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下来,赵宝珠已习惯了叶京华比他起得早。他起不来床,好几天连早饭都是叶京华端到床边来伺候他吃的。
赵宝珠俯趴在床上,将软枕抱在怀里,又眯了半刻钟,才挣扎着撩起眼皮。
就在这时,木门一响,冬日凛冽的冷气随着湿润温和一并涌入。
叶京华双手端着只盛满热水的木桶自外头走入。
赵宝珠登时瞪大了眼,腾地一下自床榻上坐起来,看着叶京华走进来,俯身稳稳放在地上。
“少爷——”赵宝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舌头打结:“少爷,少爷怎么能做这种事?其他人呢?”
叶京华倒是神情平静,似乎并不觉亲手打洗澡水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直起身后,缓缓卷起衣袖,淡声道:
“我打发他们先回州府打点了。”他姿态自然地抬头招呼道:“来,我给你洗澡。”
赵宝珠羞得两颊通红,可叶京华亲手端来的水,到底不好拒绝。他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坐在浴桶里面,低头乖顺地让叶京华拿用温水沾湿的巾帕擦拭自己的肩背。
屋里回荡着轻微的水声,叶京华挽着袖子,做起事来竟然很想那么回事,极其细致地为赵宝珠擦洗。
赵宝珠浑身被水汽蒸得粉红,看了叶京华一眼,低声道:“……少爷怎么能做这样伺候人的事呢?”
他嘟嘟囔囔,叶京华在他心中就是高悬于夜空的月亮,合该仆从环绕,十指不沾阳春水地过一辈子。然如今叶京华为了他来到这偏僻地界,还被连累着做这些下人的活路,赵宝珠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然而做这些活路,叶京华竟很开心似的。他连照顾赵宝珠洗澡都不紧不慢,闻言,他低下头在赵宝珠脸颊旁亲了一口:
“我喜欢伺候你。”
赵宝珠被他亲得缩了缩脖子,忍不住环抱住自己蜷起来,整张脸连带着脖子都红了。虽是躲,猫儿眼却是湿淋淋地望着叶京华。
叶京华被勾地更想亲他,待澡洗完了,衣袖也湿了大半。
待两人洗漱好,吃了早饭,两人就该启程了。
这些时日,叶京华的衣物都跟他的混放在一块儿,赵宝珠将回屋将两人的行李收拾出来,一走出,便眼见叶京华站在前院,往墨林脖子上套马鞍。
因着要干活,叶京华打扮地很利落,只穿了件短褂,外头披着大袄,长发用一只素木簪挽起来,此刻正皱着眉,双手扶在墨林背上将马鞍抚平。
赵宝珠见了这幅场景,一时恍然,不禁心道:“糟糕,少爷被我变成野男人了。”
遥想他头一次见叶京华,对方乌发玉冠锦衣,腰佩环玉,一副疏冷贵公子的模样,赵宝珠便感觉恍若隔世。
“说什么胡话?”
叶京华的声音传来,赵宝珠猛然回神,这才发觉自己竟一个不留神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叶京华撂下马鞍,伸出手将他拉到身前,在赵宝珠颊上亲了一下:
“什么野男人——”叶京华垂眼,捏了捏他的手:“宝珠是嫌我没给聘礼,不肯给我名分?”
赵宝珠被他闹了个大红脸,嘟囔道:“什么聘礼不聘礼的,少爷才在说胡话。”
叶京华没做声,微微笑了笑,便转头去继续套马鞍。
等到日上三竿,两人也准备好要启程了。正当赵宝珠准备好要往马车上走时,阿隆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一把撞进了赵宝珠怀里,眼泪汪汪地抬起头:
“老爷!你要去哪?你不要我了吗?”
这几日他因为不能接受自己爱情故事里的人物忽然从深闺小姐变成了位大官人,都躲着赵宝珠和叶京华走。而今早忽得听说两人要上马车走了,这才着急,抱着赵宝珠的腰就不放了:“老爷,你别不要我——”
阿隆双腿一软,放开了嗓子就想嚎,大有要撒泼打滚的架势。
赵宝珠赶忙一把搂住他:“干什么狼嚎鬼叫的?起来、谁说我不要你的?”
阿隆哭声一停,眨了眨眼睛,抽噎一声:“可……他们说老爷要回京城去了,再也不回来了。”
赵宝珠闻言笑了笑,拿出帕子去擦男孩儿脸蛋上的眼泪,哄道:“谁跟你说的?只是进京述职罢了,哪里就不回来了?你放心,我不出一月定然会回来的。”
阿隆闻言,这才半信半疑地停止哭泣,抹了抹眼睛,嘟着嘴道:“老爷是说真的?老爷可不要骗我。”
赵宝珠看他可爱,拍了拍男孩的头,将他揉搓了一番:“我的话你还不信?好好呆着,别一天到晚调皮捣蛋的。”
赵宝珠还从未言而无信过,阿隆勉强相信了他,却还是耿耿于怀。拽着赵宝珠的衣袖,暗中瞪了叶京华一眼。
还真被善仪哥哥说对了,这人就是来拐跑他们老爷的!阿隆愤愤不平,用自认为很隐蔽的、不怀好意的目光瞪视叶京华。现今男子的好皮相也不管用了,他的小脑袋里坏水直冒,心想什么进京述职、圣旨等等不会都是这位叶大人伪造出来的吧?
善仪哥哥说过,这些京城的世家子弟都不是什么好货!
将阿隆托付给翠娘与陶章等人照顾后,赵宝珠便与叶京华上了马车,在众人的目视下朝着城外去驶。这次回京,两人轻装简行,只一匹马一顶软轿,赵宝珠本想上前打马,却被叶京华温柔地哄着拦了回去。
叶京华坐在轿外马架上,肩上披着宝蓝绣面大袄,一手执着缰绳,自然地当起’马夫’来。
赵宝珠忐忑不安地坐在轿子内,时不时就要挑开帘子去看。
马车驶出无涯县城,便进入了条乡村小道,四周都是田野,此刻覆上了层晶莹的积雪,尽头还模糊能见远山在浮云后隐约投射青影。
赵宝珠撩开厚厚的轿帘,映入眼帘的便是这般辽阔的景象之前,叶京华侧脸疏冷,浓眉朗目,微微呼出一口白气。
墨林叫了一声,由鼻子中喷出一口气,叶京华垂下眼,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它的鬃毛。一缕乌发随着动作由玉簪中滑落,垂在他额前。
他虽是在做这架马这种平常之时,动作间却依旧有一番风流自得,十分潇洒。
赵宝珠一下子就迷了眼,略微长大嘴,在心里叹道:“就算成了乡野之徒,少爷也定是隐士高人,是个十分潇洒的野男人。”
叶京华注意到了后头的动静,偏过头,见赵宝珠半个人已探了出来,皱起眉:“外头冷,快回去。”
赵宝珠嘻嘻笑了笑,拥着大袄,抱着汤婆子钻了出来,非要挤到叶京华旁边:“没事,我很暖和的。”
叶京华见状,伸手摸了摸他的手,感觉是温热的,才点了点头:“把帽子戴上,别被风吹着。”
这儿田野中间,周围没人,赵宝珠也不用摆官威架子,乖乖地将轿子里的软兔皮帽子拿来戴上了。这兔皮帽子是用的叶家送来上好的皮子,翠娘拿来现缝制的,用的是当地官场的款式,两边儿留了两条垂下去,柔和地罩住他被冻得冰冷的耳朵。棕红的兔子毛贴在赵宝珠白里泛粉的脸颊旁,很是可爱。
叶京华手里拿着缰绳,朝他看了一眼,不一会儿,又看了一眼。
后实在忍不住,伸手将赵宝珠搂过来,往人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赵宝珠猝不及防,脸上的软肉都被亲变了形,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少爷!”
叶京华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又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了:“嗯?”
赵宝珠见他装傻,也懒得跟他计较,怕叶京华冷着,将汤婆子匀了一半,半边儿放在叶京华腿上,半边自己捧着。因着如此,两人的姿势也贴在了一起。
赵宝珠像块小黏糕,粘在叶京华身上,带着冰雪晶莹气息的凉风吹在两人的脸颊上,耳边只有马蹄嗑嗒嗑嗒的声音,山脉在道路尽头涌动,一切安宁而美好。
墨林很乖,在乡道上走得不快,但很稳,过了一会儿,叶京华腾出一只手来搂住赵宝珠。
赵宝珠也很乖,在他的臂弯里缩成一团,抱着汤婆子,还将脸埋进叶京华的衣服里蹭了蹭。
一时间,叶京华恍然间真觉得他和赵宝珠成了一对农家夫妻,家里还算过得去,趁着正月上州府上去置办年货。叶京华一时怔松,胡思乱想起来,他以往从不屑做那庸人之扰,想若他生来不是叶家的二少爷会怎么样。而如今想起来,叶京华竟觉得他若投身寒门农家,只要能与赵宝珠相遇,两人做一对贫贱夫妻也很好。
房子不用太大,反正两个人都是挤一张床,田也不用太多,太多他一个人恐怕打理不过来。叶京华不想让外人介入他们俩的生活,也不想让赵宝珠干活,故而小小一点田就够了。若是有人闲话,他们就搬到一处偏僻的地方去,过与世隔绝的生活。
叶京华越想,竟越觉得不错极了。
两人路走得好好的,眼看着不出半个时辰就要抵达青州州府,叶京华忽得低头对赵宝珠道:“要不然,我们回去算了。”
叶京华低声道。
赵宝珠听了,一愣,将半边脸自大袄肿抬起来,睁着大眼睛看向叶京华,眨巴眨巴:“……少爷忽然说什么啊?”
叶京华搂紧了他,在赵宝珠的眉眼处落下一吻:
“我觉得就在那儿……也挺好的。”他抱紧赵宝珠,在他耳边低低道:“不如我回了皇上,今后就当我死了,我们就在这儿呆一辈子。”
赵宝珠瞪大了眼睛,在叶京华怀里偏过头,叱责道:“少爷说什么胡话?什么死不死的,大正月的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叶京华默不作声。赵宝珠赶紧呸呸呸了几声,而后伸手回抱住叶京华:“少爷怎得忽然说这样的话?皇上一片苦心,少爷怎么好辜负陛下的好意呢?”
这话叶京华听了,面上没什么变化,抿紧了唇。
赵宝珠抱着他拍了拍背,猫儿眼中一片澄澈,柔声哄道:“我知道,少爷是不是怕我往后跟你分开?”
他话音刚落,赵宝珠便感到搂着自己的手臂紧了紧,箍得他有些疼,逐渐喘不上气,轻轻哼了一声,叶京华才放开些许。
赵宝珠吸了几口气,赶紧安抚道:“少爷不要怕,我已经和少爷结发,无论如何定不会负了少爷。”他抿了抿唇,双手抱紧了叶京华,低声道:“况且……我也舍不得少爷啊。少爷不在的时候,我心里就难受得很,还老是哭鼻子,丢了好几次脸呢,所以少爷还是在我身边的好。”
此番话听进叶京华耳朵里,心头仿若注入一股暖流,很快滚烫起来。叶京华搂着人的手都在微微发抖,良久之后,他抬起头,深深看了赵宝珠一眼,而后用力地咬住了他的嘴唇。
赵宝珠本来很温顺,但叶京华在他唇上印了一个牙印后,不觉发出声痛呼,将叶京华用力推开:“少爷!”
叶京华被推开了,却也不恼。他玉面之上眼眶微微发红,敛下眸,执起赵宝珠的双手,在上面轻轻落下一吻:
“我们回京后,还是成亲吧。”
他望着赵宝珠低声道:“就摆几桌酒,只请亲近的人,不让别人知道,好不好?”
赵宝珠听了,双颊立即涨红,叶京华已经提了几次要和他摆酒成婚,赵宝珠都只当他是说笑,垂眸嘟囔道:“少爷别说笑了。”他们这般偷偷摸摸的倒也罢了,若是真大张旗鼓地成亲,叶夫人不得把他的皮撕了?
赵宝珠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暗地里轻轻踢了叶京华一脚:“我们快走吧,别误了时辰。”
他们两人在这边儿又搂又抱的,墨林没得到指令,茫然地站在原地,鬃毛上都落了一层洁白的雪花。
赵宝珠心疼地去抚开墨林背上的雪花,叶京华这才放开他,继续赶路。
不出一个时辰,他们到了青州州府上。叶京华虽名义上是青州知府,实际上却都没在这府上住两天,都是叶家的下人在打理。此时,一干人等已将行李车马都打理好,待叶京华与赵宝珠一道,就被请到了最前头的软轿里,陆覃在前头赶马。
这轿子就大多了,里头不仅铺了休息用的软榻,还有张办公用的桌案,无数暗格里放了公文,书籍,和打发时间的话本,不是还有也家下人递进来热茶和各类点心。
叶京华倒也不急着办公,将赵宝珠抱到了软榻上,让他枕在自己腿上,手轻轻抚过赵宝珠的额头:“今儿起来的早,你睡一会儿。”
赵宝珠还有些不放心,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见墨林被分配了最悠闲的活路,什么包裹都不用驮,嚼着半根红萝卜跟在马队后头。
赵宝珠这才放下心,转头窝回了叶京华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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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家的车队训练有素,脚程又快,本来一月有余的行程,他们不到一月就赶到了。
进京前一夜,车队在离京城最近的驿站南阳下榻。
赵宝珠躺在床榻上,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望着窗外黑夜中的星辰,眉间似有愁意。叶京华自行李中拿出两个人的寝衣,坐到他身旁,俯身摸了摸他的额头:“怎么了?”
赵宝珠在床榻上打了个滚,伸手抱住叶京华,叹了口气。
叶京华见他这可爱的模样,不禁轻笑出身:“可是困了?待我打点水来,洗了脸再睡。”
现今他真像是喜欢上了伺候赵宝珠,凡是都要亲手做,都不许丫鬟下人进屋,非要亲自给赵宝珠擦手擦脸。
赵宝珠闻言,心狠狠一酸,自叶京华怀里抬头望向叶京华,忧虑道:“这可怎么办?我把少爷变成了这个样子,夫人定要恼我的。”
赵宝珠深知叶夫人对叶京华这个小儿子万分珍爱,叶府上仆从如云,何时需要叶京华做这种粗活。现今叶京华变成了如此模样,让叶夫人看了还不知心疼成什么样子呢。在赵宝珠心中,叶府上下一家都是他的恩人,他深觉对不起叶夫人,越想心里越难受。
人家金堆玉砌养出来,好好一个公子,没正正经经地娶亲不说,还跟男人不清不楚地混在了一起。放着好好的京官不做,跑到了青州来绕一圈,凡此种种,他都是罪魁祸首。
眼见着赵宝珠情绪低落,叶京华赶紧俯身哄道:“没有这回事,母亲常说我不近人情,又不理凡事,如今我会了这些,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赵宝珠却还是愁眉苦脸,叹息道:“可我们偷偷摸摸地做出这种丢脸的事,有违人伦孝道……让夫人知道了可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