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珠乖顺地点头,一一都应了。叶京华尤舍不得放手,复道:“我只一、两日就回来。”
赵宝珠哼了一声,嗔道:“我又不是小孩子,离了少爷就不行了,知府大人还是先把公事料理妥当吧。”
叶京华看着他,唇角勾了勾,心想这没心没肺的小东西自然什么都好,是他离不得宝珠,不是宝珠离不得他。可日头渐晚了,他到底撂开了手,打马掉头,还道:
“我定会回来为你祝贺生辰。”
赵宝珠远远朝他摆了摆手,让他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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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得恬静且安逸,叶京华不在,赵宝珠便卯足了劲料理公务。其余几县令对无涯县的襄助细节差不敲定了,赵宝珠第一时间拟了公文,叫人到青州各县张贴,很快得了效,渐渐有邻县的想找工的人聚集到无涯县上来,一时新开的酒肆、茶楼等生意都红火起来。
赵宝珠忙于公务,一时间恨不得长出四个头八只脚来。然而虽是忙,却是事事顺遂,因而赵宝珠每日脸上都带着笑意。
唯一的变数,乃是有一日他为了一桩案子要去后山访人家的时候,善仪忽然拦住了他:
“大人。”善仪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有一言,还想私下与大人说。”
赵宝珠先是一愣,倒是没什么不应的,将公文放下便与善仪走进旁边儿的屋子里,一边问:“柳兄有什么事?说起来我好久没与柳兄说过体己话了,柳兄近日里在忙什么?”
善仪在他后面关门、落锁,闻言心下冷嗤一声。
赵宝珠当然见不到他。自从那叶二公子来了,就只有他一人近得了赵宝珠的身,勉强再算一个阿隆。其余人等,皆被暗中看得死死的。不知是否是上回的事引起了那叶二的警惕,亦或是顾忌着他的身份,总之这段时间来,善仪硬是没找着机会单独与赵宝珠说话。
今儿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还是因着他留了个心眼,趁着叶京华回州府办事,他将陆覃甩在了林子里,这才得了空借助赵宝珠。
他神色沉沉地望着赵宝珠。
赵宝珠这才看出他神色有异,眨了眨眼,愈加疑惑了:“柳兄,你这是怎么了?”
善仪英俊的面孔上神情冷肃,盯了他半响,才张开薄唇,道:
“我只有一句话要问大人。”他直直看入赵宝珠眸中,单刀直入:“大人可是对叶二公子有意?”
赵宝珠瞪大眼,张大嘴,浑身一震。
接着,粉红一路自他的脖颈攀到脸颊,猫儿眼也羞得漫上了一层水意。
善仪见他如此姿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顿时落入谷底。
赵宝珠的心思被点破,羞臊得半响间话都说不出来。好半天后,他才堪堪闭上嘴,看了眼善仪,在原地来回踱步了两圈,又看善仪一眼,这才走到桌边坐下。
“我……柳兄与我有生死之谊,我不能骗柳兄。”
赵宝珠抬起头,满脸连着额头都是红的,虽是羞臊,目光却毫不躲闪:“我的确心悦少爷。”
他极严肃地看着善仪,说出了这话。
善仪为他的目光所摄,竟然一时无话,遂才回过味来,神情一变:“大人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善仪眉头紧皱,神情一下子变得严肃,沉声道:“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大人年纪轻,可不要将仰慕误作了他算,往这些歪门邪道上偏了——”
听他这样说,赵宝珠亦皱起眉,道:“我不是闹着玩儿的。我早想明了心意,我早就、早就心悦少爷了。况且——”
赵宝珠敛下眼,两颊更红了红,因他将柳善仪当做知心友人,虽是羞臊,却还是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况且,我观少爷似……似也不是对我全无情意。”
此话一出,善仪呼吸一窒,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儿没翻过眼皮晕过去——
那叶二自然是有意!天天盯着他们这位大人跟狗看骨头似的,就差没把他这颗宝珠含在嘴里了!
善仪胸口一阵发闷,着急地一甩披风,在原地来回踱步,走了五、六圈才停下来,恼恨地看了赵宝珠一眼。他往日里因赵宝珠长得好,都提防着旁的男人,就怕有不长眼的将赵宝珠欺辱了去。没成想一个没看好,竟是赵宝珠这边儿出了篓子。那叶二实在太可恶,不知天上哪个玩弄人心的妖精托身,尽使些诡谲手段,将赵宝珠哄骗了去!
善仪重重地叹了口气,在赵宝珠身边坐下,抬手按住额角:“都是我的不是,空口白牙的,跟大人提那些歪门邪道做什么,没想让大人移了性情——”
赵宝珠听了这话,急急打断他:“没有这样的事,柳兄万不要多心。”他顿了顿,虽是不好意思,但为了不让善仪多心,还是将话说出了口:“我……我早就心悦少爷了,只是天生愚笨,近日才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赵宝珠说的坦诚,说完了自己反而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头去:“柳兄,我是真心的。”
善仪一见他的神态,看出他是动了真情,心立即凉了半截,继而愤怒起来,’腾’地一下从座椅上跳起来:“老爷莫要再说!”
他怒火冲天,倒把赵宝珠吓了一跳。眼见着善仪急得胸膛上下起伏,一跺脚,咬牙道:“你才多大,知道什么真心!那些个王孙公子,有什么好货!都是一群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货色,你切莫被哄骗了去——”
善仪瞪着赵宝珠,声音低沉:“我知道,你一定是看那个姓叶的长得好,被他蒙骗了去。你放心,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善仪说到一半,才惊觉自己说的不对,呸呸了两声道:“我这说的是什么,大人是正经人,切莫搞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把戏,等过几年大些了叫家里人给你说个姑娘,正正经经的娶妻生子,不是很好吗?”
赵宝珠听了,知道善仪脾气虽急,但待他全然是一片好意,神色柔和下来,抿嘴笑了笑:“但是我心悦的是少爷啊。”
善仪一听,差点气得昏死过去,胸中气血翻涌,脱口而出道:“你待他真心,他待你有真心吗?”刚说完,他又觉得跟赵宝珠这个被人家骗得团团转的小东西没什么好说,冷哼一声,转过身去:“跟你说不清,待我去找那叶二问问清楚——”
“诶诶诶——”赵宝珠急忙跳起来拉住他,实在被上次善仪提剑的模样搞出了阴影:“柳兄,柳兄!你别去,你听我解释——”
为了打消善仪的疑虑,他缓声解释道:“真心不真心倒也罢了,少爷实在对我恩深义重……不怕柳兄笑话,我当日上京科考,兜里只有二两银子,若不是少爷将我我认作了流亡的乞儿,收留了我,我恐怕早已饿死冻死了。光这一条,就算他日后厌弃了我,我也没什么好怨言的。”
赵宝珠这话说得真心,他深觉歉叶京华良多,身世学问德行无一能与之相配,就算叶京华不是真心,或是日后反了悔,不跟他好了,赵宝珠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然而此番话听在善仪耳里,却让他周身一震,似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缓缓转过眼来:“大人……大人说你被误认为是乞儿?”
“是啊。”赵宝珠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呢,当时还闹出不少笑话来。”
善仪却是醍醐灌顶,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他终于想起一日,曹濂自叶府回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在房里转转悠悠坐卧不能安静,还破天荒跟他说起了叶家二公子的事情:
“我看叶二是栽了。”
他还记得曹濂嘴角都要咧挂到耳朵上了,兴致勃勃地念叨:“他不知从哪捡了个小乞儿,乖巧得很,我看他那个劲儿,是疼到心坎上了。我看不日啊,我们就能喝上那叶二的喜酒了!”
善仪还记得他当时听了虽然惊讶,却也没放在心上,倒是满心讽刺得想,这姓曹的舌头就该被割了去。明明将他们这一流的人踩在脚下,当成玩意儿,嘴上却还要说什么’喜酒’——喝谁的喜酒?他倒是才喝过喜酒,尚书之子迎娶国公嫡女的十里红妆还历历在目。
善仪满心冷意,却又不屑于作那深闺怨妇的模样,于是只盯着曹濂,心里盘算着给他开瓢该从何处下手。
现今听了赵宝珠的话,这段记忆一下子被他翻了出来。善仪恍然大悟,震惊之下踉跄几步,抬手抚上额角——他实在没想到,那传说中叶二公子心仪的乞儿竟然与考上进士的叶家下人是同一个!
天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
赵宝珠见善仪面色苍白,脚下发飘,惊诧之下赶快将他抚着在椅子上坐下:“柳兄,你这是怎么了?”
善仪踉跄着坐下,一只手扶着额头,这才对叶京华的’真心’信了三分。他虽怒气上头,却也不是个蠢的,叶京华放着好好的京城繁华不享受,跑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他之前还想不通。现今想来,必定是一路闻着味儿就来了。男人最重权势利益,能……能做到这个地步,算他有几分真心。
然而就算如此,善仪对这桩事依旧不认同。
赵宝珠见他脸色不好,亲手斟了茶递过去:“柳兄,你别着急,先喝口茶。”
善仪将茶水接过来,却并未收回手,而是抬眼看着赵宝珠道:“大人,您定要听我一句劝。”
只见他一双瑞凤眼中目光灼灼,极严肃地看着他,道:
“就算他有那么一分、两分真心,你们能快活几日,但男子之间终究是不能长久的。旁的男人倒也罢了,但那叶二是什么人物?他们叶家世代簪缨,他父亲是宰相,姐姐是后妃,怕是连公主也尚得!”
这番话砸在赵宝珠头上,仿若盛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来,赵宝珠先是怔愣,接着面色一寸寸白下来。
是了,他怎就忘了,少爷定是要娶亲的。
赵宝珠宛若骤然黄粱梦醒,一双猫儿眼中不禁透出些许空茫来。
善仪注意到他的神情,便知赵宝珠明白了。他看着少年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心尖一软,到底是心疼,赶忙缓声劝道:“不过大人有官身,又多才学,跟我这种人是大不相同的,如此也愁不到哪里去。大人是朝廷命官,那叶二不管心里再想也轻易拿不住您,若是他意图不轨,大不了泼着闹一场,到时候看他那宰相的爹还做不做的下去——”
善仪还说了许多话,然而赵宝珠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了,他怔怔地发着愣,长久之后才回过神来,一转头,便见善仪关切地看着他:
“大人,您可是伤心?”
赵宝珠摇了摇头,面色虽还是白,却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来,冲善仪摇了摇头:
“我没事。”他看着善仪,软声道:“柳兄拿这么多好话来劝我,待我如待亲兄弟一般,我很是感激。”
善仪见状,虽心中存了忧虑,却算是勉强放下了点心来。赵宝珠与他这等俗人不同,读过书,又明理,心中定是有数的。只望他不要步了自己的后尘,便一切大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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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宝珠与善仪此次对话,没让任何他人知道。
叶京华这次回州府,似是被事情绊住了脚,本来说是一、两日便回来,到了第三日却还没回。赵宝珠有些担忧,却也知道他是在忙前任知府陈斯之事,有些要紧的公文都在州府衙门上,需得亲自去处理才行。
到了赵宝珠生辰前一日,也正好是立冬之时。
因着天气冷,赵宝珠早早得便爬到了榻上去,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屋子里的炭盆热腾腾地烧着,带着淡淡的香味,驱散了空气中的寒意。
安神香要用完了。
赵宝珠闻着淡淡的香味,在闭眼睡去之前想到。
不知是否是安神香放得少了些的缘故,赵宝珠睡到半夜,竟然忽得醒了过来。
他睡得迷迷糊糊,眼睛还没睁开呢,就先闻到一股冷香。
一只手正抚在他脸上,赵宝珠先抬手握住了那微凉的五指,才挣扎地睁开眼,模糊地看见一个人影坐在他榻边儿。
“……少爷,你回来了?”
赵宝珠认出是叶京华,刚想坐起来,却被轻柔地按回去。那只手收回去,妥帖地为他掖了也被角:
“外头冷,别起来。”叶京华如琴如瑟的声音响起,动作见冷香弥漫开来,赵宝珠闻着觉得比往日多了丝冷意,抽出手他的绣面儿外袍上一摸,便沾了一手冷霜。
“外面儿下雪了?”赵宝珠蹙起眉,打眼一看,果然见窗外飘雪,登时觉都醒了:“少爷怎么连夜就回来了?下这么大雪,马摔了可怎么好?”
叶京华一把抓着他的手就往被窝里塞:“别动,我身上寒气重。”
赵宝珠被他箍住不能动,嘴里催道:“少爷快将那外袍脱了,上来暖暖。”
他这般说,叶京华自然没有不应的,将外袍除下,穿着里衣就上了榻。因顾忌着身上的寒气也没去动赵宝珠的被子,另拿了一床披在身上,接着张开手臂,连人带被子的将赵宝珠裹在怀里。
炭火噼里啪啦地烧着。赵宝珠被他紧紧抱着,听着叶京华极满足地喟叹一声:“还是我们这儿舒服。”
赵宝珠听了,耳根红了红,心想少爷又说傻话,那州府衙门可大得很呢,比他这个穷酸衙门好多了。
“少爷怎得这么着急,这夜里外面那样黑,若除了岔子怎么办?”
叶京华闭着眼,脸颊贴在他的乌发上蹭了蹭,在他耳边道:“事做完就回来了。”遂在他背上拍了拍:“好了,快睡吧,明儿给你庆生。”
赵宝珠埋在被褥里,哪里不知他是特意赶回来给自己庆生的,不禁心中涌出股暖流,在叶京华怀中抬眸看了眼窗外黑沉的天色,简直恨不得下一瞬就见太阳自东边儿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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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他心中鼓动不已,应是很难睡着的。然而不知是见着了叶京华太安心,亦或是天冷了贪睡,他竟是在叶京华怀里睡了个昏天黑地。
待睁开眼时,天色都大亮了。
赵宝珠眨了眨眼,一抬眸就见叶京华穿着白色寝衣,一只手臂自后环在他腰上,胸口微微敞开。不知他什么时候去梳洗过了,现今跟他躺在一个被窝里。
赵宝珠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刚想撑起身子,身后的手臂却一紧,将他复又揽紧了些:“醒了?”
叶京华睁开一双星眸,看着他道。
“少、少爷……”赵宝珠双手抵在他胸前,抬头往外望了望:“什么时辰了?我们睡得太晚了,阿隆怎得也不来叫人——”
叶京华闻言,放在他身后的手轻轻在少年的腰际摩擦两下:“别急,今日是你生辰,我已告知他们衙门休沐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