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内监哪里敢接这话。他隐隐知道元治帝对本次的探花不算太满意,但也实怪不得他,有叶常二人立在前头,不管选个什么出来,往这两位公子面前一放、岂不都成了’老浊物’?
元治帝也没想让他答,兀自说下去:“按旧例该是点常氏的小子作探花郎,只是少年意气,落下两名朕怕他心里不服气,还是做榜眼的好。”
夏内监立即连声附和道:“还是圣上思虑周全,老奴看着这两位公子心里真是喜欢得紧,这学识品貌,站在一块儿如对双壁一般。”
元治帝嗤笑一声:“我看上的人,你自是喜欢。”说罢转过眼去、忽得点了常守洸的名:“榜眼卿。”
常守洸一怔,立即站起来,侧身朝元治帝俯身拱手:“陛下。”
元治帝不紧不慢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道:“榜眼卿看这宴席如何啊?“
常手洸低头道:“自然是极好的。”
元治帝看着他,眼睛里带上几分笑意,道:“你们这些自小在军中混惯了的,肯定嫌宫中的酒水淡了。”
说罢他偏过头对夏内监道:“去拿西北侯前日送来的那两坛好酒上来。”
夏内监得了命,立即下去,抬了两坛子上好的烈酒来,给元治帝斟上。元治帝拿起酒碗,对常守洸道:“来,榜眼卿,你陪朕喝一杯。”
常守洸接了酒,也不扭捏,道了声’是’后仰头便将酒灌了下去。旁边儿的宫女太监见他如此豪爽都惊了一下,只见常守洸喉结动了几下,便放下了空酒碗,脸颊上带了些许粉色,双眼一亮:
“好酒!”
元治帝见他这般豪爽,朗笑出声,指着他道:“看看、不错是他们常家的种!”众人自然是一通奉承。
元治帝看着常守洸,见他浓眉鹰目,肩平腿直,通身气质英武非凡,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赞赏道:“你们常家世代出了多少衷臣良将,朕都看在眼里。”转而正色道:“朕知道你自小习武,也仰慕你的父兄,想袭承祖训光宗耀祖。但朕既应了承恩公的情,便不能叫你到那刀剑无眼的地方去。”
说到这里,元治帝顿了顿,眉目间神色微变,接着道:“承恩公护我儿有功……今自你来了,你前途性命自然有朕担保,你在这京中无叔伯兄弟,若是遇上什么事找不到人商量,就来找朕,朕自会为你做主。”
这番话砸到众人头上,宴会的丝竹之声都跟着一静,常守洸赶快几步走出,跪在地上向元治帝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臣承蒙陛下抬爱。”
元治帝立即对夏内监到:“快去将他扶起来。”
这一通君臣相得落在众人眼里,又是一番思量。元治帝果然还是护着太子一脉,禅国一事过去这么多年,还是念着当日常老将军为太子断后的恩情。
常守洸被扶起来*后,元治帝又关心地问了一番他的吃穿住行,常守洸一一答了,态度不卑不亢,语言简练却不失礼数。元治帝面上的笑意渐深,忽得转过头,看向上首一位,在席上非常安静的叶京华:
“慧卿,你也来。”
闻言,叶京华一顿,遂起身走到席前,向元治帝俯身拱手:“陛下。”
元治帝笑盈盈地将他打量一番,指着他对常守洸打趣道:“这次眹点了他的状元,你可是不服?”
常守洸知道元治帝是在玩笑,却也不敢应,立即低头道:“绝没有此事。”说罢,他抬眼看了叶京华一眼,见他侧脸如玉,看不出什么表情,暗自咬了咬牙,还是道:“此次……臣心悦诚服。”
元治帝将他面上有些不服气、却不得不承认叶京华学问更好的神情尽收眼底,心底里暗笑这两人性格甚为不同。常守洸性子直爽,少年心性,什么都写在脸上;再看另一个,都是一般的年纪,确是什么都露不出来。
叶京华一袭月白描金团璞服,不声不响的站在哪儿,听了常守洸的话,面上连一点儿骄傲的神情也没有。真真儿是冷心冷清,小小年纪便跟他爹一个模样。
元治帝收回目光,对常守洸道:“你也别气馁,他只不过文章写得好些,论纵马骑射,定是比不过你的!”
常守洸自然一番推诿。元治帝看着这两个好材料站在跟前,龙心大悦,朗笑几声后又将一陪席坐着他五皇子叫起来,让他到两人跟前:“小五,快拿酒各敬一杯。”
五皇子立即拿了酒起来,他今日头戴金冠,身着赤红吉服,衬着一张雪白小脸更加精致灵动。他拿着专门准备的清淡果酒,走到叶京华与常守洸身前,又是敬酒又说吉祥话,人模人样地装起来,倒是没了之前调皮捣乱的模样,显出了十二分皇子的气度。
常守洸见状倒是有些惊讶,觉得这五皇子没有传闻中那般顽劣,打眼一看,真真儿如天宫神仙坐座下的仙童一般。
他不知五皇子四平八稳的外表下,其实暗暗睨着叶京华的神色,给他敬酒的时候手还抖了一下,洒出了几滴酒水来。五皇子当即就屏住了呼吸,极小心地打量叶京华的脸色。见叶京华看了他一眼,便敛下眼去,没有斥责于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元治帝笑呵呵的,在后头与夏内监道:“小五比不得他哥哥争气,但凡是能像他这位小舅舅一两分,朕便此生无憾了!”
这话听在众人耳里,又是一番震动。皇帝话里这个’哥哥’自然不会是指平王相王,拿五皇子跟太子比,当然是比不过。但是元治帝话里这意思——
叶京华是何等人物,就算是五皇子在学问政略上的造诣不比太子,但若能学的一两分他们叶家人的城府心性,那驭下便也足够了。有宸妃的盛宠,叶家这门外戚,皇宫上下倾力培养,过五年不就又是一位东宫太子?
几日琼林宴上这一番情景传出去,够满朝廷的人琢磨大半个月去了。元治帝已算是个直白坦荡的明君,可古话之中’君心难测’之话到底不是戏言。皇帝长袖善舞,这一番对付谁也没落下,这立储一事怕是好有一场好戏要场。
待敬完了酒,二人还席,五皇子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实在是怕叶京华,待落了座,他抬眼一看静静坐在桌前的叶京华,背脊骤然窜上一缕寒气,本能地觉得他这个小舅舅今日心情极差。
所谓外甥像舅,五皇子与叶京华长相相似,且在他手下讨命多年,对叶京华的怒气有种准确的直觉。
另一边儿,常守洸看了眼叶京华,没从他面上看出什么。方才在偏殿里他见叶京华打开他家那下人扔的荷包之后就脸色不大好,但很快恢复了正常,那荷包里的纸条立即被他烧了,常守洸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写了什么。
现在看着他如玉像般笔直地坐在桌前,常守洸只是觉得这叶家人真有意思,两父子跟不认识一样。
没错,叶京华的亲爹,也就是当朝执宰叶仲伦,同样在琼林宴上。可两父子全程没有任何交流,就这么面对面坐着,也不说话,面上一个比一个冷。
常守洸好奇地看向叶仲伦的方向,这还是他头一次见这位名震朝廷的执宰。只见他身着一品官吉服,头戴乌纱帽,削面美须,面上同样无甚神色,却浑身气势非凡。
常守洸看了他片刻,认为叶京华大约是像叶夫人多些。
两父子虽相貌不甚相似,但那股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质却一般无二。两人面对面坐着,好似一对望山石,好不乏味。
元治帝似是也有同样的想法,开口道:“叶相,如今慧卿高中状元,你没什么勉励的话要讲吗?”
闻言,叶仲伦自桌前缓缓起身,朝皇帝的方位俯首,虽元治帝说了一通年事已高不必多礼的话,却还是将礼数做得周全,后才道:
“犬子顽劣,听圣人言却不通教化,拖累不肯用功,已是我叶家之罪。如今赖陛下恩泽赐功名,后而需得为朝廷衷心效力,才不枉圣人免过此罪之恩典,又何来勉励之说呢?”
这是在说之前叶京华三番四次推诿不愿下场春闱之事。
话毕,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叶京华身上,淡声道:“好不快谢过圣上恩典,免你拖累之罪。”
叶京华闻言立即起身,向元治帝下跪谢恩。元治帝皱起眉,直接走下座来亲自去扶起他,略不满地朝叶相道:
“叶相啊,平日里也不可太严苛了,他们小孩子一时贪玩也是有的——”
然叶仲伦神色冷漠,像是并无半点触动似的,淡声道:“陛下仁善,却不知我这二子最是顽劣,实在不如各位皇子知书达理。还不去谢过各位大人。“
后一句是对叶京华说的。叶京华便端起酒杯,从上首的主考官良康开始一一敬酒问候。元治帝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道:
“你啊你,就是太过小心。”
叶执伦面不改色,拱手道:“陛下对叶家的恩泽,老臣一刻不敢忘。只是犬子顽劣,臣还喘气一日,便严加管教他们一时,只望以后他们能于臣百日之后不至于侮辱门楣,若能为陛下用得一二,那便是臣万生修来的福气。”
元治帝听了这一番话,虽知道其中有夸张的成分,却还是十分触动。况且他也清楚叶执伦平日对两个儿子管教确实严厉,以至于和叶京华关系都似有些疏离,遂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老臣的肩膀:
“你的衷心朕自然清楚,可还是要嘱咐你一句。管教归管教,可还需注意别伤了父子和气才是。”
叶执伦自然是点头称是:“臣受教。”
看着被叶执伦命令起来一一敬酒的叶京华,五皇子目瞪口呆。往日里只有叶京华收拾他的,哪里曾看过他被人’收拾’的样子。他不禁心中滑过窃喜,赶紧低头喝果酒以作掩饰。
另一边儿,常守洸见状却有些坐立不安,本来他跟叶京华都坐着好好的,现今就只剩下他一人没敬酒了啊?
而同时,接了叶京华的酒的官员都有些飘飘然,对此子的清傲之名他们此前都有所耳闻,没成想今日这位执宰之子、一榜状元,板上钉钉的未来宠臣还能来跟他们一一敬酒。且此子酒喝的甚为瓷实,头一仰海碗的酒便饮了下去,他们甚为受用。
一时间宴席上君臣相得,祥和一片。叶京华一一敬完了酒,走回座上坐下。常守洸一直盯着他,遂在人走进时蹙了蹙眉,觉得这人的姿态有些不对——
“哐!”
一声闷响打断了宴上的丝竹之声,元治帝转头看去,便见叶京华竟一头栽倒在了桌上,顿时大惊:“快去看看怎么了!”
侍候在旁的小太监赶忙上前,扶起叶京华,便见他闭着眼微微蹙着眉,颧骨处泛上绯红,浓睫正微微颤抖。
夏内监伸头看了一眼,在元治帝耳边道:“似是醉过去了。”
见状,叶仲伦站起来,向元治帝俯首道:“请陛下见谅,臣在家时禁犬子喝酒。想必是方才饮酒急了,才有如此丑态。“
元治帝听闻是醉酒,紧蹙的眉头这才松开,朗笑了两声,一扬手道:“原道是这样。他年纪轻禁不住酒,快快传太医来——”
然而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叶仲伦打断,他俯首道:“如此深夜,实在不必再烦难太医。还请陛下准许犬子先行回家,喂一两剂汤药即可。”
元治帝闻言点了点头,放下手道:“也好。”遂对夏内监说:“你亲自送他到宫门外。”夏内监领了命令,立即便有人将软轿抬来,由两个小太监搀扶着送出宫去。
待人走了,元治帝才好笑地看了坐会原位的叶仲伦一眼,心想这老狐狸到底是心疼儿子,不若面上看起来那般父子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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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叶京华被一路抬着轿子送出神武门。宫墙边儿上叶家的马车已等候多时,几个小厮将醉酒的小主子搀上马车,夏内监还忍不住嘱咐了两句,叫他们回去用桑菊葛根熬出解酒汤来伺候主子服下。
常年伺候在叶仲伦身边的赵彦一一应下,扶着叶京华上了马车。不久之后,马车驶离宫墙。
马车内,赵彦皱着眉看着人事不知的叶京华,伸手用帕子去擦额上的冷汗,不知这琼林宴上有老爷看着,二少爷怎么就醉成了这幅模样。
然而在他的手还未触到叶京华之时,一双星眸忽得在黑暗中睁开,其中冷光乍现,哪里有半点醉意。
赵彦下了一大跳:“二、二少爷,您没醉?”
可二少爷方才被送出来时分明昏昏沉沉,身上一丝力气也无啊?
叶京华没有回答他,缓缓起身,嘴里吐出几个字:“前面转弯,去我府上。”
赵彦闻言一惊,按夫人的吩咐,下了琼林宴应是要回本家的——但他劝阻的话没能说出口,因为在他能够开口之前,叶京华便看了过来,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冷厉。
赵彦下意识背脊一凉,仿若被刀锋自喉口抚过,立即牵住缰绳,让马儿调转方向,朝小叶府上去了。
第47章 万生百态
夜至三更,京城之中大多人家都已安歇,城中黑暗一片,然而叶府上却是灯火通明。
李管事提着灯笼,带着邓云、方氏兄弟等十数人在门口,待马车停稳便立即迎了上去。车帘被撩开,叶京华的面孔自黑暗之中浮现,目光在李管事焦急的脸上扫过,还未等他开口便道:
“人呢?”
李管事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道:“三个时辰前已出城去了!”
说罢,他紧张的看着叶京华的神色。
叶京华一顿,不到一息间便冷声下令:
“邓云方理,你们各另十人出城去追。”叶京华神色冷峻道:“他应还未到南阳。“
被点到名字的邓云、方理一愣,接着立即便要回头去牵马来,站在叶京华身后的赵彦却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他们:“不行!不能去!”
方理、邓云两人见状紧皱起眉头,刚想开口斥责,却听到李管事焦急的声音:“少爷,这万万不可啊!”
他额头上都是冷汗,向叶京华劝道:“宝珠是拿了圣旨前去赴任的,我亲眼看了,上边儿的印都齐全,是万万做不得假的——阻挠官员赴任、那可是天大的死罪啊!咱们万万做不得啊少爷!”
听到这番华,方理与邓云二人也愣住了,回过神来后皆是一身冷汗,他们都没想到这上面去。是啊,本朝极重文官,为了避免官员在上任期间被匪徒劫持等意外状况,刻意设了这么一条法令。若是他们追出去被有心人看见告上衙门——那可是杀头的死罪!两人面色白了白,皆抬眼去看叶京华。
只见他站在那里,玉面之上没有一丝表情,一双星眸此刻暗若深潭。
两息之后,他绷紧的下颌微微一动,忽得转过了头,伸手拽过过马脖上的缰绳:
“我自己去。”
叶京华道。
他压抑到了极点,尾音中终于克制不住地泄出怒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