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珠在一旁听着,只听了这几句便推测出了来龙去脉,一时用力皱起了眉,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堂下的老夫妇也害怕拿不回田产来,一脸焦急地看向叶京华:“大、大人,这可怎么办啊——”
叶京华面色依旧是淡淡的,转头放下契约,跟桌上一摞公文放在一起,道:“契约暂且放在这,此定非独一例,待传唤了张添再一起定夺。”
老夫妇听了这话,虽有些着急自己的田产不能当即拿回来,却也安下些心。官老爷说的对,他们的契约有问题,那这张添定是也拿同样的把戏诓骗了其他人。他们一家单打独斗,到底不如将苦主凑齐了,到时候看那张添还有什么说嘴!
老夫妇盘算了一番,立即下定心思回去要挨家挨户问问还有没有向那姓张的借了款子的人,踌躇满志地去了。
见苦主走了,阿隆才敢端着茶走上去,小声对叶京华道:“大人,喝点儿茶吧。”
叶京华将公文写好,放下笔,顺手便把茶盏端了起来,然而才刚喝一口,便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阿隆倒是没注意他的神色,见叶京华只喝了一口便将茶盏放下,还以为是这位大人尚不渴。
叶京华放下茶,一转头,便自余光里见赵宝珠站在廊下,眉眼顿时一松。
“你起来了?”他遂自公堂上走下来,到赵宝珠身边,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脸色好多了。怎么来了也不出声?”
赵宝珠抬眸看他,只觉得在近处一看,叶京华穿这身玄色的官袍果然俊美极了,两颊泛出点儿红色,道:
“麻烦少爷帮我审案子了,有没有什么难缠的?我来处理。”
听到’处理’两个字,一旁的阿隆陶章等人都微不可查地颤了颤,又想到之前公堂上的日子,纷纷有些凛然。这位新来的知府大人倒是不兴打骂,说话做事都是淡淡的,一早上公堂里都静悄悄的,众人琢磨着,都觉得约莫是因为县老爷病着了的缘故。
叶京华并未说什么,抬手抚了抚赵宝珠额角的乱发,温声道:
“都不是大事。”复而向下虚揽住赵宝珠的肩:“先不说这些,随我去用饭。“
赵宝珠往公堂上看了一眼,见似是没什么乱子,才随叶京华转身出去。到了后堂上,只见桌椅摆设也都被叶家的下人换了副新的,红木制的大圆桌上摆了一桌的各式吃食,看着虽不如以往在叶府上的精致,却比他们平常吃的好上一大截。
阿隆骤然瞪大了眼睛,下巴都要掉到地上。这、这真的是早膳?在阿隆眼里,所谓的满汉全席也不过是这个样子了。
赵宝珠因着见过叶京华在叶府上的阵仗,故而并没有太惊讶。他左右看了看,见昨日叶家的那些家仆都不见了,向叶京华疑惑道:
“少爷,昨天那些人呢?”
叶京华道:“都回去了。”说罢便拉着赵宝珠坐了下来:“快坐下。”
赵宝珠便坐在了叶京华身边,然而他屁股刚挨着椅子,瞥到在一旁站着的阿隆,骤然心里一顿。
他这里头没什么规矩,跟阿隆虽是主仆关系,但向来都是一桌吃饭。但叶京华是大家公子,也不知他肯不肯——
谁知他这边儿才刚动了心思,叶京华便抬眼道:“你也坐下。”
这句话是对阿隆说的。阿隆原本站在一旁,心下也有些忐忑,一听这话脸上笑开了,却也不敢往叶京华旁边儿凑,而是贴着赵宝珠身边坐下了。
这位知府老爷兼大舅子虽然人长得极好,又轻声细语的,但阿隆怕他却比怕赵宝珠还要厉害些。一是叶京华官位大,二是昨日一通阵仗下来,他知道这位京城来的叶大人不是简单的人物,怕是位大家的贵公子呢!更甚者叶京华周身气势极盛,人冷冰冰的,态度疏冷,叫人在他跟前轻易不敢说话。
阿隆一坐下,就靠过去,压低了声音对赵宝珠说:“善仪哥哥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我问他去哪,他也不说。”
赵宝珠闻言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善仪虽住在衙门里,可一向是游侠一般,时时兴起了要去哪转头就去了。也不太跟他们一起用饭,只让翠娘为他留一份便是了。
今日善仪不在,赵宝珠心中还松了口气。毕竟叶京华与曹濂是好友,他怕两人骤然见面,会有些尴尬。
叶京华坐在一旁,见他们主仆两个黏在一块儿嘀嘀咕咕,敛下眼,盛了一碗小米粥放到赵宝珠面前:“宝珠,喝了暖暖胃。”
赵宝珠这便被吸引了注意,回过头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粥虽用的就是他后厨里的粮食,可是加了红枣和冰糖细细熬的,十分可口。赵宝珠喝了一口便赞道:
“好喝!”接着便埋头呼噜呼噜喝起来。
见赵宝珠吃的香甜,叶京华面上带了些浅笑,又夹了只晶莹的小笼包给他。这是叶家厨娘的手艺,只是碍于食材限制,虾肉混着蟹粉做成的馅换成了猪肉。
赵宝珠夹起来一口吃了,立即’嗯’了一声:“真好吃!”
可他随即想起了什么,大嚼一通的动作略顿,侧过头对叶京华道:“这些……少爷吃的惯吗?”
其实相较而来,县衙门已经比以往好了许多,至少粮食是断不会缺了。但不管怎样好,这无涯县的物产是断断比不上京城的。赵宝珠是见识过叶府上的吃食是多么精细的,便担心叶京华吃不惯这里的粗茶淡饭。
叶京华见他担忧的神色,笑了笑,低头喝了口粥:“哪里就那么精贵了?我吃着也很好。“
赵宝珠闻言,这才放下心来。可他刚放下这边儿的心,就又开始忧心其他人,这几天无涯县秋意渐深,夜里刮起风来,很有些冷,他看了眼在一旁憨吃的阿隆,转头看向叶京华:
“少爷,我们屋子里的炭盆——”
他话还没说完,阿隆听见了,骤然兴奋地抬起头来道:“老爷,那炭盆真是太好了!我昨天晚上睡着可暖和了。”
赵宝珠闻言一愣,接着张了张嘴,瞪着叶京华平静的面孔半响没说出话来。他先是感念叶京华心思细腻,做事妥帖,二是立即意识到昨晚他说要去跟阿隆睡时,叶京华说的话全是骗人的。阿隆的房间里也有炭盆。
但少爷为什么要骗他呢?
难不成是要哄着他,偏要跟他睡一起不成?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赵宝珠的耳根就红了,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却找不出另外的理由来。
第73章 金兰
他想不通,于是用疑惑又暗暗带着点萌动的眼神一下一下瞥着叶京华。
看得久了,就被叶京华抓了个正着。他一双琉璃眼眸中盛满了笑意,微微偏过头,看着赵宝珠笑了笑:“这么瞧着我干什么?”
这一笑简直如同璨燃花开,赵宝珠眼前被晃地一花,脸色’腾’得一下红了,赶忙低下头去,急急塞了满嘴的吃食,含糊道:“没、没什么。”
叶京华见他这个样子,暗自弯了弯眼睫,也未再说什么,像是没看见赵宝珠的窘迫似的,低下头吃东西。
自古战场上有兵法一说,情场上亦然。叶京华自信能举一反三,上次赵宝珠不告而别,已算是他失手一回,以他的骄傲,绝不容忍自己再失手第二次。
赵宝珠不知自己似是一盘珍馐,已被人打算了去,拼命吃了三、四个小笼包子,将一海碗小米粥喝了个干干净净,塞了一肚子香甜的食物,才打了个饱嗝,堪堪停了下来。
直到用完早饭,两人移步到隔壁堂上喝茶,赵宝珠脸上的羞意都还没褪下去,眼睛低敛着就是不敢看叶京华。
叶京华也不急,悠然拿了本书来看。
好半天后,赵宝珠深吸一口气,这才堪堪冷静了下来,不敢想叶京华的事,于是拐了个弯儿,想到了旁人身上。
“少爷,你是不是见过柳兄了?”赵宝珠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谁知叶京华听了,微微蹙了蹙眉:“谁?”
赵宝珠闻言一愣,“就是,就是当日在州府衙门跟你撞见的那个——”
“他?”叶京华听了他的话,似是想起来了,却疑惑地看了赵宝珠一眼:“他是何人?”
赵宝珠又是一怔,接着面上浮现起几分无奈——敢情*这人根本不记得柳善仪这号人物!他骤然想起之前邓云跟他说过,说少爷不爱管人家后院的事,他当时以为是叶京华并不插手这样的事,没成想他竟然是全然不记得了,他算是白操心了。
实则赵宝珠是错怪了叶京华,以前曹濂认为叶京华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神仙,而善仪又性情古怪,不爱见这些京城的贵公子,所以从未将人故意往叶京华面前带过。就算是偶然遇见,也不会刻意介绍,加之叶京华对于无关紧要的人一向丝毫不留心,因而才没认出柳善仪。
善仪的事情妥了,赵宝珠又忧心到了其他人上头:“少爷,昨天的那位齐大夫,今日还在吗?我衙门里有个文书,之前因为我受了些外伤,能不能让大夫也给他看看?”
叶京华本来看着书,听赵宝珠左一口这个人,右一个那个人,眉头微蹙,面色渐渐淡了些。
赵宝珠没注意,还兀自说着:“那歹人将他的耳朵咬伤了,他还年轻,可别破了相,留下疤痕来。”
叶京华听到这儿,翻书的动作一顿,神情彻底淡了,转过眼不咸不淡地看了赵宝珠一眼:
“你倒是在旁人的事上格外留心。”
到这儿,赵宝珠才听出他语气不对,骤然听了话头,小心地看了叶京华一眼。便见他神情淡漠,面若冷玉,目光在他脸上剜了一下,幽幽道:
“怎么到自己的事上就不留心了?”
赵宝珠心里一突,赶忙讨饶道:“少爷,是我错了,我不该不遵医嘱,不该不好好吃药。”
叶京华闻言,收回目光,将书一放,道:“不止这一件。”
他的声音极其冷淡,赵宝珠听了,却是摸不着头脑,呆呆地看着叶京华。
叶京华等了片刻,没得到回应,才转眼看他。结果这一看,就见赵宝珠直愣愣地瞪着一双溜圆的猫儿眼,满脸茫然的模样。
见他这幅呆样,叶京华的气骤然去了大半,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敛下眼,道:“我且问你,尤家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送信来与我说?”
赵宝珠闻言一愣,他确实没想过要与叶京华说,如今被问起来,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他嘴唇嚅喏几下,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
“这、这种事情怎么好跟少爷说呢?”赵宝珠茫然道:“我在这儿做官,尤家的事情自然是该我来管。”
叶京华见他还没转过弯儿来,脸色变了变,声音更加冷厉:“那我问你,那尤乾尤江的事情尚且不论,若我不来,前任知府那边你准备如何收场?”
听他这样说,赵宝珠一哽。他在做了尤江尤乾那两件事之后,便知道跟知府是彻底撕破了脸。也算是彻底将自己仕途乃至于身家性命都赌上了,赌得就是铁证之下,巡抚的人比知府的人来的更快。若赌赢了,自然是千好万好,若是赌不赢——
赵宝珠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因而更加心虚,小心地看了一眼叶京华,低声道:“我……我将他的罪证都收集好了,快马加鞭送与了巡抚大人。”
叶京华闻言,眉眼略略一松,点了点头道:“唯独这件事你还算做得对。”
如今的辽东巡抚乃元治初年的进士,虽然不是前三甲出身,却是个做实事的好官。说起来也是从地方官做起,当年便是在辽东等地有名的铜墙铁壁、两袖清风,绝不收受任何官员或是地方乡绅的贿赂。
遇上个这样的巡抚,赵宝珠在无涯县的所作所为恐怕是对了他的胃口,蓝烁才能来得那么快。
叶京华眸色闪烁,垂眸看着赵宝珠道:“此次尚且算是幸运。但你可否想过,若换一个作风谨慎些,保守些的巡抚,你对尤江尤乾二人先斩后奏,单这一件事就够巡抚心生疑虑。若他按下不表,或是只下旨意不派人,你又待如何?”
赵宝珠被他问说不出话,可又有些不服气,难道因为这些,他就要对尤家视若无睹吗?
“……少爷说的,我都明白。”赵宝珠眉头紧皱,瞪圆了双眼看着叶京华,眉梢眼角透着股子倔强:“可少爷不知道那尤家有多可恶!若因为一时犹豫,让他们侥幸逃脱,叫我怎么能面对一县的百姓?”
他看了眼叶京华,见他神色沉肃,一咬牙道:“若……若是事情不成,有什么下场我也清楚,可我实在不能坐视不管!”
谁知听了他的话,叶京华的面色更难看,一双琉璃般的眼眸此刻深沉下来,宛若两汪深潭:“既然你知道后果,那就是故意为之了?”
赵宝珠本来十分坚定,然而看了叶京华如此神色,竟骤然被震了一下,坚定的心也动摇了三分。
叶京华紧紧盯着他,恼恨之下咬紧了牙关,下颌都跟着动了动。
若赵宝珠真是他的弟弟,他此时定要先让人跪下,再请家法来好好将他教训一番,让他知道不珍惜自身的厉害!
可惜赵宝珠既不是他的弟弟,也还不是什么旁的人,现在只能堪堪算他的下官,他们是同榜进士,他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好沉声道:
“你既知有危险,却不向我求援,这是要置我于何地?”
叶京华想起此事便又是恼恨又是后怕,眼珠都隐隐有些发红:
“朝中官员,但凡是沾亲带故,师从同人,亦或是长辈交好,就算是一般友人,但凡大小事,皆有互相协助之时。你我再疏远,好歹算是同榜好友,出了这样大的事,你却不向我求援——”
赵宝珠听到这儿已经心肝都在颤了,方才的理直气壮全没有了,又惊惧又后悔地看着叶京华。只见他深深叹了口气,眉头紧锁,满眼痛心地看着赵宝珠:
“我竟不知……你竟不信任我的人品,认为我是那不能依靠之人。”
“少爷!”
赵宝珠听到这诛心的话,眼圈一下子红了:“少爷,都是我错了,您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
叶京华却闭上嘴,深深看了赵宝珠,遂别过头去。
赵宝珠看过去,只能见他侧脸冰白,左手攥成拳放在桌上,下颌绷紧,像是被气得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