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说歹说,才劝得几人放弃了带一帮家仆一起去的想法。到了放榜那日,一大早方勤、方理和邓云便和赵宝珠赶了辆轿子,往夫子庙去了。等到了地方,果然非常热闹。所有举子、不管家境好或不好的都早早就来到了榜下,乌泱泱的一群人,光靠赵宝珠的小身板儿确实是挤不到前面去。
幸好方勤方理邓云三个都是个顶个的高个子,三人将赵宝珠围在中间,轻而易举地就拨开四周的人群,将他簇拥着挤到了最前面去。
只见夫子庙门前的孔子相前立起了一个极高的木架,就是等会儿要张榜的地方。
赵宝珠双手抓着邓云背后的衣裳,拧了他一把:“邓云、你一会儿先往最前头看!”
邓云被人群挤得有些烦躁,闻言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别弄我——”
他们都默认叶京华的名字一定会在榜首。这届的会元非他莫属。
方理、方勤分别护在赵宝珠左右两侧,神色也有些紧绷。他们没等多久,便见晨光之中由夫子庙内走出两个穿苍青色袍子的学官,手里拿着一只朱红画金色祥云的卷轴。
那便是进士榜了!
赵宝珠在看到那抹红色时心口便猛地一紧,呼吸都急促起来。方勤方理邓云也跟着紧张,夫子庙前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仰着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正往架子挂卷轴的学官,眼神恨不得在他们俩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邓云性子急躁,看两人弄个卷轴弄了半天,忍不住低声骂:“他妈的磨叽什么呢?两个蠢货!”
赵宝珠赶忙扯了一下他的衣服。在夫子庙面前骂学官,不要命了!
然而就在下一瞬,两个学官终于将卷轴挂好,一松手。朱红色的卷轴立即如瀑般展开。
“!”
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赵宝珠瞪大了眼睛,率先往左边最上方的头名看去!
在金线织成的「一甲」下面写着三个墨字——「叶京华」
果然是少爷!赵宝珠攥紧了手,在心底大大呼出一个「好」字!
“少、少爷中了!”邓云激动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是会元!”方理道。
方勤也看到了那三个墨字,高高挂在众举子的最上方。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几个月来的变故实在是太跌宕起伏,如今叶京华继六年之前的解元再次勇夺魁首,他们叶府的名声才终是分明了!
几人高兴了一瞬,却又立即转向另一边。邓云扭过头,急切地说:“宝珠呢?宝珠在哪?快看看。”
方勤立即皱眉斥他:“叫什么?一点儿章法都没有。”随后他下令:“方理,你三甲最后看起,我看一甲,邓云你从中间看。”
叶京华的名字好找,直接往最前面看就行了。但赵宝珠的就不一样了,不知道是藏在榜单众多名字中间的哪一处。
赵宝珠自己也在看,但他太紧张了,榜上的墨字都变成了一个个黑漆漆的蚂蚁,扭曲着在他眼前闪动,跟那日洋人摊上卖的西洋画筒一般。
他耳边不断传来其他举子的声音,有人异常兴奋,大喊着’中了!’’中了!”,也有人似是没找到自己的名字,顿时失声痛哭起来。
赵宝珠紧张得手都在发抖,咬紧了下唇告诉自己要冷静,继续一个一个名字的看下去。
就在这时,方理的声音忽然传来:“找到了!中了!中了!”
赵宝珠一愣,转头看过去。他还没看到呢,便听到方勤激动的声音:“对……对!是中了、三甲十二名!”
下一瞬,赵宝珠眼前一花,身体骤然腾空。一双手紧紧箍住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举了起来!
“中了中了!真中了!哈哈哈哈哈——”邓云直接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轻轻松松将赵宝珠举到空中转了一圈,“宝珠!赵宝珠中进士了!!”
“啊!”赵宝珠惊呼了一声,视野猛地拔高,果然在三甲里找到自己的名字:“我……我真的中了?”
邓云表现得比他还激动:“真的中了!赵宝珠!你是进士了!!”
赵宝珠这下脸上才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来:“我是进士了?”
方勤见状上前去拦邓云:“快将他放下来,别给他晃晕了。”脸上也是带笑的。
邓云这才把赵宝珠放下来,他激动地脸色发红,额上都是汗,抓住赵宝珠的脸就在他颊上狠狠亲了一口:“好小子!真给哥挣脸!”
说罢又用力往赵宝珠背上拍了两下,力道一大差点没把赵宝珠拍吐出来。
“嗷!”赵宝珠痛呼出声。
方勤简直要被邓云吓死了,立马将赵宝珠扯到自己身边,瞪着他道:“你干什么!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另用眼神暗示邓云「你忘了他是什么人了?」
邓云这才想起赵宝珠和叶京华的关系,面色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
他没想那么多,纯粹将赵宝珠当成弟弟般的骄傲自豪,刚才是太激动了。他赶忙双手合十朝方勤和赵宝珠求饶:“对不住对不住,我这不是太高兴了吗。”
方勤瞪他一眼,低声道:“等少爷回来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邓云混不吝地笑了一下。看了榜,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心都落在了肚子里,也没必要在榜下面挤着了。邓云一手勾着赵宝珠的肩膀,下颌高高仰起,就跟他考了状元似的,一边带着赵宝珠往外走还一边朝路人得意道:
“这是我弟,中了!考上了!”
“中进士了,您中了吗?诶都好都好。”
“中了中了!我弟!”
周围人有不少都是举子的亲属,自家儿子兄弟中了进士的都是满脸稀奇,也都乐得恭维邓云。一时间邓云是满面春风,眉毛都要飞到天上去了。
赵宝珠被他压着脖子,不服气地抬头:“谁是你弟?”
他爹娘可就他一个儿子!
邓云笑嘻嘻的,脸皮比城墙还厚:“你平时左一口右一口哥哥的,难道不是我弟?”
听到他说这话,赵宝珠还没说什么,方理便小声在一旁酸道:“什么时候叫过你哥?都是叫我们。”
邓云立即竖起眉毛回头瞪他,摆手作驱赶状:“你们倆兄弟还不够?跟我抢什么?边儿去!”
见他如此嚣张,方理一张脸都黑了。方勤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在一旁劝道:“你快闭嘴吧!这儿还有那么多没中的呢,你可少惹人嫌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乌鸦嘴,这句话一出,人群中立即响起了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怎么会元又是叶京华?”
他说的声音不大不小,但几人都对叶京华的名字很敏感,一下子都听到了。转头看去,只见一白衣考生正站在榜单右侧角,他旁边的友人正一脸担忧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别乱说话。
那人却是神色不忿,挥开了同僚的手,声音更高了些:“我说错什么了?他再厉害、中解元也*是六年之前的事情了。一下场就拿会元?什么意思!当我们都是傻的不成!”
他这么一喊,在场所有人基本都听到了。原本喧嚣吵闹的人群一下静了下来,连本来为自己没中哭得正伤心的人都收了声。
赵宝珠一下子黑了脸。
远处,两个负责发榜的学官闻言也是神色一变。他们是代表本次春闱的主考官和翰林院来的,这考生说这话就是当着他们的面质疑春闱的公平性,这跟两巴掌甩到他们脸上也差不多了。其中一人神色严肃,朝那名考生的方向看去:
“还请这位举人慎言。这榜上的名字都是经各位考官裁定,再由圣上盖了印的。举人这样说,难道是质疑圣上不成?”
赵宝珠闻言,在心里暗暗叫了声好。这学官不愧是专管科举各项事物的专人,一下子就说到了点子上,若是拎得清的,圣上的名号一出来就该干净闭嘴了。
谁知那举人领不清得很,闻言哽了一下,竟然梗着脖子道:“我不是在质疑圣上!陛下如何英明,我们这些人都看在眼里。只是有些小人实在奸猾,妖言惑主,平白污了我们这些清白人的名声!”
这话说的,里面的「小人」自然是指叶京华。
赵宝珠差点被气死,脸色完全黑沉下来,放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头,骨节咯吱作响,目色沉沉地瞪着出声的那人。
总有一天他得把这些人的舌头都剪了才算完!真是卑劣至极、叶京华不下场他们说是心虚,真下了场考了头名又质疑他作假!左右就是眼红叶京华的才华和他宰相之子的身份。倘若大大方方说出来便也罢了,非要旁拉左扯一些什么「妖言惑众」之类的门道,眼见着就是要把屎盆子往叶京华头上扣!
赵宝珠双眼能喷出火来,可知这些人平日里读书不是为了精进学问、全是为了给自己的卑劣心思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扯大棋陷害污蔑别人罢了!
方勤方理邓云三人也如他一般气愤,邓云气的额上冒出青筋,肩膀上的肌肉隆起,咬牙道:“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跟他说道说道!”
“等等!”方勤立刻沉着脸拦住他,低声道:“你现在上去他就更有理了,转头就说我们叶府仗势欺人。”
邓云闻言顿住,咬牙道:“那怎么办?”他看了眼在前头得意洋洋般仰起头的那人,气得眼睛都红了:“就让那孙子这么得意下去?”
方勤一时也咬紧了牙关,说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就在众人僵持之时,赵宝珠的声音忽然传来:“都让开。”三人一愣,转头看去,便见赵宝珠沉着脸从他们后面走上来:“我去跟他说两句。”
第40章 暗巷
榜下,那名考生面上隐隐透着得意。见学官闭口不言,他觉得是自己驳倒了众人,十分得意,还要装作不经意般对身边的友人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碍于权势不敢上谏真言,实在不是读书人所为!你们都畏他如鼠,这种也只有我来说——“
话里话外竟然还有’敢为天下先’的意思。
这话他敢说,一边的友人却不敢听,都恨不得将头低到地里去了。
就在此人口若悬河之时,一人突然从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人话头一顿,回过头,便见一极俊秀的少年笑盈盈地看着他。见他回头,那少年拱手作了一揖:
“打扰仁兄高论了。”只见少年笑眯眯地说:“小弟在后面听到仁兄所言之事,深有感触,便想来结交几句,您不介意吧?”
那人一愣,接着大喜过望,他正愁没人帮他说话呢!有同样参与本届春闱的举子站出来附和他,那他的要搬便更直!他得意地冲友人挑了挑眉,回头对赵宝珠热情道:
“好!当然好!请问贤弟贵姓?”
赵宝珠道:“鄙姓赵,敢问仁兄是——“
那人赶忙道:“原来是赵贤弟,鄙名王仁。”
赵宝珠’啊’了一声,眯着眼睛道:“原来是王兄,小弟不才,还以为您姓夏呢。”
王仁闻言一愣,疑惑道:“赵贤弟何处此言?”
赵宝珠笑了笑,幽幽道:“小弟听闻圣上身边有位最得力的夏公公,凡是有臣子进见都是他老人家随行伺候。王兄既然对叶二公子进献的’谗言’如此清楚,小弟便想着您可能是夏公公的义子,所以会知晓对皇帝身边臣子伴驾时的一言一行。”
王仁听到这段话,竟一时愣住了,半响之后才反应过来,脸色急速涨红。要知道本朝一些有头有脸的大太监确实有收人为义子的传统。可太监不管地位再如何高都是些阉人,收的义子也大多是刚刚净身的小太监,赵宝珠这是在拐着弯儿骂他是没根儿的东西呢!
王仁脸色青紫,深觉受辱,指着赵宝珠连口齿都被气得有些不清了:
“你、你——怎能血口喷人?!我不是——”
“到底是谁在血口喷人?”
赵宝珠的脸一下子冷下来。面上刚才和善的笑容仿若王仁的幻觉,瞬息间便消失地无影无踪。他盯着王仁,冷声道:“既你不是宫内之人,空口白牙地便说叶二公子妖言惑上是什么意思?”
赵宝珠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在本朝诽谤有功名在身之人可是重罪。若你不是夏内监之义子,那我可报官了。”
“你、你——”王仁脸色因为愤怒而涨红,细看之下还带着些惶恐。其实他也知道平白污蔑有功名之人乃是重罪,就是仗着叶家不好跟他计较才在大庭广众之下骂几句过过嘴硬,谁知这会儿竟然半路跳出个程咬金。
赵宝珠说要报官,他背后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谁不知道如今叶家嫡子正在刑部混得风生水起?若是这事传到这位大哥耳朵里,他可还有命在?
要说这王仁也实在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货色,到了这个地步,他竟还梗着脖子道:
“我没有诽谤!我所言之事大家都看在眼里——”
赵宝珠冷笑:“哪个大家?你看过叶京华的会试卷子?”
王仁一噎,会试的卷子都还未下发呢。他顿了顿,转而道:“没看过又如何?自他将名帖送入学政司到春闱开考不过一月有余,什么人能忽然就变成会元——”
赵宝珠闻言心中一沉,心想这人果然是在时时留意着叶京华的动向。他的脸色一时更加难看,实在想不通为何这些人能如此下作,有这个功夫不知道读书,就知道时时看着他人在做什么,想着如何能将他人拉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