觉得以少爷的学问文采,不去的话甚是可惜。”
叶京华闻言一顿,接着面上带了些笑,故意打趣赵宝珠,伸手在的脸颊上轻轻一捻:“可是嫌我没挣个功名回来,给你们丢脸了?”
赵宝珠闻言双颊一红,瞪大了猫儿眼道:“绝没有这回事!少爷的文采我们都是知道的。”
叶京华微笑着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一边道:“那上回还在外面闹得人仰马翻的。“
赵宝珠间他提打人的事,骤然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我……上、上次那是——”
见他羞臊了,叶京华轻轻笑了笑,温声道:“我开玩笑呢。你能这般维护我,我很高兴。”
男子的声音如流水般清澈温和,赵宝珠愣愣他起头,便见叶京华伸手过来,手指轻轻抚过他的鬓发:
“只是那些闲人的话,不必多去管他。若是有不长眼的闹起来伤了你怎么办?”叶京华说道这里,顿了顿,接着道:“下次你出门,还是让方理陪着去。”
赵宝珠没主意他的后半句,皱起眉疑惑道:“但是那些人这样说你,少爷都不生气吗?”
叶京华微微一笑,道:“这有什么可生气的。”他见赵宝珠睁着双大眼睛,眉眼间透着股倔强,很是可爱,语气更加温和:“你刚上京城,还不清楚。这里虽外面看着好,却闲人颇多,是个最繁杂聒噪的地方。我要是为了这些事情生气,那才是没完没了。”
赵宝珠听了,讶然道:“竟是这样。”他又想起那天酒楼的两个书生。他们穿着打扮倒是精致考究,但确实背后嚼人舌根的货色,顿时冷声道:“哼。真是下作!京城这么多金银珠宝、笔墨纸砚,竟然就供养出这么一堆长舌鬼!”
他们村里连找本书来看都费劲,这些京城的公子儿们倒好,有爹娘供养他们上国子学,不好好读书却把劲儿全都使在盯着别人的短处上头!真是浪费了那些好笔好墨。
叶京华看他这么嫉恶如仇的样子,笑着拿来一盏茶,端到赵宝珠面前:“好了,别想了,又生一场好气。”
赵宝珠接过茶喝了一口,顺了顺气,抬头看向叶京华,还是想不通:“可不管他们也就罢了,少爷才华出众非常人可及,为什么临到春闱反而不想去了呢?”
叶京华闻言沉默了一瞬,若是旁人问他,他是不耐烦去解释的。可是他对赵宝珠总是多出许多分耐心来。他想了想,道:“这其中原因有许多,一是叶家声望已极,不见得差我一个做官的。二是现今朝堂上情势颇为复杂,我若贸然入官场,平白生出许多事端,三是——”
叶京华顿了顿,伸手自赵宝珠手中接过手炉,将顶盖打来,加入几枚干花瓣,馥郁的花香立即在屋内散开来。他将加了花瓣的手炉递回给赵宝珠,弯了弯眼眸:
“我们这样闲散着不好吗?若是入了官场,你口中那些’长舌鬼’更多,便再无这样逍遥的日子了。”
叶京华此刻半倚在窗边,嘴角啜着笑意,身上宝蓝色的袍子前襟解开了两颗扣子,端得是玉面公子、风流无双。
赵宝珠不禁被他宛若春风入怀般的笑意感染,也勾了勾唇角,可片刻后又缓缓垂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