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元治帝的神情已经完全变了。
一开始,他的神情只是好奇,然而随着赵宝珠的叙述,他的目光越来越认真,由惊讶缓缓变为严肃,双眸发出兴奋的光。
“夏长春。”他的声音因为压抑着兴奋而有些微微发抖:“给朕把那两本书拿过来。”
夏内监应声去接过赵宝珠手上的书,元治帝接过来一翻,果然看见书本背面有个已经有些看不清的日期,年份果然不错,旁边儿还有他的宝玺。
元治十三年,他下令广印诗书,免费分发于各州县以劝学。这本不过是他众多政绩中的一项,印几本书而已,花不了几个钱,元治帝原本也没指望能有什么大效用。
所以,当赵宝珠真的拿着这两本书,一路走过童试,乡试,会试,作为朝廷命官站在他面前,元治帝才尤为触动。
于一个当权者,一位有抱负的中兴之君来说,没什么比亲眼看着自己的政令化作现实来的振奋人心。
“好!”
元治帝断喝一声,一双虎目放光,上前几步亲自将赵宝珠扶了起来,口中道:“赵卿,快快请起。”
赵宝珠哪里敢皇帝扶,乖乖地自个儿站了起来,却还是不敢看元治帝的脸、元治帝激动地面带红光,目光如炬,将赵宝珠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命道:“抬起头来。”
赵宝珠这才敢抬起头。
元治帝又细细打量他的眉眼,见少年五官端正,修眉大眼,鬓角眉梢,一看就是刚正不阿的性子。特别是那双眼睛,里头清澈一片,便是少年人的忠诚赤胆。
“好、好、好——”
元治帝连道了三个好字,大喜道:
“这才是我朝男儿,真当是寒门出贵子,此佳话可传千古,叫外头那些个骄奢淫逸的看去了,还不叫他们无地自容!“元治帝一边称赞,忽得想到了什么,转头点了一个小太监道:“你、传话出去!叫国子监学监明日一早滚来见朕!”
那小太监赶忙转身出去传话。夏内监在一旁听了,眉梢一跳,盘算着待会儿悄悄叫人见堂上的黄梨木四开彩雀屏风拿远些。那可是北边儿新上供的好木头,小心别给糟蹋咯。
赵宝珠没想到元治帝这么高兴,被夸的十分不好意思,话都不会说了:“陛下过誉了,微臣才疏学浅,年前会试不过三甲,实在当不得陛下如此盛赞——”
元治帝当即摇了摇头,道:
“爱卿不必妄自菲薄,先祖开恩科,本为纳天下良才,非仅限于前三甲。”他赞赏地看向赵宝珠,道:“你出身寒微,如此稚龄便能力压这京城众多学子考取进士,其中勤勉刻苦必当是寻常人之百倍,有如此心智,怎不算是千古难得之良才?”
赵宝珠初次面圣,便被这样夸奖,一时间浑身气血上涌,晕乎乎地仿若踩在棉花上:“陛下——陛下如此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当得,当得。”
元治帝是越看赵宝珠越喜欢,拍了拍他的肩膀,直接道:“你与慧卿两人既入了京,便别走了,改日朕有要事要交与你们办。”
他朗声道,此刻,方才一直站在一旁没出声的叶京华眉梢一挑。
赵宝珠听到元治帝的话,登时一怔,半响才反应过来——这是不让他会无涯县了?赵宝珠脸色登时一变,想都没想就又一次’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陛下!”他伏跪在地上,急切道:“还请陛下三思,微臣、微臣无能,呆在无涯县就很好,切不能受此重任。”
此话一出,连在御前侍奉了多年的夏内监都不禁眉头一跳,抬眸看了眼赵宝珠。官员在皇帝跟前下跪要不是求饶要不就是谢恩,上赶着拒绝恩典他还是头一次见。
这孩子莫不是磕头磕坏了脑子?皇上的恩典也敢拒绝?夏内监心思飞速运转,正想着要不要上去打个圆场,便听闻元治帝道:
“别动不动就跪。”
元治帝虽年过半百,却是个身高八尺、孔武有力的老人,一把就将赵宝珠从地上提溜了起来。
赵宝珠只感到手臂上一股巨力,就忽然站了起来,一时像只被捏住了后颈皮的小猫崽,瞪圆的眼睛茫然地看向元治帝。
元治帝背着手,微笑着看他:“朕给你升官,你还不乐意啊?”
赵宝珠心神慌了一瞬,却又很快冷静下来,他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元治帝的神情,斟字着句道:“实在是微臣为官资历尚浅,言轻力微,行事莽撞,还需多多历练。陛下英明,既有要事,必定是先纳有才之人取用,微臣行事不谨。若……若因侥幸被陛下采用,于大计无益,不能报陛下之恩,微臣则万死不能辞其咎。”
赵宝珠顿了顿,深深俯下身:“还请陛下准许臣留在无涯县,臣愿为该县百姓、于陛下之福祉效死。”
少年坚定而明亮的声音在暖阁之中回荡。
元治帝停了,许久都未说话。
夏内监低眉敛目,面上虽未有变化,心中却深深提起了一口气。这位赵大人看着乖巧,没想到骨子里是这么个倔脾气!连皇上也敢叫板,且放着好好的京官不做,竟然就甘心做那无涯县的一个县令……夏内监心中五味杂陈,不得不承认,其中是有些许敬佩的。
从一个三甲进士、小县县令一跃成为京官,这是多么大的恩典。
赵宝珠竟能断然拒绝,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他跟在元治帝身边,见过那么多功臣名将,其中几乎所有都比赵宝珠官位高得多,可甚少有人能有此气节。
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亦或是赤胆忠肠,难凉热血?
暖阁中陷入沉默,赵宝珠弯着腰,额角都因着紧张泌出了一头冷汗。他并非不知此番举动实为不识抬举,再往深处些说,也可谓是抗旨。可若元治帝因着叶京华的缘故,就要升他的官,赵宝珠实在难以接受。故而今日就算惹得圣怒,他还是要将自己的话说明白,方才算无愧于心。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嗤笑自头顶传来,他一抬头,便见元治帝神情玩味,挑眉道:
“你这小子,真以为朕是单因慧卿的缘故,才传你入京的?”
赵宝珠骤然被点破心思,一时愣住了。且没想到元治帝真的不避讳,就大喇喇地将事情摆在台面上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脸颊顿时急速升温:
“臣……臣不知……”
他磕磕巴巴,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脸到脖子都红了个遍。元治帝见了,呵呵笑了一声,不再逗他,怕有人见了心疼,转身自桌上拿起一封奏折递给赵宝珠:“你拿去看看吧。”
赵宝珠茫然地接过,低头一看,便见黄澄澄的奏折上提着一行笔力遒劲的墨字:「辽东巡抚盛渊启奏」
竟然是巡抚大人的亲笔奏折!
赵宝珠的心跳漏跳了一拍,下一瞬,便听闻元治帝道:
“这是盛渊递上来的折子,特意向朕保举了你。言你有大才,要朕不弃出身,施以重用。”
第90章 保举
赵宝珠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与辽东巡抚连一面都未曾见过,唯一的交集不过是他收集尤家罪证遣善仪前去求援那一回,对方怎么会保举他呢?赵宝珠低头翻开手上的奏折,一目十行,果然见上面写着:「无涯县县令赵宝珠,乃元治三十六年进士,此子秉性刚直忠勇,敢为人先,不惧权贵,今揭发尤家贪赃枉法,盘踞剥掠一事……」
赵宝珠见了奏折,才不得不相信,真是辽东巡抚盛渊,这位朝廷封疆大吏、二品大员亲自上书保举了他!
元治帝背靠太师椅,抬头看了眼呆愣在原地的赵宝珠,接着又移过眼,看向一旁还是冰着一张脸,眉宇间却难掩丝缕讶异的叶京华,眸中浮现出笑意,在心底哼了一声。
这些个后生崽子,不知天高地厚,惯常看轻与他。
若赵宝珠真只是个寻常小吏,不过是得了叶京华的喜爱,他何必巴巴得将人传唤入京中述职?不过下道旨意,随便找个京中闲职打发过去便罢了。
可青州一案不仅牵涉地主豪强,还涉及到了税律,本就算*是年末一桩大案。元治帝自然就注意到了赵宝珠,他在乌龙之下将人弄到了无涯县,本来没想着这个刚入仕途,还未及弱冠的进士能做出什么功绩,只想赶紧将人家的心肝儿捞出来,别伤了君臣和气。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细问,青州知府与尤氏勾结一案就先奏了上来。
元治帝看了赵宝珠在无涯县所为之事,十分惊讶,没想到他竟是个如此有血性的,派去个青瓜蛋子还真把马蜂窝捅下来了!后又有盛渊的举荐,奏折中对赵宝珠大加赞赏,这才让元治帝对这个赵姓后生另眼相看。
出身寒微,正经科举出仕,刚正不阿,做事虽略显青涩,却也称得上一句有勇有谋。
元治帝都不记得上次他碰到这么合心意的非世家子是什么时候了。
所以他才会召赵宝珠也一同进京述职。现今提溜到面前来一看,更是大为惊喜,在赵宝珠那一连串的好处后头,还得加上秉性纯良,忠君爱民这两条。
元治帝非常满意,虎目中眸光愈盛,老天果真是待他不薄,他还真好就缺这么一个人!
“行了,你也不必再说。”
元治帝右手扣了扣太师椅的扶手,下了定论:“朕心已决,你就在京城呆着!”
赵宝珠闻言,猛地抬起眸,捧着奏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见真是辽东巡抚的举荐了他,还得到了元治帝的欣赏,他怎能不激动,可是无涯县,他的百姓——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的叶京华忽然踏出一步,朝元治帝躬身道:“陛下,臣有一言。”
元治帝看向他,一抬手:“说。”
叶京华低眉敛目,面上已看不出方才一闪而逝的惊讶,语气沉静,徐徐道:
“近月来赵大人勇斗乡绅,清除弊病,兴修水利,建造学堂,无涯县变革颇多,皆是为民生之利。如今临阵换帅,恐后继无力,青州州府陈斯所留弊病颇多,也需筹备整肃,还请陛下开恩,容许下臣与赵大人一暂返,将交接事宜安排妥当,确保万事俱宜。”
这番话叶京华拿捏得极为恰当。方才赵宝珠已提过一次要回无涯县继续当县令,元治帝已经驳回。若再奏,便是不敬了。他退而求其次,以无涯县百废待兴为由,请求’暂返’,这个要求十分充分恰当,提出的时机也恰到好处。
公事讲完,叶京华紧接着又道:“再者,臣等此番进京仓促,许多车马物什都并未带上,还请陛下恩准,让臣等返回收拾妥当。”
果然,元治帝略微思索片刻,点头道:“也罢,是仓促了些。那你们便先回去,只是一月内必须给朕回来!“
闻言,赵宝珠登时松了一口气。虽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可至少能再回去把事情安排妥当,总比连回去一趟都不能的好。
叶京华听了,却没当即应下来,而是俯身再道:“青州临益州,乃赵大人籍贯所在,还请陛下再下恩典,容臣带赵大人回乡。”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算得上是得寸进尺。若有任何其他官员在场,此时定然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而事实上,赵宝珠也差不多,他猛地回过头瞪向叶京华,差点把脖子都扭断。
元治帝也瞪着叶京华,下巴上的一缕美须都差点被气得飘起来。
你小子,还想得寸进尺?!
叶京华却岿然不动,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两手举在身前。
元治帝瞪了他一会儿,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眉眼间动了动,接着神情微变,仿佛无事发生般直起身,握拳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哦……益州是吧,嗯,确实得去一趟。”
随后,他一抬手道:“那朕就再许你们些时日,速去速回,听到了没有?”
叶京华这才动了起来,俯身道:“谢陛下恩典。”
赵宝珠还懵着,见叶京华行礼,这才反应过来,也同他一起俯下身:“谢、谢陛下隆恩。”
“好,好。”元治帝将两人扶起来,好好大量了一番两个青年,笑起来,抬起手一边拍了拍一人的肩膀:“你们两个很好,很不错。”
赵宝珠今天受的夸奖太多,有点被夸懵了,怔怔得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元治帝笑越发友善,连眼尾的皱痕都透着慈祥。
叶京华八风不动,一双眼沉若深潭:“陛下谬赞,臣等愧不敢当。”
元治帝看着面前这两个后生,一个恨不得什么都写在脸上,一个小小年纪就跟他那爹一个模样,真恨不得将两人捏成一块儿。叶家小儿才华横溢,足智多谋,就是太过聪明,出身又太好,骨子里少了份忠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赵宝珠正好是他方面,虽才华不及,于官场之道尚且青涩,却忠心耿耿,先天下之忧而忧,一心为民。
不过如今看来,也正好是这两个人绑在了一起。
有赵宝珠,不怕叶京华不入世。旁人的事他能不管,媳妇儿的事这小子还能硬得下心肠不管?
元治帝笑得眼不见牙。到底是先祖保佑,这两人结亲,他是最大的获利方。
拿后世的话说,他这些年在叶京华身上下的功夫,是买一送零,有时连买的一都会被赖掉,现在随着赵宝珠的出现,变成了买一送二,送的那个’二’还得巴巴地上赶着鞍前马后,给他卖命。
元治帝回头便吩咐道:“把前阵子西边儿献上来的玉如意给朕拿上来。”
夏内监俯身称是,没过多久就捧了个长条状的盒子上来,递给赵宝珠:“赵大人,请收下吧。”
赵宝珠哪里敢收,登时像捧了条烫手山芋:“臣、臣不敢——”
叶京华却暗中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收下吧。”
赵宝珠一顿,他虽私底下爱和叶京华发脾气,但因着见识浅,在宫里被吓得战战兢兢,此时很是听话,乖顺地便把玉如意收下了,喏喏道:
“臣、臣谢皇上恩典。”