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大事,想必是陈斯那厮狗急跳墙,才让资县县令拦截叶赵二人间的书信,这人也是个蠢的,竟然轻易就听信了,将自己搅了进去。
资县县令已然是不中用了,摊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
叶京华转头吩咐衙役:“将他下狱。”
外面儿的众县令看着他如同死狗般被两个高壮的衙役架着抬下去,哪里会不知这是给他们的下马威,登时出了一背的冷汗。心里庆幸他们明面上与那陈斯没什么往来,要不然被这叶京华抓着了把柄,打成了尤氏同党,那他们这官帽还戴不戴得住可就难说了。
一时间,众人心里的那点儿不忿都被畏惧代替,资县县令的例子在前,他们侥幸自己逃脱一劫还来不及,也顾不上跟赵宝珠计较了,一行人好生与赵宝珠辞别了一番,才登上马车一个个走了。
待众人离开,赵宝珠才回身走回衙门内,看着叶京华从高堂上走下,有些欲言又止。
叶京华的目光落在他面上,神色一下子柔和下来,朝赵宝珠招手:“过来,怎么了?”
赵宝珠依言走过去,回首看了眼门外,压低了声音道:“少爷,我那封信……其实并未提尤家的事。”
赵宝珠自己心里清楚,在那封信里他只字未提青州的事情,严格算起来,只能算是私人信件,可那资县县令既然已将信件毁去,倒也无从对证。
谁知叶京华听了这话,敛下眼道:“早知道你不会提。”
说罢,他抬起手,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封信件来,赵宝珠定眼一看,竟赫然正是他托尤家送出的那一封!
赵宝珠骤然瞪大了眼睛:“这、这怎么会在少爷这儿?”
这封信不是被损毁了吗?怎么会在叶京华手上?那少爷定是知道他在信里并未提及尤家之事——
赵宝珠还兀自惊异着,便听到叶京华在他耳旁道:”这便是我想教你的,在朝为官,万不要将把柄交入他人之手。”
赵宝珠闻言一震,接着若有所感,抬眸望向叶京华。便见他垂着眼眸,浓睫掩深瞳,声音和缓道:“你看,他自己也知未曾损毁信件,然而这信先一步落到了我手中,故而他百口莫辩。他为那陈斯所驱使,拦截你的信件,到头来却连信中写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可见其做事轻率疏漏,此事于他不过能少一两成丝税的好处,他却将自己牵连进了贪污受贿此等大罪之中。”
叶京华说到这人,顿了顿,见赵宝珠认真听着,没有不认同或是反抗之色,才接着说下去:“倒持干戈,授人以柄。有人为官谨慎数十载,一有不好,照样被栽赃陷害,若有把柄落在他人手中,那只有引颈受戮的下场。”
赵宝珠听了,知道叶京华是在提点他尤家的事。他此次虽然大获全胜,但除却叶京华来的巧之外,也是全赖辽东巡抚是个清正刚直的好官。他对尤二尤三先斩后奏,若换个心思深些的巡抚,岂不就是’授人以柄’?
赵宝珠听懂了,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叶京华见状,不知他在想什么,便抬手抚了抚赵宝珠的额头:“可是觉得我手段太狠?其实也不算是冤枉了他,这事他不是第一次做,驿站州府均留有记录,之前也有县令想要检举尤氏,皆被他拦截下来。”
赵宝珠闻言,抬起眼,摇了摇头:“不是的,我明白少爷的意思。”
叶京华故意这般发落那资县县令,就是为了让他知道官场之诡谲,若是行事潦草,但凡踏错一步,便会落得与那资县县令一般的下场。
“我知道少爷全是好意,才肯如此劝我,我……下官受教。”
赵宝珠感触至深,对叶京华作了一揖。
叶京华立即牵住他:“好了,这么生分做什么。”
赵宝珠遂直起身,想到叶京华往日里教他读书,现今又处处留心教给他为官的道理,十分感念,猫儿眼中眸光似水,仰头看着叶京华,道:“少爷真为我的良师益友,我能有今日,全赖少爷的教导。”
叶京华闻言,神色一滞,看赵宝珠的眸光暗了暗。
他知道赵宝珠心中光明磊落,又对他仰慕,故而总将他往好处想。实际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对那资县县令有多恨。一想到赵宝珠身边是如何环狼饲虎,连一封信都送不出去,他就日夜后怕。若是赵宝珠行错一步,未让人亲自将罪证送于巡抚手上,或是半路上出了旁的什么岔子,赵宝珠如今恐怕就不能全须全尾地站在他面前了。
叶京华每想到一次,便后怕一分,也便生出分恨意。
这种情绪他往日全没有过,而今日既生了这心魔,不见血实在难以平息。
他远没有赵宝珠所以为的那么光风霁月。
叶京华微不可查地闭了闭眼,掩去眸中的情绪,抬手捋了捋赵宝珠耳边的鬓发:
“这些都不算什么,你如此聪慧,又会做事,没有我也照样能成事。”
赵宝珠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脸颊红彤彤,抿了抿唇:“少爷方才看我,可是觉得我脾气不好?”他可还记得刚刚他不愿搭理那些个县令,叶京华看了他一眼。赵宝珠兀自反省,小声道:“我知道我有时候脾气急,若为长远计,还是改过了为好。”
叶京华闻言,唇角勾了勾,手顺着着他的脸颊滑下,在赵宝珠下巴上一抚而过:
“你这脾气确实得改改。”叶京华低声说,见赵宝珠脸上顿时显出点低落的模样,他又笑了笑,抬手抚了抚少年耷拉的眉眼:“可为了这些人,倒也不必。”
在他看来,赵宝珠这幅性子若换到他人身上,不免遭人算计。可若是宝珠,他自信不管少年捅出多大的窟窿他都有法子找补。
叶家头顶上,不外乎皇族那几人,而赵宝珠性子虽急,对皇家却是最尊敬不过的。至于其他人,倒也便宜。
赵宝珠闻言先是一怔,接着便笑开了,不禁靠叶京华近了些,一双猫儿眼笑意盈盈,和他买玩笑:“少爷这般纵容我,这脾气怕是更改不了了!”
看到他这幅样子,叶京华还有什么不依的?他眉梢眼尾都啜着笑,摸了摸赵宝珠尖尖的下颌:“那就不改。”
男子的声音低沉又柔和。
赵宝珠听了,心尖一麻,接着渐渐酥软下来,一时竟然想扑到叶京华怀里,再蹭一蹭他。
可他到底没能将此举付诸实际,因为门口传来阿隆的通报声,说是外头来人了。
善仪自外面走进,身后跟了一个人。他刚刚门槛,一抬头,便见叶京华与赵宝珠两人靠得极近,叶京华的手还搭在赵宝珠肩上,两人的神情姿态打眼一看,便能觉出其中的亲密。
善仪眉尾狠狠一跳。
赵宝珠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便见来人是善仪。他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撒开了拽着叶京华衣角的手,再退后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叶京华见状,看了他一眼,想是有外人来,也从善如流地收回了手。
以善仪的目力,自然是将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没有错过赵宝珠方才面上的依恋,以及见到他来时,眉眼间一闪而过的心虚之色。
他心下骤然一沉,但顾忌着叶京华在场,面上半分也没露出来,只是敛眉让到一边:“大人,老爷,程秀才来了。”
赵宝珠这才看见跟在善仪后头进来的是程闻脩,登时一惊:“我不是让你在家歇息吗?这还伤着,怎么就来了?”
程闻脩自善仪背后走出来,看见赵宝珠,极其腼腆地笑了笑,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叶京华便道:“是我叫他来的。”叶京华垂下头,对赵宝珠道:“你不是想让齐大夫看看他的伤?”
赵宝珠一愣,这才想起自己确实说过这话,抬头惊喜地看向叶京华:“真的?能让齐大夫也为闻脩诊治吗?”
叶京华听到’闻脩’二字,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倒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赵宝珠大喜过望,心里很是感动。
少爷向来都是如此心细又周全,只要他提过,但凡大小事都放在心上。
赵宝珠笑着看了叶京华一眼,接着转过头,赶忙招手让程闻脩过来:“闻脩,快过来。阿隆,你来帮忙将纱布拆了。“
程闻脩闻言,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过来坐下,阿隆依言走近拆开他耳朵上的纱布,程闻脩还低下头拿手将伤口捂住,不让赵宝珠看:“伤口脏污,老爷还是别看了。”
见状,赵宝珠却皱起眉,“这有什么?”他身比心快,上去伸手握住程闻脩的手腕便将他的手拉开,仔细瞧他耳朵上的伤口:“我看看……哎呀,这看着还有些炎症,怎得这么红?你敷的什么药?”
程闻脩感到手腕上的热度,面颊连带着耳朵都一齐红了,不敢抬头看赵宝珠的脸,低低道:“我娘在后山上找了些草药——”
“这怎么行呢,”赵宝珠有些忧虑道:“还是让齐大夫好好看看。”
程闻脩见他如此担忧自己,虽然羞怯,却也是心中妥帖,抬起眼看向赵宝珠,满眼皆是柔色:“让大人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善仪屏息敛目,站在一旁,纤长的睫羽颤了颤,若有所感,缓缓抬起眼看向叶京华。
他是不知,这位以清冷矜贵闻名的叶二公子还有这样的神情。
善仪在旁看着,垂在身边的手微微一动,有种想抬手放在腰间剑柄上的冲动。
第78章 吃醋
赵宝珠一心一意瞧着程闻脩耳朵上的伤口,倒真有些忧心了,生怕一个不好留下显眼伤痕,于科举有碍。
他正看着,忽然从余光里看见程闻脩的面色变了变。
一只手伸过来,忽然捏住了他的手腕,赵宝珠踉跄几步,撞到一个温热的胸膛上。
赵宝珠一愣,诧异地抬头看向叶京华。
少爷拽他做什么?他想着,手腕忽得一痛。叶京华用的力气颇大,不禁轻轻蹙起眉。
接着,捏着他手腕的五指忽然松开,改为轻轻抚在他背上:“齐大夫来了,别挡住人家看病。”
赵宝珠这才注意道穿着一身灰袍的齐大夫正提着药箱从外面走进来,恍然大悟,急忙让出位置来,于叶京华贴在一处。
齐大夫走进来,先是朝叶京华与赵宝珠见礼,接着很快认准了伤员,绕到程闻脩身边,一看他耳朵上的伤口就皱了皱眉。
“这药用的不好,炎症未消又多加湿热,里头生了脓毒。”
程闻脩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知为何,脸上没了刚才的笑意,隐约透着股苍白。
赵宝珠以为他是被齐大夫的话吓到了,赶忙问:“齐大夫,这可有诊治之法?他还要读书,留下疤痕就糟糕了。”
齐大夫保有名医风度,晃了晃脑袋,抚须道:“这倒也不难。”
有了这句话,赵宝珠放下心来,只见齐大夫轻车熟路地拿出银针:“还是先让老夫施针,将脓毒放出,再敷败毒消肿的药上去,不出一月便能痊愈。”
赵宝珠闻言,长舒了一口气,见程闻脩还是脸色不好,以为他是害怕扎针,出声安慰道:“闻脩,你不必担心,齐大夫医术极好,不会太疼。”
程闻脩听了,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在赵宝珠面上短暂地停留一下,有几分勉强地冲他笑了笑。接着,他移开目光,看向赵宝珠身后之人。
叶京华半敛着眸,抬起一只手按在赵宝珠肩膀上。
同时,齐大夫看准穴位,一针扎了下去。
程闻脩闷哼一声,低下头,额头冒出些青筋。齐大夫适时用帕子擦掉伤口处冒出来的脓血。
赵宝珠看得皱眉,然而还没等他看几眼,一只手忽然捂住了他的眼睛。
赵宝珠一愣,下意识伸手要去掰开叶京华的手:“少爷,让我看看——闻脩怎么好像很疼似的?”
叶京华顺手反握住赵宝珠的手:“外伤和内伤怎能一样?齐大夫知道处理。”
转眼间,齐大夫已然拔了针,手脚麻利地将伤口包扎好,拿出一只小瓷瓶递给程闻脩:“这是金疮药,一日换两次,应够用一个月。”而后又拿了纸笔出来,写了张方子递给他:“这是口服消炎镇痛的,也是每日两服。”
叶京华一直在旁边看着,手稳稳按在赵宝珠肩上,齐大夫话音刚落,便开口道:“陆覃,你送程秀才回去。”
陆覃是留在县衙上为数不多的叶家仆人之一,叶京华平日里在衙门里办事,很少使唤他,都是叫赵宝珠手下的人去做,他也就静静站在一边,是个锥子都扎不一声的沉闷性格。
而如今叶京华开口,他应了声,立即走向程闻脩。
赵宝珠张了张嘴,下意识想上前,却又不太想挣开与叶京华交握的手,犹豫之下,又觉得程闻脩刚扎了针,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的好,于是便远远朝他道:
“闻脩,你好好休息,等伤好了再回来当差。”
程闻脩欲言又止地回头望向他——陆覃站在他旁边,状似搀扶,实则胁迫般地抓着他的胳膊,根本挣脱不得。他到头都没与赵宝珠说上两句话,就被这么半护送半强迫地’送’出了衙门。
赵宝珠目送他们走出了衙门,才缓缓收回目光,放下心来,回头感激地看向叶京华:“还得谢谢少爷,处处为我考虑。”
他这话说的真心,齐大夫的医术他看在眼里,知道这年头好医生有多难得。他和程闻脩都是沾了叶京华的光、
闻言,叶京华垂眸看他,忽然问:
“他在你这当什么差?”
赵宝珠闻言一愣,接着道:“你说闻脩?他在我这做文书,有时还算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