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赵宝珠高坐于堂上,堂下跪着尤家的一名管事。
赵宝珠敛着眼,唇红面白,浓睫在颊上落下一片影,虽忙活了一夜面上却丝毫不见疲色,依旧是貌若春花,若画中少年。
然而此刻尤家上下已没有任何一人看轻他。只见赵宝珠敛着眉眼,朱唇轻启,一一读了罪条:
“你自元治十九年自三十二年间欺诈瞒骗,巧立名目,强占多家之土地,陈家三十亩,孙家二十亩,王家六十亩,还有周何李张,各家良田若干,商铺若干,至其家破人亡,数十人于次年寒冬活活冻毙于家中。”
赵宝珠没说出一个字,那管事便颤抖一下,似是知道大难临头,却还抱有一丝侥幸,枯瘦的脸上一双铜铃般的眼睛乞求般的看向赵宝珠。
赵宝珠念完所有罪状,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皮微微一抬,长睫一卷,眸中冷光乍现,随手扔下一只罪签:
“打八十板。”
他声音虽轻,听在管事耳里却如晴天霹雳。
“大、大人!饶命、饶命啊——”
他满脸绝望,这县衙里的衙役都是当地百姓,平日里受尤家磋磨,如今有了机会,哪里会手软!八十大板够将他打死了!
他当即开口求饶,然而还没来得及嚎两声,就被衙役拉住臂膀捂住嘴拖了下去。赵宝珠眼皮都未抬一下,自公文堆中拿出下一本,朗声道:“下一个!”
在公堂通往后院的小门中,阿隆端着药碗探头探脑。见赵宝珠神情冷静,轻轻松了口气,对翠娘道:“老爷今天没发火,看来我上次劝老爷的话还算有用,现在知道收敛了。”
翠娘也探头看了看,却道:“我看未必,大人这是憋着呢,未必是好事。”
阿隆闻言一怔,接着便有些担忧起来。他还是担心赵宝珠的身体,上回的病根还未除,昨日又淋雨,连日的忙碌生气,药也不好好吃。
阿隆长叹一口气,很是人小鬼大地想赵宝珠身边还是缺一个能治得住他的人。那位京城的小姐就很好,有地位有学识的女子说的话总比他这个小孩儿说的要让赵宝珠听得进去些。
另一边,赵宝珠坐于高堂之上,并不知阿隆正在腹诽自己。实则翠娘说的对,看着摆在自己面前尤家一摞摞比半个人高的尤家罪状,赵宝珠的愤怒化作一种更加深沉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赵宝珠冷眼看着这些管事仆人一个个被提上来,满眼恐惧,甚至还有那么一两个试图用钱财贿赂于他,满脸写着「不知悔改」四个大字。
赵宝珠已懒得跟他们废话,他的愤怒化作一股更隐秘的暗火,在心底静静燃烧。他需积蓄力量,毕竟还有两个罪魁逍遥在外。
赵宝珠看着又一个人被拖下堂去,眸底逐渐凝出冷色。
这件事很快便会传入尤二耳中,他必定得先趁现在将这些小喽啰发落了。
县衙门内连着两日灯火通明,赵宝珠连日宣判了数名尤家管事,隔日戴着枷锁牵至菜市口,一个一个当众打板子。当日围观行刑的百姓比范幺三那回还要更多。几个管事探头被绑在凳子上打得嚎叫连天,被他们欺压过的百姓立刻拿出大红炮竹来点,噼里啪啦热热闹闹的一阵响,更有作风彪悍的直接在近处摆起了宴席来。
事情很快传到了尤家。那群去灭火的尤家下人好不容易将火扑灭,可丝厂已然只剩下了空骨架。他们怕尤乾责罚,忐忑地回到尤府,却发现府中已然空了,且各位夫人、管事、连带着各位夫人姨娘也都不见了。众人群龙无首,正在无措之时,便有消息传来那位小赵大人正在菜市口打诸位管事的板子,且已经有几个挺不过去咽气了!
一群人顿时惊呆了,派人过去打探,便见几个管事的血淋淋地趴在行刑凳上。且还有百姓在周围大摆筵席,喝酒吃肉,好不痛快。
见了这样的场面被派去打探的人当场被吓破了胆,赶忙抱头鼠窜。
他一路奔回尤家,将情况全数说了,众人顿时哗然。
他们虽是尤家人,但说穿了就是些仆人,在这家里拿着月钱做事,与尤家也少有主仆成分。更何况现在尤乾是被官府扣押,他们难不成真的打上官府去救主子不成?更何况丝厂烧了,待心狠手辣的尤二爷回来,他们定然讨不到好处。
不知有谁说了一句:“大势已去!我们该自求生路才是。”
这句话一出,宛若一个口号,众人立即喧杂起来,一些人开始收拾细软要躲回老家去,令一些准备再在尤家搜寻一下有没有剩下的好东西,有些人犹豫不决,整个院子乱哄哄,只有一两个管事站出来,呼吁众人先把屋子守好,等着尤二爷回来为他们出去。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两声敲门声,接着门外传来一个嘹亮的声音:
“县老爷说了,今尤乾已然伏法。尤家下人但凡有原主动投官者,可将功折罪,有检举有罪之人者,可免死,若有人畏罪潜逃,虽然必诛之!”
那人留下这句话,也没进门,转身就走了。
然而这句话却久久萦绕于众人头顶,院子里骤然安静下来。
此招将众人的心理把握地死死的。他们中虽然干了伤天害理事情的人不少,但大多也是受了背后管事的指使,而现今好几个管事已经被杀了头挂在城墙上,说明这位县老爷是铁了心要整治尤家。
众人知道自己作为下人身份低贱,若是尤二爷回来,那这一摊子事必定是找他们这些下人顶锅。然而若是将这些管事送了官,说不定落到他们身上的官司还要轻一下。
人心一旦动摇,要松散起来是很容易的。
几个刚才还在大声嚷嚷的主事登时息了声,畏惧地看着周围众人缓缓转过头,朝他们看来。
第63章 杏林
尤家这摊子事花了赵宝珠足足五天才稍有平息之势。他命人去尤家传过口讯之后,隔日又来了二、三十人投案。衙门大狱爆满,赵宝珠不得不连日加班加点,将有罪之人判了,或是杀头或是流放,再将无罪之人拎出来发落。
赵宝珠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拿着公文,抬眼看向站在堂下的女子。
该女子容貌清丽,身形略有些消瘦,面上虽然紧张却并无畏惧,一双美目灼灼看向赵宝珠。
旁边儿’观战’的阿隆等人见这位姬妾和之前的几个都不一样,竟然摆出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正在好奇,便听赵宝珠道:
“黄綄,你于元治三十三年被尤乾纳为妾室。”赵宝珠看了眼手上的公文,抬眼道:“但本官听民间有言,你彼时已有婚约,是被尤乾强娶的,此事可属实?”
黄綄闻言,面色立即微微一变,眸中的光亮更盛了些,道:“回大人,是——”她说道一半,眸中竟然闪出泪光,略微顿了一下才看向赵宝珠,哽咽道:“民女是被、被那尤贼强掳去的。”
赵宝珠看着她,遂敛下眼道:“好。”接着他拿起官印,在公文上一案,道:“尤乾强娶民女,算他罪加一等,你且回家去吧。”
黄綄本已做好被刁难的准备,赵宝珠此话一出直接让她怔愣在了当场。她本有婚约,却意外被尤乾看上强娶做了小妾,其中数年间的屈辱挫折难以为外人道也。若是赵宝珠让她呈堂证供,那些乌糟言语传出去,那她也必定声名尽毁,往后难以做人。
然而赵宝珠竟然什么也没问,黄綄一时楞在原地,赵宝珠见她久久未动,抬起头来道:“还不快走?”
看着黄綄满脸不可置信,赵宝珠微微放软了声音:“快去吧,你父兄在外头等着呢。”
黄綄这才回过神,满身屈辱一朝洗清,她想说什么感激的话,然而嘴唇颤抖数次却未能说出任何话来。
她望着赵宝珠,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下,朝赵宝珠磕了三个响头后便站起来朝衙门外走去。待走出县府衙门,果然看到人群之外的父兄满脸担忧地望着衙门内部,她走上去扑入父亲怀中,终于像幼时一般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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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内,赵宝珠长出了一口气,闭眼仰头靠在椅背上,抬手揉了揉抽疼的额角。
阿隆见状赶忙上前,帮赵宝珠揉太阳穴:“老爷,您忙了这么时日,休息一会儿吧。”
赵宝珠紧皱着眉头,被阿隆揉的直哼哼:“我头好疼。”语气哼哼唧唧的,有些撒娇的意味。
“待会儿让大夫来看看。”阿隆哄着,赶紧将药碗端上来:“老爷,赶紧趁热把药喝了。”
赵宝珠看到药就撇嘴,抚开阿隆的手站起来:“先凉着,我等会儿再喝。”
阿隆顿时不干了,在他后头着急地喊:“老爷!你怎么这样!”
赵宝珠没理他,摆摆手走下高堂,路过一旁埋在桌案上的书生,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书生一下子抬起头来,脸上还带着墨迹。他是之前主动投入赵宝珠挥下的文书加账房先生,秀才程闻脩。
程闻脩猛地见赵宝珠站在自己面前,惊道:“大、大人!”
“辛苦你了。”赵宝珠冲他笑了笑,往桌案上看了一眼:“账对的怎么样?”
程闻脩闻言露出有些羞愧的样子,嚅喏道:“实在对不住大人,这账目实在繁杂了些。我还需多谢时日——”
“无妨。”赵宝珠连忙打断他道:“我知道这账一个人算不过来,你别着急,待我将手上的事办完就来帮你。”
程闻脩登时睁大了眼睛,两颊立即浮起两朵红云:“怎、怎能如此,大人实在不必——”
赵宝珠知道他平日里是个脸皮最薄的,便微笑着道:“你不必多说,我定然得帮你的。”随即勉励般地用力拍了拍男子的肩膀,旋身出去了。
程闻脩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见赵宝珠朝门外走去,偏头朝抱着剑倚在门边的善仪说了句什么,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嘴唇嚅喏两下,最终还是尴尬地合上了。
他本想对赵宝珠说让他好好保养身子,不要老是不喝药,却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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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赵宝珠与善仪顺着村路往后山上走去。
善仪走在赵宝珠身侧,看着他略微苍白的脸色道:“大人还是得好好吃药才是,要是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赵宝珠偏头冲他笑了笑,脸色虽有些白,一双猫儿眼却还是闪亮的,他道:“柳兄不必担心,我自小是个皮实的,回头好好睡一觉便什么都好了。”
善仪闻言也是会心一笑,这几天连夜提审罪人,赵宝珠熬了几日,他便陪着熬了几日:“这话不错,我怕是也快熬不住了。”
两人便说笑着顺着村道一路往山坡上走去。
青州顾名思义,因着雨水充足,各处绿意盎然。善仪与赵宝珠都是自小在山上顽皮惯了的,爬起山来轻车熟路,善仪走在前,用宝剑劈开枯草,两人一路爬到了山顶去。
谁知一路穿过山林,到了顶处,却蓦然见到一片摇曳的杏花林。
善仪满眼惊艳,叹道:“竟然还有这样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
赵宝珠微微笑了笑,在他身后道:“我早看好了这地方,想到若是什么时候有空,能在这里与友人品茶作诗倒是很好。”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叶府什么都好,就是京城里树木乏惫,不管府院中再怎么做景致,到了冬天还是四处光秃秃的。他在时便想着家乡青山绿水,有那么多的好景致,若是也能让少爷见识一番便是很好。
可惜终究是没有机会。
赵宝珠摇了摇头,看向善仪道:“可惜这会儿没有茶,我也不会作诗。”
善仪闻言笑开了:“大人又说笑了,您是进士,怎会不能作诗?不过——”说罢他低下头,竟然从怀中掏出一只青玉酒盅来,朝赵宝珠展颜一笑:“茶没有,倒是有酒。”
赵宝珠惊诧地张开了嘴,紧接着双眼一亮,赞道:“柳兄真乃妙人!”
两人在杏林之中找了块略平整些的石头坐下,吃着善仪自后厨中偷出的柿饼下酒。赵宝珠接过善仪手中的酒盅喝了一口,凉沁心脾的酒液顺着咽喉滑入,流到胃里却烧起来。
赵宝珠皱了皱眉:“好烈的酒。”
善仪见状要将酒盅拿回去:“我习惯了喝烈酒,老爷年轻,还是别喝了。”
然而赵宝珠却不还给他,挑眉笑着瞥了他一眼:“虽是烈,却是爽快!”
善仪一愣,旋即笑开了:“大人亦是妙人!”
两人说笑着,远远自山顶俯视,见到城中菜市口一条街上百姓正大摆筵席,如此远都能听到鞭炮声。赵宝珠叹了口气,道:
“光是抓住一个尤乾就高兴成这样,可见百姓苦尤氏之深。”
善仪挑了挑眉道:“大人莫要自谦,您这一串连环计可谓亘古少有,换个人读腐了书的来,怕是连尤乾跟前那几个刁奴都过不去。”
赵宝珠闻言冷哼一声道:“正是往日在此当官之人都是些软骨头,才纵容这尤贼嚣张至此!真要硬碰硬,我不信那些人会拿尤氏一族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善仪听着,在心里道,便是这硬碰硬最为难得。换作一般人,纵然不见血,一见那尤氏捧到跟前的金银膝盖也就软了,说不能还凑上去讨好呢。
善仪见多了那些世代官宦,领朝廷俸禄,受万民供养,却取笑于民。不说什么心系天下,才高八斗,在贵族公子里边儿要找个不行那男盗女娼之事的干净人都难!
善仪道:“如今抄了尤家,就算那上头的什么大爷二爷回来,一时半会儿也无法东山再起,大人可暂且放心了。”
他是见赵宝珠连日辛苦,便说出这话,谁知赵宝珠听了猛地转过头来,高挑起眉梢:“谁说我还要让他们回来?”
善仪闻言一愣。遂见赵宝珠眼中寒光闪烁,缓缓道:
“我既出手,就没有不斩草除根的道理!这一窝尤贼太过歹毒,若放任他们回来,作孽只是迟早的事,不若快刀斩乱麻。再说本县百姓有人命在他们手上的可只一户两户?杀人者人恒杀之,若留他们活着,这世上焉有王法?”
善仪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拧眉道:“听闻那尤二是个心狠手毒的,他远去行商,身边必有不少人马,想来是不好对付。”
赵宝珠闻言,缓缓舒了口气,道:“此事我已知晓,就算是虎毒也尚且不食子,再是丧尽天良之人也有弱点。现今他全家都捏在我手上,还愁没有法子对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