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珠拧着眉,见工人们有些手脚不麻利,急得在一旁伸着脖子指挥:“把那边也盖上,把木榫冻坏了可怎么好?”
工人赶忙将另一边儿也盖上。他们都是青州其余县城上的闲散工人,因着在本地找不到活,方才来无涯县寻门路。众人来了这么些时日,也摸清楚了这县老爷的脾气。旁的县老爷只动动嘴皮子,将活分派下去,就撒手不管了。这位小赵大人却不一样,极其务实,工程上但凡大小事都得过他的目,是不是就要来瞧一趟。他虽要求颇高,可但凡活干好了,都有赏钱,工款一日都不用等就能拿到手上。故而虽他严苛些,工人们却愿意在这儿干活。
工人们忙忙碌碌,赵宝珠在怕旁边儿不错眼地看着。
忽然,一双手伸出来,赵宝珠感到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触到了自己的耳朵,抬眼一看,竟然是叶京华拿了个毛绒耳罩来给他戴上。
“风大,带着。”叶京华低声道。
赵宝珠微微睁大眼睛,赶忙伸手去拦:“我不戴!”
这耳罩是拿鹿皮和兔子毛制的,虽是保暖,可看起来却像是小孩子戴的玩意儿。这儿还有这么多工人,叫人家看了去,岂不有损他的威仪?
赵宝珠坚决不肯戴,叶京华无奈将东西收了起来,却忽然伸出手,用手掌捂住了赵宝珠的两只耳朵:
“你不愿戴,我给你捂着。”
叶京华温热的掌心贴在他冰凉的耳廓上:“看,冷成这样。”
赵宝珠被耳朵上的热度惊得一跳,赶忙转过身:“别!少爷,我们还是回去吧。”
他实在拗不过叶京华。往日里这人就少有顾忌,现今两人通晓心意,又结了发,这人就更大胆了!
“回去做什么?”叶京华仗着身量高,用披风将他罩住,两只手捧着赵宝珠的脑袋,不让他动:“赵大人不是要监工吗?”
赵宝珠面皮薄,臊地不行,只得拉住他的衣角软软哀求:“别闹我了,外头冷,咱们回去吧。”
叶京华方才满意,放下手与赵宝珠十指相扣:“你也知道冷?让陆覃他们留着看着便是了,出不了岔子。”
赵宝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性子急。不亲眼见着事情做好总是心里不踏实,故而总不习惯将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做。这几日风雪交加,他出来多久,叶京华便陪他多久,细细想来,竟然是他多劳累了少爷。
走之前,赵宝珠还不忘嘱咐陆覃与陶章:“今日是最后一日开工,大家都等着拿钱回家过年呢,待会儿你就先将赏钱和工钱都散了,叫他们明日就不必到衙门上来了。”
陆覃与陶章点头称是。
赵宝珠这才放了心,与叶京华手牵着手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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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县里一片张灯结彩,今年收成好,家家户户都杀鸡杀猪,大摆筵席。一些更有家资的还从州府城里买了烟花炮竹来放,噼里啪啦的好不热闹。
叶京华更是大手笔,早便自京城找烟火贩子定了烟花,还叫府中手巧的下人剪了窗花,扎了精巧的灯笼花灯,现从京城一路运过来。
那擅扎灯笼的丫鬟在叶家本府里,于是这桩事便是由叶夫人亲自经手,都是先紧着将叶京华要的东西做好了,再来做叶府过年要用的。
丫鬟彩云站在她侍候在旁,看着下人们将一个个精致的宫灯叠好装箱,有些忧虑地蹙起眉,向叶夫人道:“夫人,这些都送到二少爷哪去,我们府里——”
叶夫人站在门槛上,闻言立即横了她一眼:“值当些什么?都是小孩子玩儿的东西,我和老爷两个,难道还稀罕这些不成?”
丫鬟立即便喃喃不敢说话了。今年叶家大少爷叶宴真在外办差,大奶奶也跟去了,府里除了夫人老爷,便是后院里的姨娘和庶子庶女。自然什么都是先紧着叶京华那边儿。
叶夫人转过头,又吩咐下人:“将那新得的狐狸皮子也给装上,传我的话去,青州冷得很,让卿儿做几身好衣服来穿。”
下人应了,转身去拿皮子。叶夫人站在门前,美眸中光芒闪烁。叶京华之前犟着定要去青州,她差点儿哭得晕过去,可这日前叶京华与那辽东巡抚大人递了折子上来,刚上任便了结一桩大案,连皇帝都连连称奇,赞叹叶京华才入官场,折子便写得条理清晰,滴水不漏。
叶夫人这才回过味来,觉得先前圣上说得不错,青州虽是偏僻,可叶京华顺风顺水惯了,到地方上去历练一番,倒也很好。
不一会儿,去拿皮子的下人回来了,却是两手空空:“夫人,老爷不准我们拿,说是东西已经够多了。”
叶夫人一听,立即高挑起柳眉:“什么?!”
叶执伦跟叶京华的父子关系本就疏远,先前叶京华才入翰林不到半年,便请旨要到青州去,更是踩了叶执伦的老虎尾巴,说什么都不许。叶京华在门口硬生生跪了一夜,才求得父亲松口,连休整都未休整,当夜站起来便往青州去了。
自此,叶执伦便对这个二儿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叶夫人大怒,指着下人道:“这是哪门子的话?我倒不知道他们叶家连一匹皮子都拿不出来了!什么好东西,他不心疼我儿子,我自己心疼。你回去告诉他,要想撵我们娘俩出去,今日就写了休书来!!”
下人无故被臭骂一通,心里叫苦不迭,赶紧转身去回老爷,不一会儿便捧了皮子回来。
叶夫人见他捧了自己说的那匹火狐皮,还加了两匹锦缎,心气儿这才顺了些。
这时,叶宁叶淼两个小丫头穿着火红的新衣裳从墙角跑过来,一人手上捏了一串糖葫芦,好奇地看着门前的车队:
“夫人,这些是什么啊?”
叶夫人将两个丫头楼到身前来,一手一个摸了摸头:“这是给你们二哥哥的东西。”
叶宁叶淼嘴角沾着糖丝,闻言四双眼睛一齐亮起:“二哥哥?”说罢便朝马队跑过去:“我也要去见二哥哥!”
叶夫人和丫鬟赶紧一人逮住一个,好笑道:“你们二哥哥是去做官的,可不许胡闹。”
两个小丫头这才作罢,转而又被下人们拿着的宫灯吸引了注意。叶淼指着一个做成金鱼形状的灯笼道:“夫人,这个灯笼可真好啊,我们也有吗?”
叶夫人见了,看着那金鱼在风中轻轻摆动的背鳍,笑了笑,道:“你们想要,还得向你们二哥哥讨去,这都是按着他画的图纸扎的。”
叶宁叶淼闻言,惊叹之余,也懂事地撒开了手,回到叶夫人身边:“那我们下一年都乖乖的,来年向二哥哥讨去。”
叶夫人见两个小丫头如此乖巧,爱怜地捏了捏两个的面颊,又忽得想起了什么,’噗嗤’一声笑起来:“讨好你们二哥哥是一桩,怕是更要讨好你们那小嫂子才是——”
叶宁叶淼闻言,疑惑地看着叶夫人笑得花枝乱颤,她们何时多出了个小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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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儿,赵宝珠不知叶府上发生的事。叶京华用各类精致的宫灯将衙门上下妆点一新,赵宝珠邀请了所有衙役极其家人,连带着翠娘一家人一起到衙门上过年。所有人济济一堂,看着被装点得像天宫一般的大堂都惊呆了。
赵宝珠看着一屋子各种样式的宫灯,目不暇接,个个都喜欢,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每个都摸一摸。
叶京华陪着他一个个看过去,赏玩够了才摆饭,吃了又拿出灯谜来大家猜,玩儿的不亦乐乎。赵宝珠捧着一只金鱼形状的宫灯,细细读了上边儿的灯谜,不出片刻就猜了出来:
“这个说的是云!”他两颊红红,转头兴奋地望向叶京华:“这个必定是邓云编的!”
叶京华含笑垂眼看着他,点了点头:“确实是他写的。”他知道赵宝珠重人情,灯谜中除开他自己写的以外,还有一些是让邓云、方家兄弟等人作的,赵宝珠一听很是高兴,将他们作的一一猜了出来,感慨道:
“要属方勤哥哥写的最好。”邓云写的最差,字又大又丑,谜底略一想就能猜出来。
叶京华一手揽着他,低头道:“难道不是我作的最好?”
赵宝珠含笑望向他,故意拿乔道:“还未看过少爷的,故而不能定论。”
叶京华也笑了,用手挠他的腰,把赵宝珠捉弄得咯咯笑起来:“既然如此,你就一个个猜我作的灯谜,若不能全部猜出,就算是输了。”
赵宝珠笑得眼角泌出泪来:“若输了又如何?”
叶京华垂眼看着他,趁着众人不查,低下头极快地往少年颊侧亲了一口:“那我要罚你。”
赵宝珠喝多了酒,些忘形,闻言欣然迎战。哪知叶京华出的灯谜虽大多通俗易懂,却有一两个颇有些难度,赵宝珠冥思苦想,待外头都打更了还未想明白。
叶京华拿着酒杯,坐在一边儿悠然看着赵宝珠。见他眉头皱的快要打结,偏过头吩咐道:“将炮竹拿出来放了。”
随即将赵宝珠召至身前,将人搂到腿上抱住看小厮放炮竹烟花。
叶京华专门寻来的,自然是不同凡响,众人见那一朵朵烟花在夜空中炸开,一时间县衙里恍然若白日,个个惊艳地合不拢嘴。后面儿又放炮竹,声势极大,阿隆被吓得吱哇乱叫,几个跟着自家男人来的妇人忙不迭将他护在怀里。
赵宝珠有叶京华疼,还不让他捂着自己的耳朵,炮仗放得越大笑得越开心。
待满箱子的炮竹烟火都放尽了,赵宝珠还意犹未尽,搂着叶京华的肩膀道:“少爷从哪找来的这么好的炮竹?来年再放好不好?”
叶京华搂着他,听他说’来年’,心里一喜,语气温柔如水:“来年我给你寻些更好的。”
赵宝珠高兴极了,然而高兴劲儿一过,却忽然想起灯谜他还未猜出来。这会儿一琢磨,连方才是想到哪儿都忘了。他懵懵地眨了眨眼,猛地回过神来,瞪向叶京华:
“少爷是故意的!”
叶京华笑而不语,此时其他人都回大堂上喝酒划拳去了,他一使力,将赵宝珠打横抄起来:“我早说过要罚你的。”
赵宝珠哑口无言,可怜君子常常被小人所欺,只好被叶京华抱进了后屋,好好受了一番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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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之时,朝廷休沐十日。皇帝不上朝,所有官员也都各回各家,各自休整。
赵宝珠在除夕夜被叶京华狠狠’罚’了一通,第二天就起不来了。头因喝多了酒头疼,身上特别是腰也酸疼无比,趴上床上哼哼了一整天。叶京华一通心肝宝贝儿地哄着,又是给他揉太阳穴,又是揉腰,前后殷勤伺候,才能得一个好脸儿。
年节无事,也不必早起,赵宝珠难得的闲下来,果子和清茶摆在床头,他与叶京华窝在榻上,说贴己话。
赵宝珠靠在床头吃着果子,叶京华将他的两只脚揣在怀里,给他暖着,一边儿拿了本话本在读。
话本说的是一书生上京赶考的故事,由叶京华优美的声音念出,低沉婉转。赵宝珠留心听着内容,发觉这话本写的很一般,是通俗的大路货。书生本来在家乡便与表妹有婚约,上京之后却贪图宰相家的富贵,令娶了宰相的千金小姐为妻,故乡的表妹闻此噩耗,万里上京问情郎,却被书生拒之门外,而后万念俱灰,一头碰死在了宰相院墙上。后宰相听闻此事,感念那表妹之忠贞,便命女儿与书生和离,书生也被朝廷罢了官,回乡途中被表妹的父亲截住,扔进了湘江之中。
到头来也算是大仇得报。赵宝珠听在耳朵里,却想起另一桩事:
“少爷。”他凑过去,喂了叶京华一颗果子,道:“你说这往后朝廷上人人都有婚配,就你没有,会不会太突兀了?”
赵宝珠想着,正如那话本中说的,男子娶亲,老丈人也算是助力。再者若是迟迟不娶亲,放在朝廷上,未免有轻浮之嫌。
叶京华闻言,眉头一蹙:“这有什么。”
赵宝珠凑近了些,靠在叶京华胸膛上看他:“纵然少爷不觉得什么,可京城到底人多眼杂,恐怕那些闲人多有议论,连带着夫人和宰相大人面子上也不好看。”他说着顿了顿,越想越心惊:“旁人倒也罢了,若是有心人参一本,让皇上罢了你的官怎么办?”
叶京华听他叨叨半天,终于耐心告罄,将手里的书合上一扔:“那倒正好,本来就不想做什么劳什子官。”
赵宝珠一惊,心中顿觉不妙,果然下一瞬便被叶京华一把抱住,歪倒在榻上:“你我不如就呆在这地方。再不回京城去。”
叶京华低声道。
赵宝珠一听便睁大了眼,在叶京华怀里抬起头:“那怎么行?”少爷定是要回京城,加官进爵的。
叶京华揽着他,闭上眼:“这儿有什么不好?清净。”
赵宝珠见他竟真心说出这种疯话来,更觉好笑,凑上去在男子唇角亲了亲:“如今我算是看明白了,少爷就是懒!”
叶京华也不反驳,闲闲撩起眼,含笑回吻过去:“是,宝珠乃我之知己。”
说罢,被子下的手顺着他的腰线向下。赵宝珠感到那只手,瞪了叶京华一眼,可多日亲近下来,那眼中含着盈盈水意,叶京华权当做邀请,翻身便将人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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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渐深,无涯县一片冰封,这衙门上却是暖意融融。
叶京华不愿辜负这难得的空闲,变着法子地引诱他,赵宝珠虽没了公事,却依旧是日日劳累,往往事情行了一半就昏睡过去。
某日,他再次从睡意中醒来,却见屋内昏暗一片,窗外隐隐有微光透入,可见时候还早。
赵宝珠迷糊着翻了个身,习惯性地伸手往旁边儿一摸,却只触到了一片冰凉的床铺。
奇怪。
赵宝珠心中一惊,睡意立即去了大半,刚想撑起身,一只手却忽然伸过来,按住他的肩膀。
“无事,你接着睡。”
有人坐在了床榻边儿,赵宝珠睁眼一看,便见叶京华已穿戴整齐,头上的玉冠闪闪发光。
“州府上有事,我得回去一趟。”
他拉过被子,替赵宝珠掖了掖被角:“不出一日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